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村出了个“名人”这件事, 在十里八乡,早就家喻户晓,毕竟这年头没什么八卦, 茶余饭后能聊的东西不多,平日里口口相传, 倒也为这位名人增添了不少神话色彩。
从镇上回村的线路,近来又多了辆车,价格也压了下来, 倒是让不少原先不太舍得花钱坐车的人现在在疲乏时也会不吝惜地掏出点钱来搭乘。
才上车没多久, 便有人聊开,提到的便是杏子村的那位。
“真羡慕, 你们说,那宁初夏这回高考还会不会考第一?”
“怎么也会是镇上第一的!市里我就不知道了。”被问到的那女人想了想回答, “之前就是全市第一了, 这回应该也是吧?这要换在以前, 怎么也是个秀才了。”
“也不知道这当父母的怎么管的,都一样读书, 怎么就这么出息呢?我估计当父母的肯定很用心照顾, 我家要是有这么一个, 我得当宝贝!”
“那可不是,不过这孩子也是有点倔, 你说怎么没去念个小中专呢?要不再过两年,就能出来工作了, 这念完初中念高中, 花钱得很!”
坐在旁边听着的人笑了, 他一脸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人家会读书,是有助学金的, 平时本来就拿二等的贫困生补助,每次考第一,人家镇上、市里、学校都发奖励的呢!我在家算了算,他们家娃娃读书可不亏钱,还倒赚钱呢!”
听到这一消息的女人对视一眼,倒吸一口气,颇为感慨:“我家的孩子,怎么就没拿过什么助学金呢?”
那男人笑了,自己知道得多,说起来也颇为自得:“当初这个宁初夏,小升初就考了第一,镇上拉横幅,公社组织了表彰会,我正好去城里听他们说了半天呢!这消息准保是真的,这助学金肯定不能人人给,只有考得很好的才有,要不怎么能叫助学金呢?”
在这种全露天式的车里聊天,道路还颠簸,有时风一吹,就不免有种尘土要袭脸的感觉,可这完全不构成聊八卦的阻碍,聊起来完全不带停的。
司机将车停在了路边,他直接降下窗户,人半探出来,往后头扯着嗓门就喊:“杏子村到了,快下。”
像是这样的皮卡车,是这儿最好用的交通工具之一,早年还有些人不太认得也不会用,现在大家就连上下车都是全自动的。
本来在聊八卦的人一愣,然后便看着坐在靠边位置的女人提着个筐子下了车,她动作灵敏,不一会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眼见她人不见影,刚刚正聊得火热的女人忍不住发出疑问:“她刚刚怎么不和我们说话呢?”
邻里周边都热情的年代,大家只要听到知道的事情,就上去搭腔两句才是常态,这明明说的对方村子的事情还一言不发,真奇怪。
男人倒是理解:“我估计人这杏子村的人,天天和人说这事都说腻味了吧?毕竟这姑娘都出名四年了。”
“也是。”旁人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后便是满满的艳羡。
这可真让人羡慕,夸人给夸腻味了,他们村最近最值得谈的八卦,大概是村里有人和寡妇厮混,和婆娘打到破相吧。
……
就这点功夫,宁母已经进了屋,屋里空荡荡的,原先一家人用不过来的空间,此刻便显得宽阔起来。
肉眼可见是,半木制结构的堂屋,左右两侧除却原先挂着的画像照片,现在又多了不少奖状、表彰,原先用来供先人的桌子,旁边还摆了一列搪瓷杯。
搪瓷杯底色是白的,碗口和底镶着条蓝边,上面的花纹式样挺老,都是常见的,本来是空白的背面,是红色手写字体的表彰内容。
如果走近看,便会发现上头全都是先助学之类的话。
现在家里,已经再不缺杯子了,甚至都杯子都有些多得用不完,同一系列的,还有碗、盘子、面盆,不过那些估计是造价或美观的原因,相对要好些。
“怎么样?”
