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现在所要考虑的是,怎么能让这件事万无一失,又怎么能在行事过程中把高澄的心腹、他的眼中钉陈元康也一并都灭掉。
侯景深知,梁帝萧衍和太子萧纲现在的态度都暧昧不明。第一不便公开下令斩杀魏使;第二很可能是犹豫不决。梁帝萧衍多疑而寡断,太子萧纲无谋而糊涂。其实说到底,要杀高澄只有一个人是心意如铁,决不可变,那就是羊侃。
侯景深知,只有羊侃一个人是绝不够的。
宾射,诸侯朝见天子之礼。南朝是礼仪之邦,复古礼如旧。崔季舒心里觉得,这个射礼莫名其妙。
同泰寺是谈禅讲佛之处,宾射虽是嘉礼,也是军礼,在佛寺中行此礼,不伦不类。
射堂暂时设在同泰寺后身药师佛塔下的空旷处。此地已是同泰寺后门,出了门就是鸡笼山后坡。因为距离黑龙湖行宫很近,已属禁地,罕有人至。
不只崔季舒,连陈元康都觉得,太子萧纲在此地行射,而且太子本人迟迟不肯露面,只命个临贺郡王萧正德在这儿代行主人之礼,实在是失礼太多。
药师佛塔下是一个游廊连缀的廊院。廊院暂为射堂,弓矢中算俱备。竟然还是面目狰狞的闾中两只,看起来设置周备而隆重。
高澄立于北廊下,他身后穿过禅房就是同泰寺的后门,出门就是鸡笼山后山。太子萧纲命人请行射礼,梁帝萧衍以年老体弱为推托就没再露面。奇怪的是,连太子萧纲也不在。
高澄沉默无语看着院中司射指点着小宦官们忙前忙后地做些无谓之功,他心里明白昨夜羊舜华说的话想必是真的了。他身后的崔季舒和陈元康也都心里明白。陈元康镇定自若,不离高澄左右。就是崔季舒沉不住气,心里害怕,左顾右盼。
“长猷将军,”崔季舒蹭到陈元康身边低声问道,“我们濮阳公怎么不见影子?”
陈元康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叔正兄你明知故问,他若不设计陷害已经算是仁义了。
只怕他此刻避而不见,过后落井下石。”
崔季舒心里冷气森森,他此刻才把情势彻底看透。不只是羊侃要杀郎主,梁国皇帝、太子置之不管,就连侯景都与贼同心。郎主根本就是孤立无援,原来还是他想得太乐观了。看来今日真正是虎穴狼窝,情势危急。
崔季舒瞬间浑身冷汗。他由不得就转头看后面,身后穿过禅房就是同泰寺后门,易于脱身……再转过头来看看站在他前面的高澄。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还能这么镇定自若。
“大将军。”这时立于另一侧、远处的临贺郡王萧正德大笑道,他人还未近先送声来,显得轻浮而随意。也难怪梁帝无子时也不肯立他为太子,确实不够稳重。偏偏他自己还想处处彰显身份不同。
高澄侧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萧正德已大步走至他身边,“大将军是贵客,我是主人,行此古礼意在礼而不在射。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大将军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我待客之心还望大将军明鉴。”
萧正德洋洋得意,自以为皇帝和太子不在,他就是大梁主人,身份高贵。
“临贺郡王,”高澄的绿眸子睥睨之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笑非笑地道,“既然宾射在礼不在射,贵国也过于失礼了。”
萧正德当然看出来高澄不把他放在眼里,笑容僵在脸上。
“殿下稍候,等副使濮阳郡公侯司徒来了,可以与殿下较射。”陈元康厉声回道。
萧正德被陈元康厉声喝止,吓得一退。
“郡王殿下且等一等,何必如此心急。
”崔季舒也想着,还是趁这个功夫先想想脱身之计。
高澄心里想的也是,大事谈妥,梁帝萧衍明知就里却任他在同泰寺中自生自灭,可见其心狠。不如设法离了同泰寺,然后请行,带着“质子”回邺城去。
萧正德明知道侯景是干什么去了,当然不会来,但是他又不能放高澄走,忽然下意识地向四面联廊环顾。既不坚持要行射礼,也没说暂时等候。
陈元康捕捉到了萧正德这个下意识泄露心事的眼神,他也四面环顾,居然发现四面联廊的窗外已经隐约露出幢幢人影,甚至是弓矢、剑影。怪不得要在这里行射礼。原来其本意与萧正德说的正相反,本意在“射”不在“礼”。
行射的目标就是大将军高澄。
“大将军不肯行宾射礼,是嫌弃我叔王配不上你的身份吗?”一个清脆而略有高亢的声音传过来。
居然是溧阳公主萧琼琚来了。她从廊院前门走进来,依然是男装,跟她在一起的还有她的弟弟、太孙萧大器。他们身后跟着久不见面的兰京。兰京穿着铠甲,太孙萧大器和阿姊一样的书生装扮。
萧琼琚气质昂扬地慢走过来,走到高澄面前,揖礼道,“太孙与大将军较射,总不辱没了大将军吧?”
