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炬这话语出惊人。
宇文泰没说话。元宝炬的心情他完全可以理解。但这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秃突佳之前尚且嫌弃元宝炬是傀儡皇帝而不愿让公主嫁给他,现在若说退位为太上皇,把皇位让太子,秃突佳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又兴出什么乱子来。大魏和柔然刚刚结了盟,这关xì尚且脆弱,何况柔然可汗阿那瑰又是讨便宜取利的人。如果见不到利益,在他眼中所谓结盟一文不值。
元宝炬忽然笑了。那种哂笑在昏暗又安静的寝殿里听起来格外凄凉。
“孤不过是玩笑几句,让丞相为难了。”元宝炬叹息道。
宇文泰忽然想起刚才在府里妻子元玉英说过的话,这时回道,“陛下是大魏之主,柔然不过蕃属。皇后是陛下之妇,如果无妇礼、妇德,该当向陛下请罪。”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越是退让,柔然就越是无礼。
元宝炬侧过身来看着宇文泰,他没想到宇文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来想着说不定宇文泰还会让他去给皇后陪不是,请皇后回来。
“丞相,”元宝炬心里这时生出无xiàn依赖和信任,有意把声音压低了些。“是孤不小心说错了话。但柔然公主心狠又刚猛,怕她于乙弗氏不利……”他后面的话不用说,相信宇文泰也是明白的。
宇文泰倒没想到元宝炬在这个时候还能记挂月娥的安危。其实他也想到了,只是没打算说出来而已。“陛下放心。”他也没有做什么承诺,没说具体怎么办。这时他和元宝炬的利益相一致,两个人在这个基础上对对方都有信任,这在他们之间是一种难得看到的默契。
这时昭阳殿外皇后郁久闾氏和柔然世子秃突佳已经走入到庭院中。姊弟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并肩私语,身后的宦者、宫婢等不敢太靠近。皇后的侍女桃蕊走得慢,其他人都被桃蕊的步子压在后面了。
秃突佳突然止步看着这时已经装束整齐重新变得风姿艳丽的阿姊落英,不敢相信地脱口问道,“当真?”
落英也止步看着他,很肯定地点头道,“主上亲口所说,定不会有假。”
秃突佳的眼神里是抑止不住得兴奋。废后与大丞相宇文泰?他确实想都没想过,这可真是个可利用的把柄。
“阿姊切记住,赔个罪不算什么,只要主上能回心转意。阿姊是柔然的公主,他必不敢怠慢。一切等阿姊生了皇子再别做谋划。”秃突佳又特意向落英叮嘱了几句,生怕她等会儿进了殿说不好脾气又上来,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幸好这次落英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宫婢进了寝殿内,不安地看了一眼榻上的皇帝和榻前坐着的大丞相,回禀说皇后和柔然世子在外面跪请陛下召见。
元宝炬躺在榻上望着床帐顶,似乎是没听见,好像很难以做出决定。
丞相宇文泰不知道看着哪里,只那一双点漆般的眼睛里满是寒意,也没有说话。
“让皇后进来吧。”最终还是元宝炬吩咐了一句,结束了这难堪。
落英没想到,她进了夫君元宝炬的寝殿,第一个看到的人居然是大丞相宇文泰。
这时已经天色放亮了,宫中一夜未安宁。
既便昭阳殿中再阴暗,这时也完全能够看得清楚了。宇文泰坐在绳床上没有起身,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落英也正稍有惧意地看着他。
落英是头一次穿戴大魏女子的服饰,显得特别端庄美丽。不得不说,她确实是国色天姿。这样的感觉又和穿戴柔然服饰时完全不同。宇文泰甚至心里突生好奇,这时看起来这么端庄的落英究jìng是怎么下手把皇帝元宝炬给毁成那样的。只可惜最终有损的还是她自己。
落英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改了主意,什么都没有说就低下头去。宇文泰虽是丞相,比皇帝还有气势,即便他眸子里看不出来有怒意,就已经让她胆寒了。
可是落英突然想起来她心里那个“把柄”,她乍然抬起头突然又看了一眼宇文泰。那目光里竟然有了不屑。
宇文泰看着皇后走到榻边,他当然也看到她两次回顾。只是她第一次是惧怕,第二次立刻就变成了不屑,这实在是变化突兀。
“陛下……”落英走到榻前跪下来看着榻上的元宝炬。
这时看元宝炬平躺望着床帐顶,不肯看她一眼,她记起弟弟刚才在含冰殿说过的话已经是心有悔意。可能真的是她太心急了。而且回想一下昨夜他对她的柔情蜜意,这可能是她最美好的一刻了。虽然是把她当了别人,但动之以情总有一天他也会对她真心吧?