宁母听到身后的声音,便起身回头,果然是宁父,村里这两年在取消公社,现在大家各干各的,时间安排相对随意了不少。
看得出,宁父应当是从农田里赶回来的。
“挺好的,她的老师都挺照顾她……”
“那就好,那就好。”宁父沉吟一会,又问,“瘦了吗?其实是得带点土猪肉、土鸡过去的,好歹能补补。”
他也不过说说,虽然这两年经济好了不少,可去市里一趟还是麻烦,单单路途就得从早到晚,没有直达的车,得转三趟才行,这天气很热,真带点生鲜那都得给捂臭了,那还得是带钱实惠。
宁母摇了摇头:“没瘦,初夏这孩子,出落得越发好看了,现下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她眼神感慨又感伤,现在的女儿,已经不似从前那么怯弱,她不太懂形容,但起码知道,女儿现在和她在城里遇到的那些她的同学没什么区别,甚至毫不露怯,更从容一些,很有气质。
宁母此行,是去的市里看二女儿,眼看马上要高考,以前对孩子考试不算特别紧张的宁父和宁母也懂得这考试到底有多重要。
宁初夏当初去了县里的初中,后头在中考时,一样一骑绝尘,县里特地使人打了电话,新有的政策鼓励孩子直接去读中师,出来直接能分配到学校做老师,打电话的人说了,这是只有县里前十五名才有的待遇。
宁父和宁母没答应,事先宁初夏便在一次回家时和他们提过,何老师也特地来说过,虽然中专很好,可宁初夏这孩子还是想考大学,他们在孩子之前的人生里,没按过孩子的心意顺过她的话,但现在既然意识到自己不对,就不会随便替孩子做主。
打电话的人虽然颇有些可惜,可也没有强求,不过宁初秋倒是能用上这政策,她直接被录取到了中师。
而同样参加中考的宁初春,虽然事先收到了不少由宁初夏手写的复习材料,又有同样看了资料的宁初秋帮忙辅导,成绩还是跟不太上,勉强考上了个中专,去的一间外地的机械工业学校。
在考试之前,宁初夏特地回来了一趟,她同父母商量了一番,小中专和大中专的效力不同,如果宁初春和宁初秋愿意,她觉得是可以再读个两年高中,再去读大中专。
她的这个建议,宁初秋和宁初春都拒绝了。
前者是觉得,她已经花了家里不少钱,宁初秋随着念书,越来越明白自己在家中以前获得了多少资源,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早点毕业工作就好,到时候分配了工作,也能自己存点嫁妆钱,省得让父母再多负担。
宁初春则是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的这成绩,到底得了多少两个妹妹的帮助,尤其是宁初夏,读书之余,还得帮他整理资料,现在能不用像有的同学去上补习班就考上中专,他已经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宁初夏没劝动,便也答应了下来,她心里有数,这个年代的中专和后世的很不一样,虽然未来不比大学,可能够提前有一份好工作,也有它的好处。
宁初夏自己的去向反倒是最晚定下来的,她志愿填写前,便有了解她情况的市里高中来询问,给予了挺好的照顾,后来等成绩一出,便又有几位校长暗争了一番,最后宁初夏还是定了去市里就读高中,只是去了之后,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到两次。
宁父搓了搓手,他犹豫了半天又问:“初夏说没说,她要报哪里的学校?”
他这话憋在嘴里好久了,这才问了出来。
以前那个总是仰仗着他和妻子的女儿早不见了,现在的宁初夏,非但用不着家里帮衬,还能反过来帮家里忙。
想到这,宁父不觉得欣慰,反而颇觉苦涩。
自打当年那一场哭之后,宁初夏便开始了自给自足的生活,学校每个月会给分钱和粮食,原先说好的住宿伙食费,宁初夏自己就能支付,还能结余寄回家里。
每逢假期,她也不休息,都会出去找点事情做,起初年纪小,只能做点简单的劳力活,后来到了县里,她便开始做些帮人辅导功课之类的事情,虽然赚得不多,可也已经快和她的奖金持平。
这还只是赚钱花钱部分的,宁初夏不但做了这些,她还尽心尽力地给兄妹辅导了功课,每个月回来的时候,她总是背着沉甸甸的手写材料。
宁初夏很俭省,用的是去废品站收的日历纸,在空白的背面整理着思路,用有限的假期帮忙兄妹找学习上的缺漏。
也正是她的这一番努力,宁初春和宁初秋两人才能一个上中专一个上中师,尤其是宁初秋,中师是受国家补助的,除却伙食费学费全免,学校还给发每个月的生活费。
她出钱又出力,可以说这一家子,仰仗着她不知道沾了多少光,村里人人羡慕,可宁父宁母夜深人静时,心里总闷得睡不着。
他们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外人不知道,他们心里门清,宁初夏待家人好,是她有家庭责任感,是她愿意为这个家付出,可她的心……离这家是越来越远了。
当年的宁初夏,做事有时是带着点“讨好”态度的,被忽略时,总是会控制不住的难过。
