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仪的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廷尉狱中呆了多少日子。唯一一种感觉是那些日子慢长得像是一辈子。她曾经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廷尉狱中。完全有这个可能,这些日子里所知道,甚至亲眼看到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弄死在廷尉狱中。
这些死去的人,不管曾经多么身份高贵,地位显赫,只要一旦落入廷尉狱就变得命如草芥。还有那些没死的人,包括她在内,也全都命如草芥,说不定哪天就会死。
她害怕极了,天天都活在提心吊胆里。
究其原因,她究竟为何会落到如此下场?她是出身赵郡李氏的小娘子,她也嫁了高门大姓的渤海高氏。她曾经是御史中尉夫人,后来是刺史夫人。但一切从开始就注定了。因为她嫁给高仲密这件事而开罪了清河崔氏,得罪了大将军高澄的心腹崔暹。
崔暹一步一步夺了他夫君的官职,把她夫君排挤在外。正因为如此,当她和高仲密两相分隔的时候,中间才出了变故,然后才不可控制地导致了今日的结果。固然叹息甚至深恶高仲密之薄情,但更憎恨崔暹的心毒手狠。归根结底,皆是因为大将军高澄为他撑腰所致。
就是高澄将她投入了廷尉狱中。然后她就像是被遗忘了一样,绝望到连自己都相信终有一日会死于此。
可事情的转机竟然如此惊人。居然有一天,皇帝身边的中常侍,姓林的宦官亲自到廷尉狱来点名提审了她。
说是提审,又格外和颜悦色。可并没有说有什么意图,只说主上觉得她受了高仲密牵连,甚是可怜,有心赦了她的罪。
李昌仪太意外了。但她心里也知道,皇帝这么大的恩,必有所图。只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一定要离开这个可怖的地方。谢恩之余满口应允,心里觉得无论何事,到时再说。
寒风之中,李昌仪觉得椒房殿仿佛天上仙宫,距离她那么遥远。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青衣布裙,有点自惭行秽。她什么时候妆扮得这么寒素过?入椒房殿必去见贵人,让如此妆扮的她情何以堪?在那些贵妇面前让她如此形貌,无异于让她受人耻笑,简直比死还难过。
可这是她唯一逃出廷尉狱的机会了,她不能错过。
椒房殿里连皇后在内,都起身相迎。
当皇帝元善见和大将军高澄前后相随进来的时候殿内的人都忍不住盯着这君臣二人。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冕服,仿佛是凭空之间出了两个天子。这是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高澄一眼看到元玉仪也在,还穿着轻薄如丝的白色舞衣,身姿美到极致,他倒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只是心里有点讶然,不明白怎么她是这副妆扮。但看她还是微微含笑的样子,倒好像心情极好似的。这让他心里也舒服起来,于是特意向她微微笑了笑。
元玉仪看到了高澄对她微笑,也看着他笑了笑。这种笑很特别,让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对他笑的。
高澄的目光从元玉仪身上一扫而过就看到他的妹妹、皇后高远君携他的嫡夫人、长公主元仲华走来。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也在元仲华另一侧。他自始至终没看李祖娥,没留意李祖娥自从有身孕后一直形貌憔悴。
元仲华看了夫君一眼,几位命妇纷纷行礼。
“皇后不必多礼。”元善见早已经走过来把高远君扶起来,挽着她往大床走去。看他们的背影,元善见对高远君呵护备至,一副很宠溺的样子。
高澄没看别人一眼,早就径直走过去拉起了元仲华。他没说话,只是暗中握住了元仲华的手。
“陛下怎么忽来了?”高远君被夫君扶着与他一起坐在大床上。
元善见看一眼高澄,笑道,“大将军立了不世之功,孤无以相酬。又看大将军近来常郁郁寡欢,不知是不是惦记高王病情。为博大将军一笑,孤今日有一人赐于大将军,特借皇后的宫室一用,以成其美事。”
除了元善见,几个人的目光都瞟到高澄身上。
