“殿下”羊舜华一步一步走过来。
萧琼琚听出来她声音不像往日那么坚毅镇定,不像平时平静得像是没有温度一样。忽然想起来长安遇险的那一回,正是羊舜华豁出性命来挡在她前面,不让她出来。
正是那一回,她在屋子里保全了性命,而外面却正是高澄同样豁出了性命挡在了羊舜华前面。高澄因此重伤,也正是从那一次,她心里就全都明白了。只是她们从来没有一起谈过高澄这个人,也许正是各自心生思念,又都不想让对方知道她们思念的是同一个人。
羊舜华走到萧琼琚面前,长跪下来。跪坐在她对面的萧琼琚忽然很抗拒地也直了直身子。两个人两相对峙。
聪明、机灵的奴婢们默默退了出去。
“我是不是该命人去给阿姊收拾长行之物了”萧琼琚盯着羊舜华问道。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复杂得让人难以明辨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非嗔非喜,亦喜亦嗔心绪,其实羊舜华看懂了。
“殿下要让我去何处”羊舜华也坦坦荡荡地看着萧琼琚,一点都不躲闪。
萧琼琚没说话,忽然长长地一声喟叹。
羊舜华还是看着她。
“我去不了之处,阿姊去了也好。”萧琼琚侧过头去,她的声音里满是伤感,让人不忍卒听。
“殿下想去之处也不是我想去之处,我只想在殿下身边。”羊舜华淡淡回道。
“我费尽力气也到不了,阿姊已经身在其中,何必一定不肯”萧琼琚还是不把头转过来,不看羊舜华,声音里略带了些哽咽。
“正因为身在其中才知道梁园非旧乡,不去也罢。”羊舜华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微颤。
萧琼琚终于慢慢转过头来。
都亭驿里并不是一夜都华灯如昼。直到大将军高澄所居的醉流觞关门闭户、语静人息的时候,外面的宫灯就熄掉了。整个都亭驿除了侯景所居的声刻羽之外,几乎全都陷入了夜的宁静。
临贺郡王萧正德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恨不能就自己就长在都亭驿。其实他心里是很亲近侯景的。相识久远,他本人又从南朝到北朝再南归,几经流落。他所谓的“父皇”梁帝对他真不能说是刻薄寡恩了。只是萧正德自己总觉得自己过于委屈。
“殿下大兄”侯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舒服的大床上,倚着凭几,向窗边犹自张望的萧正德唤了几声。
萧正德回过身来,侯景示意他过来坐下。萧正德又转头向窗外张望了一眼,果然见醉流觞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这才走过来在大床上坐下。坐下之后方觉得立得久了浑身酸痛。
“兄长过虑了,一个高澄小儿,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这儿又不是邺城。”侯景懒懒劝道。
“二弟怎么说起闲话来他要真是无关紧要,汝何必三番五次想要他性命”萧正德冲口而出。
这种事是能做不能说的,就算是只有他和侯景两个人,这也是犯忌讳的事。萧正德却浑然不觉当闲话说。
好在侯景知道他心思粗蠢,也不和他计较。反问道,“依万景看来,大兄不必一天到晚地注意别人,先想想自己才是。”
不管他是何意,但这话一下子戳中了萧正德的心口,他沉默了。
侯景仔细瞧萧正德的表情,看他一下子好像变得痴了,就知道自己说中了。他也不着急揭下文,悠悠然捧起青釉盏来学着南朝人的样子斯文啜饮,心中暗骂这和尚爱的东西可真不是滋味,比起酪浆来简直是不能入口。
“太子毕竟宽厚、仁和。”萧正德转过头来看着与他隔几而坐的侯景。
侯景心里大笑。他只提了一句而已,萧正德就已经想到太子宽厚、仁和上去了,难道还说他没有自立之心
萧正德想着“父皇”对自己也算不错,太子又是仁君,自己若想一生只诗酒富贵,必定也是可以想见的,这一世定能平淡无忧。