而现在的宁初夏……她像是想通透了,做的一切,都是她想做的,不是为了谁,就算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也不会伤感,再也不抱有期待。
还有比这个更戳当爹妈的心管子的事情吗?他们对不住女儿,把女儿都赶跑了,才晓得后悔。
宁父和宁母想过挽回,他们试着表达自己的好,收到的却是女儿礼貌的感谢,生疏又客气。
而且女儿现在就像已经要腾空飞起的雄鹰,他们已然帮不太上女儿,反而像是负担,别说出钱出力了……这家里还有不少钱,是女儿补贴回来的呢,就连另外两个孩子未来的出路,那也是宁初夏帮衬着找的。
“她说了,她说她要去首都念书,读什么专业我没听太懂,她也说还不一定,可能会调剂分配。”
“也好,也好。”宁父幽幽地叹了口气,眼底尽是不舍,可这么些年什么都没能帮上的他们,总不能在现在才要拿绳子绑住孩子的脚。
宁母还在念叨:“我听人说首都可冷了,也不知道棉袄顶不顶用,你说我们这身边也没个人可以问的,要不我去定一件厚实棉袄?得发个信问问初春,他有没有北边的同学,这外出念书,得准备什么才好。”
宁母一说,宁父也跟着转移了注意力,有别的事情想着,总是不会那么难过:“那是得快点了,要不等夏天得手忙脚乱的,你说是不是得打件厚棉被戴去,首都人多,可别让孩子去了在人面前露怯。”
宁父絮絮叨叨了半天,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特别有用的,他尽心想了,只是实在这和他的见识差距甚广。
想到这,他又开始有些失落,他恐怕这辈子,也没法对女儿好了,他连怎么对他好都不懂。
他努力不去想:“赶明天早上,你要不累的话去城里找趟初夏干妈,她干妈见多识广,懂得也多,顺便问问她干妈,初夏要考试了,我们还能不能做点什么?东西不好带,那带钱去市里,买了鸡鸭,借个灶台给孩子炖点不知道合不合适。”
“好,我不累,明天一早我就去问,包在我的身上。”
……
“干妈,你放心,考试的事情我都准备好了,不用特地费心什么,天气热,我也吃不下……”
电话那头的何老师并不操心,她爱之深责之切,好像看宁初夏哪哪都是得注意的地方,就连她最近瘦了点都很在意。
宁初夏又承诺了好几句,临要挂电话前又确认了下:“干妈,我上回送回去的资料有用吗?合不合适小易用?”
说到这,何老师便也挺激动:“有用,特别有用,还真别说,小易现在成绩好了不少。”
何老师很是感慨,当年她以为她是在向当初的自己伸出援手――帮宁初夏的时候,她也在填这心中那个虚无的黑洞。
她从未想过,宁初夏带给她的帮助,比她给予的都还要多。
宁初夏趁着放假的功夫,整理了自己小学间学习的心得,交给了何老师。
何老师起初没在意,不过出于对干女儿的疼爱和尊重,还是认认真真地看完,结果从中大大受益,获得了很多改进教案的灵感。
这倒也不是说宁初夏在教学上多天赋异禀,只是她这记忆里都读了几辈子书了,而且经历多次穿越后,她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也已经脱胎换骨,远胜当年。
何老师对学生虽然尽心尽力,不过当年知青下乡的时候,她也才刚读到高二,也没有上过什么师范,纯粹是摸石头过河,和同事互相学习,相对于宁初夏来自于后世更成体系相对完善的学习方案,肯定要差上不少。
且不说宁初夏一骑绝尘的成绩为学校吸引来的部分优秀生源,何老师的教学方法改进,确确实实地反应在了学生们的成绩上头,之后学校毕业的学生,又有好些考过了子弟小学,何老师也因此在学校很受重用。
而这回宁初夏帮着操心的,是何老师的亲生儿子李易,何老师在教别的孩子时有多耐心,在教李易时就有多愤怒。
宁初夏曾经撞见过一回母子教学反目现场,和后世她曾经在网上刷到过的教孩子做作业教到高血压的父母简直是复制黏贴,毫无区别。
李易在读书上有些死脑筋,何老师的那一套,在他身上唯独行不通,宁初夏帮着看了眼,这孩子确实还没太开窍,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便找了些应试技巧,记忆方法整理了送过去,还好起了作用。
何老师很快回过神:“这不在说你高考的事情吗?你这孩子就是天天瞎操心,这样会累坏的,你现在什么都别管,就专心考试,不要有任何的负担。”
她这几年,也存下了一个专供宁初夏的小金库,只是这孩子一次没缺过钱,她也没掏出来过。
何老师已经想好了,等宁初夏考上大学,这钱就让她带过去用。
她对宁初夏报考首都大学的想法,那是一千一万个支持,虽然她心里也舍不得这个很有缘分的干女儿,可她更希望,宁初夏能够完全地为自己,不受束缚地过着生活。
在何老师看来,这孩子就是太操心,谁的事都愿意帮一帮,她这心里感动,可又难过,她多希望这孩子能够任性点,不管不顾,只为自己就好。
“反正到你高考前,你不许再管任何事情了,什么成绩,钱,一样也不许管,晓得没有?”