“是妾死罪,乞请陛下恕罪。”落英一直看着榻上的元宝炬,元宝炬就是不肯看她一眼,显然是对她这个人已经死了心。
秃突佳也在皇后身后跪下来,“陛下,皇后对陛下一片赤诚之心,但请陛下念在皇后纯良无知,恕了皇后不知者之罪。”说完伏地叩请。
这话宇文泰就不爱听了。以无知作为借口,多少有点想赖掉的意思。
“世子,”宇文泰仍然安坐在榻边绳床中,没有一点要起身的意思,就这么任凭皇后跪在他面前,公然和床榻上的皇帝元宝炬一起受礼。“既然郁久闾氏已经是大魏的皇后,就该知道皇后母仪天xià的道理。大魏敦教化于民,皇后为天xià女子表率,更应当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若说皇后是一片赤诚,主上更是早就满心期待,甘心将大魏内宫交于皇后,中馈重任何等的信任皇后?世子想必也明白吧?”
不是秃突佳不够精明,实在是宇文泰把这个问题的性质定义得太高了。落英一怒之下发个脾气,这事要说大就大,要说小其实就小。但宇文泰说到了教化民心上,这显然是把落英的过失给严重化了。
可是秃突佳不敢反驳,因为不管怎么说也确实是落英做得过分了。如果真有什么罪责,毫无yí问确实就是柔然部之过。
再说,秃突佳知道自己已经是劣势,要再在主上miàn前和大丞相争论,那就是错上加错,怎么都没理了。
落英身子跪直,不满地看着训斥弟弟的丞相宇文泰。
气氛悄然紧张。
最后,终于还是元宝炬解了围。
“皇后,”他这一声称呼极度其冰冷,虽然没有含怒,但陌生感实足。“大丞相所言不错。但孤也念在世子替你解脱,说你是初犯……你还回凤仪殿去吧。”
元宝炬话说得冷淡。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只是很含蓄地用“还回凤仪殿去”这样的词语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落英和秃突佳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得谢了罪叩辞而去。
直到听着外面殿门打开落英和秃突佳出去,殿门又关上的声音,内寝中就只剩下元宝炬和宇文泰两个人了。
元宝炬这才翻个身过来,对着宇文泰,千万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丞相,孤之托付一定要快,要快。”
宇文泰点头无语。
牛车向着大丞相府而行时天已大亮。和来时情景一样,一路上宇文泰和秃突佳又是无语相对。一直到了府第门口,两个人先后下车,一同往府内走去,无意间并肩而行。
“我真是看错了兄长,致有今日之悔。”走入府内秃突佳突然止步。
听起来他就是憋久了,终于忍不住发泄出来。看来究jìng还是年纪小,再精明也不够深沉,况且自恃与宇文泰约为兄弟,并不知道宇文泰之前多半是看在柔然为其后盾而不得不多方迁就。
宇文泰听了这话也驻足回头。他并没说话,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秃突佳,目光锐利让人不堪忍受。
“原以为兄长虽是掌国的权臣,也不至于越过皇帝去,现在看来,大魏究jìng还是兄长说了算,皇帝在兄长面前如同傀儡。早知如此,我必不肯听从兄长,让阿姊做这个没有颜面的皇后,还不如嫁给大丞相做嫡妻更风光些。”秃突见说话有点放肆起来。
“悔又如何?”宇文泰针锋相对,“世子难道以为和亲是儿戏?今日思东昨日想西?大魏既然立了柔然公主为皇后,必定予以皇后之尊。柔然公主既然做了这个皇后,就该有中馈之责。”
秃突佳突然笑道,“无妨无妨,这事其实也是顺了大丞相之意。我也早说过,我汗父有的是女儿,想求娶的自然也不只是长安的天子。如今我汗父兴致好,说不定秋凉便南下,到长安来看看外孙。”他略有得yì地看着宇文泰又道,“至时候有外孙就好,若是没有……”他顿了顿,“我汗父脾气不好,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到时候如何震怒大丞相应该清楚。”
两个人都怒视对方。
谁都没有留意到长公主元玉英正带着人从里面走出来。
宇文泰不肯示弱,走上两步盯着秃突佳,“脾气不好又如何?朔方郡公也是大魏臣子,教得女儿无礼,自己也要不尊君臣之礼吗?”