高澄相揖还礼,看萧琼琚眸子灼灼盯着他,是在暗示他要行这个宾射礼的意思,便笑道,“澄,唯公主之命是从。”
他的绿眸子里有一抹笑意,那笑意别人是看不出来的,是专意为她而来。
两个人的眸子对视之间都捕捉到了对方的心意。
萧正德深感怏怏,既然太孙来了,他自然该退让。
太孙萧大器彬彬而有礼,不像童子,像是个成年男子,也难为他小小年纪身担重任。
司射者请射,主宾相揖,各自行射。看起来宾射礼平淡而顺利地往下面进行。这一切只有一个人居高临下看得最清楚。
羊舜华在禅房的屋顶上。廊院里其实四处都是她的父亲羊侃安排的弓箭手,武士。她知道自己拦不住父亲,兄长羊鹍只略微表示了反对就被父亲狠狠用鞭子抽得半死而幽禁了起来。结果原本希望劝说不下时暗中保护高澄的羊鹍就使不上力了。
羊舜华也知道,如果到时候真的万箭齐发,就算她在高澄身边,她父亲也不会顾忌父女之情,会把她一同射杀。她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如果她拦不住父亲,她只能用她的血肉之躯护着他。如果他要是真的死于此地,她又怎么能独活?
还是公主最了解他的心思。知道他必定会来,决不会偷偷潜回邺城。
萧琼琚始终不离高澄身侧。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既便是他行射礼时,她也在他身侧不离左右。
羊舜华居高临下看到这一切,觉得公主和高澄真是一双璧人,心里又酸涩又欣慰。她可以完全确定的是,父亲杀高澄之心不会让他顾惜她这个庶出的女儿,但是一定不敢伤到太孙和公主。公主也正是因为明白此事,所以才带着太孙赶来,她自己也和高澄形影不离。
羊舜华知道,那些暗中埋伏的弓箭手必然不敢妄动。她的父亲一定是不敢下手,气急败坏,觉得功亏一篑。她走漏了消息的事想必也不能隐瞒长久。就算父亲知道了,盛怒之下亲手杀了她,只要能暂时保住高澄的性命,也值得了。
宾射礼已毕。
萧正德看到羊侃埋伏的人一直没有下手,知道羊侃是怕伤到太孙和公主只能作罢了。
“大将军气色不好,想必是生病了,该早早回馆驿去休息。”萧琼琚自作主张地吩咐。
萧正德原本还想着怎么留住高澄,支开太孙萧大器和溧阳公主,再给羊侃提供动手的机会,结果被溧阳公主的决定完全打乱了。
溧阳公主身边有兰京,面色阴沉只唯公主之命是从,萧正德也无可奈何。
萧琼琚公然便亲送高澄出了同泰寺的后门,就是要在羊侃暗中监视下把高澄送走。她和高澄一同上了她事先安排好的马车,命兰京护送,便毫不迟疑地向着都亭驿去了。
溧阳公主临行前吩咐去回禀皇帝和太子,说魏使忽然生病,送回馆驿,要休养几日,不许不相干的人打扰。
马车从鸡笼山向着都亭驿而去。
暗中里一直急切不能下手的羊侃对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怒目而视。
兰京、陈元康、崔季舒一起护送公主和大将军所乘马车急急而行。
梁帝和太子都是对子孙辈心疼至极的人,有溧阳公主在车上,暂时没有人敢对高澄下手。
萧琼琚开始时并不敢放松,极度紧张,关注车外的情形。一直到确定暂时无事时才略微放松下来。一眼看到坐在她对面的高澄正看着她,她突然就又紧张起来。
心头狂跳不止,有点不太自然地侧过头去躲开他的目光,装作淡淡无情地道,“大将军看着我做什么?”