宁初夏见何老师语气凝重,做出生气姿态的模样,便立刻答应了下来。
何老师又说了点考试经验,她为了宁初夏,厚着脸皮写信打电话去问了自打她下乡后没联系过的老同学,所幸对方还是很卖她面子,有问必答。
不过今天拜访的宁母倒是提醒她了,还得问问上大学需要准备什么,她没念过大学,对这方面一无所知。
宁初夏直到电话挂断,还是带着笑的,她进了屋,这间房间,是她寄住的老师特地腾给她的房间,桌上现在放着两封信,并一个包裹。
最上面的信件,是来自她认识的一位首都的大学教授,当初她只是试探地寄了信,没想到大牛级别的教授,起码在现在,还保持着逢信必看的习惯,他甚至手写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封,同宁初夏成了跨越年龄的笔友,对方很欣赏宁初夏提出的观点和科学思维,还介绍了几位他的同仁,他甚至颇为遗憾现在很难直接收徒,说如果宁初夏能考入他所在的学校,可以到他的实验室去学习。
再下面的那一封,则是宁初春寄来的。
他的信并不厚,生性沉闷的他,就算是在写信时,也没法变成话痨,他三言两语地表示了对宁初夏的关心,信纸用胶水贴着,割开夹层,里面放着好些零散钞票,对此宁初春的说法是“买点零嘴吃”。
宁初夏失笑,她知道宁初春要省下这些钱并不算容易,对方一副这些钱对他来说只是小钱的模样,大概只能骗骗别人。
大包裹则是宁初秋寄来的,她写的信很长,从自己身边发生的大小事情,到对宁初夏的种种关心,包裹里是她找朋友从省城买的据说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复习资料,还有从省城学校复印来的考卷……虽然宁初秋仔细整理了一番,不过还是可以看得出,她是找了不少人一起收拾的,来源很不相同。
宁初夏大概看了下,就能看出其中的工作量,这其中甚至有手抄版本的,字迹一瞧,就是宁初秋的字。
世事有时就是这么神奇。
当她不再把那个家当做唯一,不再讨好式的付出――可还是顺应本心的为这个家尽了些力。
除了个人心态的转变,其实她所做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却收到了很多的爱和关心。
越想得到的时候越得不到,松开手时反而出现,大概就是如此。
宁初夏不再想这个,看着窗外的阳光,高考马上就要到了,而真正辽阔的世界画卷,也要在面前展开了。
她就像一只鸟,一点点地飞出了天窗。
……
宁初夏的成绩,牵动的可不只是她。
她在展露锋芒后,一直都在做标准的领头羊,和身后的同学素来有壁,平日里就能拉出难以逾越的差距。
虽然有一定几率临场发挥不好,可无论是学校还是家人朋友,都对她拥有满满信心――可能这就是她本人展示出来的。
只要你愿意认可她,相信她,她就能做到一切超出你想象的事情。
据说今天下午,成绩就会通知到教育局。
宁父一晚上没睡着,几回醒来都发现天是黑的。
他实在做不到正常上工,便让宁初夏在家里好好休息――女儿也不知道还能在家里呆多久,现在宁家人是不让她做任何家务的,只是宁初夏并不顺从,总会见缝插针做点应做能做的事情。
宁父蹲到了村长家门口,他家里有电话,没一会妻子也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的焦灼。
虽然明知道早上成绩不会出来,可还是觉得在这里安心。
村长拉了他们进屋,才坐下没多久,电话铃就响了。
宁父和宁母都没起身,这估计是找村里哪个人的,现下大家也都挺舍得钱打电话。
然后便是兵荒马乱的声响。
宁父和宁母正打算进去看看,便撞到了冲出来的村长。
他脸上的笑容洋溢,一把抓住了宁父和宁母:“快回去和你们家初夏说,教育局给我打电话了,初夏她考了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