高远君是笑意全无,难以言喻地看着大兄。
元仲华是先看了一眼她兄长元善见。元善见的话什么意思她还不至于听不出来,但又有点不敢相信。只是元善见满面笑意,把他的心思掩饰得一丝也看不出来。她又看看夫君高澄,高澄的心思她也看不出来。
李祖娥倒有点同情起高澄来。
唯有元玉仪还是面带笑意,好像这些都与她无关。
高澄笑道,“陛下担忧太过不怕老吗?大战初歇,臣只是有些劳累,倒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陛下也不必猜测臣。”
椒房殿外,正在冷风中瑟瑟的李昌仪心里感慨交加之际忽然看到那个去过廷尉狱的中常侍林兴仁走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宦官。林兴仁看起来满面的笑意,好像很得意的样子,李昌仪心里大喜,知道必是来唤她的。
“夫人久等了,”林兴仁走到李昌仪面前,上下打量李昌仪,口中倒是极其客气。
林兴仁心里也不得不赞叹一声。即便是如此粗衣布裙,美人之美依旧光彩夺目。他现在完全有理由相信,大将军高澄就是为了垂涎于这位李氏夫人的美貌才引起高仲密愤而反叛的。
“中常侍有何事?”李昌仪也极其客气,明知故问地问道。她心头一喜,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无论如何要抓住。
“主上就在椒房殿内,请夫人进去。”林兴仁不急不忙,笑吟吟地道。
李昌仪心里疑惑起来,为什么是皇帝在椒房殿见她?或许是皇帝自己想纳她为妃吗?这皇帝是傀儡皇帝,她心里也知道。皇帝没有权势,皇后又是高王的女儿,给皇帝做妃嫔真是没有什么太大好处。说不定就遭了高皇后的机会丢了性命。可是如果她不愿意,岂不是又要回廷尉狱中去?
“是,多谢中常侍。”李昌仪也只能先应着,然后就跟着林兴仁从廊下往殿门处走去。
“夫人是聪明人,”林兴仁一边走一边低声笑道,“陛下看重夫人,夫人自己也该知道如何应对。”
林兴仁这话说得很模糊,李昌仪听着又不像是皇帝有纳妃的意思,可那是什么意思?她一边应付林兴仁一边心里思索。
椒房殿内帝后及大将军高澄,还有几个命妇都坐下了。看到中常侍林兴仁进殿来,笑容满面地急趋上前,好像有什么大喜事似的,都把目光放到了林兴仁身上。
“陛下,夫人来了。”林兴仁谁都不看,完全目中无人的样子。
“夫人”这个称呼一出口,皇帝元善见的心思昭然若揭。大将军高澄将要面临的问题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只有皇后高远君面上略有不悦之色,她暗中挣脱了皇帝握着她的手的那只手。
高澄装作无意似地转头瞟一眼元仲华,没想到正好元仲华满是嗔意地也盯着他。
李昌仪走到椒房殿外才留意到,椒房殿的窗户大大不同竟然不见冬日蒙窗的厚麻布。从窗棂格子里透出来的竟然是玻璃,她心里已是惊讶,没想到椒房殿竟然布置得这么奢华。也可见皇帝对皇后的看重。想想也是,就算是看在高王和大将军的面子上也不敢怠慢。
殿门打开,远远看到有人走进来了。远看是个粗衣弊服的奴婢,梳着简单的椎髻,除了几支簪子,也没戴什么首饰。
高远君有点不敢相信地仔细看这人,想辨认明白。
元仲华避开高澄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盯着进来的人看。
李祖娥心里满是凄楚。
只有元玉仪,笑得有点不自然了。幸好并未有人留意她。
高澄不知道元善见究竟要做什么,也不觉得这个走过来的女郎会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好奇元善见究竟挑了什么人要赏赐给他。
李昌仪一眼就认出了远远坐在席上的高澄。看到他穿着华贵威严的祭服。玄色祭服上的黻章让她觉得极其刺目。他头上的冕冠垂下数条玉旒遮挡着他的面颊,看不清楚他的神色。虽然看不到,但总觉得那双眼睛里的目光冰冷而犀利,让她觉得不自在。他怎么会在这儿?李昌仪觉得奇怪。
她更觉得尴尬,不自觉地面颊涨得通红,垂眸而略略低头,保持着一个缓慢而尽量平稳的步子走上去。她有多么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人。
还有皇后和高澄的世子妃、太原公夫人、那个传闻中的大将军外妇琅琊公主。一个个不是奢华艳丽,就是窈窕夺目,她这副样子,无异于丢丑,真想转身就走。如果不是圣命不敢违,如果不是因为她身后等她的只有廷尉狱。
皇帝究竟要她做什么?