“不知道公主何时变得这么足智多谋,临危不乱,子惠心里甚是好奇。”高澄看出来她假作镇定来掩饰自己心头慌乱,再想想她刚才寸步不离守护他的样子当时格外镇定,他不是铁石心肠,不能不感动。
萧琼琚转过头来,心里忽然酸楚。她不想足智多谋,也不想临危不乱。如果这还是他们初遇时,那该有多么好。有点失落起来。“大将军不必谢我。”她不想他心里对她是感谢,找个理由,勉强自己平静下来,看着他,“我是大梁宗室,只不过是为了梁、魏两国两相安好,不事兵戈。大将军若怜惜天下生民,就勿生战事,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看她目中莹莹泪光,高澄心里也渐次沉重起来。他们之间永远有过不去的障碍。他已不是初遇时的年少稚子,她也不能再是那个单纯任性的公主。
两个浑然都没觉出马车突然停下来了。
外面有说话声。
“你真的不是为……”高澄刚想说什么,但还没说出口,停下来的马车被突然间猛烈一撞。
倾刻车身巨烈一晃,萧琼琚身后的车壁受力,她被震得身子向前冲出。高澄也被震得身子猛然一晃。她受力冲进他怀里,他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兰京!”萧琼琚向外面大呼。她心里大骇,羊侃真的还是下手了。羊侃明明知道她在车上,还是行事这么狠绝,看来是非要置高澄于死地。如果羊侃连她的性命都不在意了,那她还能护得住高澄吗?
“尔等何人?!”接着车外就传来兰京的大声喝问,听起来好像非常惊骇。
高澄心里奇怪。
“郎主小心!”
“世子当心!”
又是崔季舒和陈元康的大声呼喊。
高澄抱着萧琼琚突然低伏了身子。
“当”的一声,一支利箭射中车壁。
“公主当心,在此勿动。”高澄安抚萧琼琚,然后起身下车。
“夫君小心!”萧琼琚脱口而出,看着高澄的背影。他是她的命,她怎么能任由他身入险境而自己躲在车里?难道羊侃真的胆子大到了敢连她一起杀?
不知哪里来的这些形迹奇怪可疑的人。全都是黑衣,黑巾裹头蒙面,只露眼睛。
这场面很眼熟。如果是羊侃的人,用不着这么极度掩饰吧?
高澄突然留意到萧琼琚也从车里出来了。不及劝说,转身抱起她,把她放回车里。“这不是羊侃的人,不会顾及公主性命,殿下不要出来。”
“兰京来保护公主。”高澄向兰京大声吩咐。
“世子,这是侯景的人。”陈元康且战且退到高澄身边。他知道世子今日未带剑,手中无寸铁,他持剑护在高澄身前。此刻心里所有对侯景的忿恨全都堆聚到了一起,恨不得能手刃其人。
“郎主还是先走吧。”他们不会伤公主殿下。崔季舒身胖体重,他是无法抵御力战的,只能跑。
“不行!”高澄断然拒绝。且不说他做不出这样的事,如果真是侯景,杀了溧阳公主再嫁祸给他,那梁帝和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他下手了。
崔季舒看看已经逼近上来索命的黑人衣。暗想,兰京一定是护着溧阳公主。他自己是不中用的,陈元康一个人不能抵御得了这么多人。世子箭伤复发,又手无寸铁。难道真是要绝于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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