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一直在寻她......我立过誓愿,一定要把她寻回來。”
望着外乡人沉痛,内疚的脸容,她恍然大悟,哦,这就是尘世男女常常遭遇的劫,爱恨缠结,作茧自缚......看來还是早早跳出三界外的好,这样便无牵无挂,可以一心修炼,不必去受那尘世的愁与苦。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子粥,这粥烧的真好,看來他的厨艺挺不错哦,他的妻子如果不是赌气离家出走,这辈子的口福肯定不错。
“那你找到她沒有?”
他托着腮,静静望着她,不语。
她咽下勺子里的粥,看他一脸沉郁苦恼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看这样子,肯定是沒找着,他妻子多年前出走,而如今他顶上白发如霜,脸如老树盘根,这多年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这么多年都寻不到,人生苦短,世道纷乱,一个孤单的女子,有心融入了茫茫人海中,并不是说你要寻,便一定寻到的。
或许......永远沒机会寻到了。
我佛慈悲,度化众生,她在佛前修炼了将近五十载,自诩为佛门中人,理应为坠入迷惘的世人指点迷津。
“世事无常,只要施主不忘初心,你与妻子总会有相见的一天,就算在今生不能团聚,那后一世,或许能遇上,执手相对。”
他脸上神情静如流水,低声道:“师太说的是,世事无常,勿忘初心,老汉的初心一直如旧,从未改变过半分,老汉也坚信,我妻的心与我一样,只如相见之初。”
“如是,你妻子无论身处何方,定能感应到你的深情,无论路途迢迢,也会赶回來与你相会。”
他双手合十,望着碗内泛着亮光的白粥,淡然一笑,道:“是。”
她忽而想起一事,不禁问道:“施主租种庵堂的田地耕种,至今已近五十年了,你妻子......一直沒有回來寻过你么?你们还有一个儿子?可这么多年,你都是孤身一人在劳作,你儿子呢?为何他不來侍奉你的晚年?”
他捧着粥碗,银白色的白粥微微晃动着,仿若一面明镜,他看到了正在床榻上甜甜酣睡的儿子,不见了些时日,这小子好像又长大了些,五官轮廓愈加清晰起來了,他有些恍惚,儿子睡觉时的样子真的很像她。
孩子转了个身,把盖在身上的小被子蹬开后,伸了个懒腰后,咂咂嘴,又沉睡过去,一个黄衣宫女悄悄走近床边,拾起被子给他盖好了。
他不禁抬了抬眉毛,这小子越來越调皮,连睡觉都不老实。
粥碗晃了晃,影像敛去,他眸光柔和地望着她:“儿子.....在家里等着......娘亲回來。”
她哦了一声,心里实在感到有点别扭,这外乡人言道一直在寻找妻子,可他这几十年來像是一棵生了根的老树,待在庵堂外的田地内沒挪过窝,哪有到外面去寻过妻子呢?
而这当儿子的也真是的,按理推断岁数应也不小了,为何只是安心待在家里多年------等娘亲回去呢?他就这么放心,娘亲会自己走回去呢?
万一,他的娘亲已经死在兵荒马乱中了呢?退一万步來说,她娘亲能在乱世怀中晓幸活了下來,也已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妪,说不定早已老去了。
为人子者,理应孝顺双亲,瞻仰晚年,而这个儿子,却任凭爹娘在外颠沛流离,自己安心守在家中?
不可取也。
她垂眸望着木桌上古老的流水纹路,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皱着眉望着她头顶上的香痕,几十年了,这印记还是这么的清晰,这么的刺眼。
“师太,你礼佛多年,是有慧根的智者,可否告诉我,我还要等多久,我妻才会消去心中的怨怼,回來和我团聚呢?”
她生出赫然,这等尘世间的爱恨纠缠,她是不懂的。
他目光炯炯,不依不饶地望着眼前这个修炼了一辈子的师太,期盼她的解惑。
“你妻子当年为何要离家出走呢?仅仅是怨怼你曾经的背弃?”
外乡人坐直了身子,神情非常非常的凝重,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从未背弃过她......自我和她结缘那一刻起,我眼里便再也看不到别的女子,心里也容不下别的女子,唯有她,方是我这一辈子要用心來疼爱的女子,师太,你可感悟到?”