李昌仪走到大床前一个合适的距离,面对着坐在大床上的皇帝和皇后。她身处在这些贵人们的包围之中。“罪妇李氏,叩见主上,叩见皇后。”李昌仪还算是从容地行了礼。她伏身于地叩首时,松松的发髻垂落,头发依旧黑亮,让人觉得十分艳丽。
元善见没说话,笑着看了一眼林兴仁。“夫人哪里有罪,都是那高仲密之过。”林兴仁忘乎所以地道。“夫人请起身”。
李昌仪伏地的身子慢慢直起来。当她直起身子来的时候,黑亮的发髻又慢慢滑落回身后的肩背上。她跪直了身子,顿时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焦点。谁也不得不也没有认,即便没有华服美饰,没有巧夺天工的梳发技巧,她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高澄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昌仪,但没有一点表情。
“大将军觉得如何?”元善见笑着看一眼高澄。“大将军与李夫人早就有情有意,李夫人受了高仲密拖累,她却无罪,孤不忍让她无端受牵连。不如成其好事,就将她赐给大将军为妾,也顺了大将军的心思。如何?”
皇帝的话一出口,举座皆惊。虽然隐约猜到,但经皇帝亲口一说出来,还是让人觉得意外。
并不是没有知情人。除了林兴仁,皇后高远君也在之前就知道了元善见的意思。可她也是在李昌仪进殿前刚刚知道,之前元善见根本没有和她商量过,也不过是临时通知而已。
“陛下从何处得知臣与李夫人有情有意?并无此事,是何人向陛下传谣言?”高澄瞟了一眼李昌仪向元善见反驳道。虽然是反驳,倒也未见严声厉色,而且神情里颇有不屑,好像根本不把李昌仪放在眼里。
听高澄这么说,李昌仪简直觉得恨不得能立刻遁身而去,真是羞愧难当。
“陛下,虽然说李夫人无罪,但邙山之事她毕竟被卷入其中。陛下把她赐给大将军为妾室,岂不是让人指责大将军美色误国,又为了美色才杀了高仲密?”皇后高远君接着便反驳元善见。
高远君算是给夫君留了面子,其实在她心里就觉得李昌仪是祸水。她无端就对李昌仪这个女人没有好感。
“皇后怎么倒来指责孤?大将军若不是与李夫人有情意,怎么当日高仲密命人暗中谋刺大将军?大将军又为什么受了伤只在李夫人处养伤?既不回府又不去东柏堂?”元善见语敢凌厉起来,转而又向元仲华道,“一个妾室而已,妹妹不会不同意?孤也不过是为了博大将军一笑而已。”
没想到元善见忽然向着自己妹妹元仲华来了。这事确实与元仲华密切相关,她是高澄的正妃,她要是说不可以,谁都得想一想。元善见认定他这个妹妹不会这么态度强硬。之前高澄在东柏堂养外妇,也未见她有什么惊人的嫉妒之举。
元玉仪颇是玩味地盯着元仲华。她就想知道,这位正妃是专与她过不去,还是真的就不许任何别的女人接近高澄。这是她的兄长、皇帝所亲赐,她也能反驳不成?
元仲华听元善见扯到她身上来了,元善见信心满满地看着自己妹妹,觉得她也不会当众反驳。
“陛下见大将军笑了吗?”元仲华倒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陛下说为了博大将军一笑,不管是陛下还是李夫人,都没能让大将军一笑,陛下这岂不是无用之举?”
高澄没想到元仲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侧过头来看着元仲华,这时他是真想笑,但他极力忍住了,隔着玉旒目不转睛地看着元仲华。然而他唇角那不自禁地微微一弯,真有人看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