“太子宽厚、仁和与大兄何干”侯景笑问道。“大兄难道没看出来皇帝与太子都一味亲近高澄小儿若不是怕失了颜色,太子殿下恐怕是要把自己的女儿溧阳公主送给高澄小儿做妾,而不是只送个羊氏小娘子吧”
侯景一边说一边看萧正德,见他又沉默了,怕他听不明白,又继续道,“大兄还看不明白如今情形不像三国鼎立没有司马公横空出世,谁也难以奈何得了谁。大兄不知求之于外,只一味求之于内,就算皇帝和太子一时容你,也不会另加青眼。等到梁魏交好时,高澄小儿掌大魏权柄,又与大梁皇帝、太子亲睦,到时候梁国的事他也能指手划脚,还有大兄的立足之地吗”
这话真把萧正德惊到了,他蓦地脱口道,“二弟行之谬矣”
这话把侯景也吓了一跳,瞪着萧正德,半天不解问道,“大兄何意”
萧正德看他一副全然不明白的样子也怔住了,反问道,“以二弟之力难道真杀不了高澄小儿怎么几次失算前些日子从虎牢一直跟到广陵,自己下不了手不说,连羊子鹏都利用上了,不但没杀了高澄小儿,连个陈元康都杀不了。难道此小儿真有佛祖保佑”
萧正德一口气地数落上了侯景,把侯景最近行事一二全都倒得干干净净,所幸近旁无人。
侯景立刻就面色阴沉下来,盯着萧正德放低了声音道,“大兄此言差矣,这岂是万景一人之事。若无大兄相助,弟岂能在广陵布局若没有大兄相助,羊鹍岂能不疑有假梁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若是知道大兄这么费尽心机地想为国除患,只怕就更看重大兄了吧”
这话里暗含着警告,听得萧正德心里一冷。他本来就做过叛臣,如果再这么不清不楚的,让皇帝和太子知道了,又会是什么结果他这才明白,侯景做的事,都有他一份,他和侯景是分不开了。
“大兄也不必担心,弟自有道理,决不会弃大兄于不顾。弟实指望大兄在梁得势能帮扶弟在大魏立足。“侯景看萧正德失了颜色,又立刻变了一张面孔似的笑容满面安慰他。”在虎牢时,时机不对,又是那个高仲密的辖制处,其心腹俱在“
侯景心里总存疑。其实高澄在虎牢时他就已经得到密报,有人一直暗中跟着高澄。那些人不像自然不是他的人,可也不像是高仲密的人。也探不清楚这些人究竟是何所图为什么一直跟着高澄正因为难辨敌友,所以他也没敢命人急切下手去杀陈元康,也没敢去为难高澄。
碍着高仲密是死了的高敖曹的兄长,含糊向萧正德敷衍道,“弄不好惹火上身。大兄也知道,陈元康是高澄小儿的臂膀,若能断其臂膀,高澄小儿岂不易于摆布“侯景又叹息道,”只可息功亏一篑,羊鹍终不为所用。“
侯景忽然很认真地看着萧正德。
萧正德正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侯景说得句句有理。也不解地看着侯景。
“大兄,一个散骑常侍都不把大兄放在眼里吗全不听大兄吩咐还要自己辨什么真伪“侯景忽又气愤满面。
侯景还有些话没说出来,意思就是所谓的“临贺郡王“、”大皇子“,其实也就只是图有其名而已。羊鹍一个散骑常侍,父亲都官尚书羊侃是梁帝和太子看重的人,妹妹又是太子女儿溧阳公主的随侍,这样就可以不把这个郡王大皇子放在眼里。
偏偏萧正德在这些不该很聪明的地方就特别地聪明。还让萧正德特别不服气的是,这个羊侃不也是个“二臣“这时他和侯景就有了共鸣。忿然问道,”二弟意下如何“
侯景劝道,“大兄不是说太子是宽厚平和的仁君吗想必会护着大兄吧。“他反拿起腔调来。萧正德一急正要辩驳,侯景又话锋一转,”太子是不是仁君不要紧,那也得先坐上君位。“
这话拨亮了萧正德的心,觉得侯景说得一点没错,太子是储君,储君还不是真正的君主,其实和自己一样也是臣。而且那不君不臣的地位岂不是更难做
“二弟说得有理。“萧正德立刻兴奋起来。
“大兄也是皇子,还是大皇子,七郎都敢有所途谋,大兄就不敢为自己想一想吗“侯景又进一步提示道。
“二弟,是让我“萧正德又退缩回来,看着侯景,满面疑问不安。
“大兄不必着急。“侯景安抚他,”那个七郎不是想见高澄小儿吗那就先让他见见。“