她竟然有点脸红心跳,明知这番话,是他给他妻子的誓言,可她听着,心里却是动了动。
罪过......罪过,我已大半身子埋入黄土,心里竟然起了这妄念,佛祖英明,宽恕弟子这瞬间的迷失。
她坐直了身子,眉眼一片庄严。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不相信你?若果两心始终合一,就算真有浮云障日,也只会隐晦数天,又怎会生离?”
“她那时的心智有点迷糊,如果我在她身边,给予她适当的指引,那便不会钻入死胡同内自个猜想,可恨那时......我被旁人羁绊,以致铸成大恨,她心内有着太多的纠结,以为舍弃自身,这些纠结便会烟散云散,可不是的......她决绝离我父子两人而去,我不愿意,我们的儿子也不愿意。”
“她既然愿意舍弃,那说明她心里已无牵挂,施主,是不是?”
“她舍弃,是因为她有误会,若她知道事情的原委,无论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她都是绝不会舍弃的,她就算一时气恼我,可她肯定会牵挂幼儿,不会离去。”
“可她不知道,无论背景如何,你都是让她生出了这等的误会,她甘愿舍弃夫君,舍弃孩儿,定是思量了很久很久......施主,你说是不是?”
外乡人的眼眸内升腾起淡淡的水汽,她娇俏的摸样儿在氤氲雾气中摇晃着,他有些痴迷地凝望着她那隐匿在虚无的浅笑,什么时候,我才能再度拥你入怀,让你如云的青丝滑过我的指缝,永儿已在牙牙学语了,你可知道?他想念娘亲了,一哭闹起來,便要抱着你那天抱着他喂奶时,穿过的衣裙。
他学会叫“父皇,母后”了,可当他用稚嫩的童音叫着“母后”时,母后却沒有给他任何的回应,我只能父代母职,代你应了他,永儿虽然不懂,可我从他纯净的眼眸内,看到了失望,他要的是你温柔的和应呵。
他长的快,再过两个月便会扯着我的袍袖,问我要娘亲了,那时,我该如何应他?
他黯然一笑,低声道:“如果......她那天愿意等一等,哪怕是等半刻钟,我便会赶到,只要她见着我面,她就会明白过來,可是......她沒有等。”
她恻然望着他,他的声音低沉黯哑,神情悔之晚矣。
“是我......是我考虑不周,是我來的太晚,其实都是我这当丈夫,沒能将自己的妻子护在心怀,是我不好,理应受到惩罚,可......却累了她。”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就差这毫厘的时光,你们离索数十载,这只能说明,你与她之间的缘分便是如此----生來注定要分离。”
沉痛和哀伤在他纵横的皱纹上交替而过,他张开了手,掌内是一只破损成两半的碧玉镯,玉色圆润,青光流泻。
“她临走之前,将这镯子砸断了......我试过把她重新拼凑,可总是不成功,后來我才发现,镯子在断裂那一瞬间,有一小块碎末嵌到了她的手上去了。”
她愣愣望着那两半玉镯,手不自觉地伸出,想要将两半玉镯收归手中,可手到中途,便缩了回來......这是旁人之物,我为何在看到的那一刻,起了据为己有的龌龊之心?
她一张老脸红了又红,虽然长居庵堂,沒见过什么世面,可看流转在碧玉镯上的清幽光芒,也知道这镯子价格不菲。
“这是你俩的定情信物?施主当年做了什么事,令她把这么珍贵的镯子都要砸碎呢?”
他将镯子合拢在一起,浑圆中欠缺了一小块,他望着那个小凹洞,哪天这镯子能还原如昔,你我便可执手前缘,可......这是哪天呢?
“嗯......我当年一时疏忽,被一个居心不良的女子要挟成亲,那时她刚好归來,旁听道说之下,心灰意冷,也不去问个究竟,便再度离我而去了。”
她的心猛地大力跳动了一下,手摸着拐杖,瞪着他道:“那你......真的和那个女子成亲了?”
他回望着她,这么多年來他早已看顺了她的这张老脸,此刻,她木讷如佛祖般的脸上竟然浮动着一抹不自觉的焦灼。
他生出窃喜,看來她当年的离去,主要是为了这份莫须有的醋意,他莞尔,将镯子收入怀内,凑到她身边,低声道:“你放心,我沒有和那女子成亲,只是形势所逼,不得已在旁人面前演了一出戏而起,那女子,我早已一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