秃突佳大笑,突然一把薅住宇文泰衣领怒道,“丞相真是自欺欺人。谁不知天xià谁是正统?难道唯有丞相不知?”
这话虽未明说,但触了宇文泰的底线。宇文泰也怒极薅住了秃突佳的衣领怒道,“蕞尔小邦,如此无礼?”
“住手!”
宇文泰和秃突佳两个人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哪一个都是眼睛血红,事情已经到了要一触即发的时候。这时突然传来长公主元玉英的一声怒喝。两个人虽还都薅着对方,但是同时都把手放松了,一起遁声看来。
南乔扶着主母元玉英走过来。
元玉英的声音有点虚弱,但她身上此刻的威仪不逊于帝王天子。就是这样的病弱之身,宇文泰和秃突佳都心头一震,看她走近就不由自己放开了对方。宇文泰是担忧,秃突佳是面色讪讪。
元玉英被南乔扶着走到近前,看一眼宇文泰,又看一眼秃突佳。“世子,究jìng是何事不能上堂安坐、平心静气去说?要在这儿吵闹起来?若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柔然刚和大魏结了姻亲就生了骄矜之心,日后谁还敢和朔方郡公相交?”
“外人”这两个字在元玉英口中说出来格外不同,秃突佳听得清清楚楚。
其实整个西魏最让秃突佳心中感激又有愧意的就是长公主、丞相夫人元玉英。从他第一次到长安,一直到现在,元玉英一直对他隆礼厚待。经lì了那么多事,元玉英就是自己受委屈也从来没有怠慢过柔然世子。
而他,还曾经一度想让丞相宇文泰把元玉英这个嫡夫人废弃了,好空出位置来让自己的姊妹取而代之。即便这样,元玉英心里都明白,她深明大义宁愿自己出走不让丞相宇文泰为难,更从来没有怨恨过秃突佳。这事过去以后,元玉英更是只字不提,不存旧怨。
“让夫人见笑了。”秃突佳面红耳赤。
“忙了一夜,世子大概是累了,先回去休息,我命人去给世子送些羹汤。”元玉英也和颜悦色地道,样子很亲切。
秃突佳无声向宇文泰揖了揖就进qù了。
元玉英一直看着秃突佳的背影。
宇文泰走过来摆摆手,示意南乔退下。他知道元玉英要不是真的支撑不住不会让南乔扶掖。
元玉英的注yì力都在秃突佳身上,没留神忽然被夫君抱起来,惊异之下下意识地搂住宇文泰的脖颈。
宇文泰抱着她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卿又是一夜未眠?这又何必?”
“主上还好吗?”元玉英看宇文泰面色阴晴不定,便问道。
宇文泰微微叹息,摇了摇头,没说话。
“又要辛苦夫君了。”元玉英伸手轻轻抚摸宇文泰的面颊。
不用再多问她也知道,这个柔然皇后既然已经立了,不管再怎么大闹都不可能再废了。宫里一个皇后,府里一个世子,主上和她夫君,这两个人都身在其中。眼下正是要依仗柔然之处,这两个人都免不了要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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