侯景早看明白了,梁国帝室看似安定,实际内里浑水一团,他就是要把这个浑水搅得更浑,再择机取利。而且,不能让高澄这么容易就得梁帝和太子的看重和欢心。
云隐深处有人家。
长安城南太白山腹地的云隐寺就是这样的人家。
长白山从长安望去隐约可见,又好像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及。山势奇险的太白山的山顶盛夏的时候也积雪不化。山顶就好像在天与山的相接处。太白山山势蜿蜒,腹地又变化重重,内中极其隐蔽。
云隐寺就在太白山腹地的深处。
云隐寺的山门隐在密林之中,非常不起眼。整座禅寺并不大,嵌入在阔叶密林里终年几乎不见天日,像是方外的世界,不染尘俗。这禅寺不像是禅寺,只在前殿里供着弥勒佛。除此之外像是寻常人家居住的院落。
此处已经是许久罕有人至。抛却了尘俗旧事,也不是一切都难以忘怀,身在山中,又何必还挂心红尘
盛夏时节,禅寺后身的庭院因为遍布古木,所以依旧阴凉。一个行步蹒跚的小郎正在庭院里跑来跑去地玩耍。这院子里除了小郎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是中年仆妇,不停步地追在小郎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郎,好像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另一个是立于古木之下的年轻女郎,也含笑看着小郎,目中都是宠溺和慈爱。
此刻庭院里的这些人,并不知道几个时辰前就有从都城长安来的一队护卫、仆从带着许多的用物,簇拥着他们的郎主进了太白山。这不是以往给他们送日用给养的人,是长安来的极要紧的人,这个郎主和云隐寺中的小郎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叩门声响了很久,寺中的奴婢刚刚才听到。心里很是诧异,因为这并不是长安来人送东西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一年里也没有几回,平时是根本不会有人来的。当打开门,看到外面那么多的人,奴婢更是心里慌乱了。
有的搬运物品,有的显然是要准备着安营扎塞,还有呼来喝去指手划脚的。而叩门的苍头奴身后站着的伟岸英武男子,仔细一看,竟然是大丞相宇文泰,这更让人大惊。
奴婢想要进去回禀娘子,但是宇文泰制止了她,自己进了寺中。跟着他同来的人没有一起进来,等到寺门关闭后就在寺外露营。
乙弗氏不是没听到叩门声,但没往心里去。只稍有诧异,但也就放过去了,她此刻眼中只有满庭乱跑的小郎弥俄突。如果一切都可以忘记,一切都可以丢掉,那么现在她的生命最可珍惜之处就只有弥俄突。
没看到,也根本不会留意到,宇文泰进了寺中,绕过供佛的前殿,已经走到了后面所居的庭院。他一下子就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地吸引住了。
弥俄突摇摇晃晃,像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他的眼睛好大,又黑又亮。看起来他浑身都内嘟嘟的,煞是米分嫩。这个小郎天生就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像是宫中府中的那些郎君、公子们过早就变得拘紧于礼,娴熟于书,难免有些沉闷。他也没有经历过那些过于复杂的人情世故的浸染,所以单纯而开朗。
最吸引宇文泰的是参天古木下面的那个白色身影。高挽而斜坠的倭堕髻在她身上那么别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格外优雅美丽。那么简单的白色衣裙,一下子就撞进了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