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看见了那颗金珠!
确实就在他的心脏里!
色金而透明,煜亮且澄澈,宛如帝皇君王一般,稳居中央,安坐如岱,被那渊洑潆洄的血色湍流,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却始终是岿然不动,枕稳衾温,竟似从那日以后,便再没有过丝毫的异动,以致于他到现在,都未曾生得半分不适之感。
异物侵入人体多时,但肉身却无丁点排斥之状,真是奇哉怪也。
直到此时——
他吸纳凝练而成的那缕气,在进入心脏的那一刻,倏然去如黄鹤,石沉大海,白驹过隙之间,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生出了极剧的感应:
这缕灵气在向着金色小珠,缩头缩尾地,筑距堙而进的刹那,赫然是猛地遭遇到了一股强劲的吸力,似如狂龙噬水,却也更若有鲸吞食,其力浩大莫名,沛然难御,以致纵然他是如此的小心翼翼,一直是在竭尽全力地控制着,也依旧是败于转瞬之间,无能挽之。
感应至此,他当然是该面色激变,怒发冲冠!
那心中的怒炎,一瞬之间,大有炙枯云海,焚裂青霄之势!
……
都是因为你这颗破珠子,害得爹死了,娘亲去了,阿姐也不见了!
如今刚有了报仇雪恨的希望,却又立马被你破坏得一干二净!
好!
好的很!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吸多少?!
我便不信,你能无穷无尽地吸下去!
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副肉身皮囊了。而今强人虎视眈眈,鹰觑鹘望,生死危机不日即临,你却还要在此横插一杠,阻我修行!
那我便试试,你究竟能阻我到何时?!
……
怒气填膺,继而又生出了一腔孤勇。
于是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强行压住了蹭蹭而起的怒火,他便驱起了身体之中的麻热之感,使得僵硬的手脚,暂时恢复了过来。
闭目塞耳,花了近乎半盏茶的时间,波起浪伏的心神,才又渐渐地重归了平静。随后却也未过半息,他便开始全心全力地,运起了功,凝起了气。
一缕气……
两缕气……
三缕气……
尽被噬。
然纵使前途如渊,后续的灵流,却又是始终不止。呈梭般穿行,似轮般回转,毫不停息,便如浓云坠雨,层层叠叠,又密密麻麻,更似瓢泼,又似倾盆。
如斯之尝试,却是直到了第二日的清晨之时,腹中忽然生出了些饿感,云山这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双目暴开如烛,竟就已是血丝满布!
只是那满脸的疲倦之中,却又还韫着几分疯魔之意,不但不散,而且是在变得更加固结,更加刚戾。
于是眸光微微滞了一下,他思绪中的惯性,即刻消了去,他便又甩了甩略显昏沉的脑袋,并匆匆吞下了一颗辟谷丹,其后,不等丹效发挥,不等休憩片刻,他便就再复了凝神调息之态。
……
日夜不辍,全无睡眠,眨眼就又到了三天之后。
即便是始终静坐在床,不曾动得半点,云山的身躯与精神,却也已然是劳累至极了,直欲倒头就睡。
入定冥想,卧游坐忘,一般都能恢复精神,且效用远胜于普通的睡眠。只是,那却只限于正常的道门修行之法。
因为正常的修行,能够吞吐灵气,凝粹法力。真元灵力行于周天气道之中,会通过一种玄妙微奥的渠道,对灵肉二者,产生回馈与补足。如此,便能使修士持续而长久地修行下去。而云山此时,却因灵气无法轮回流转之故,肉身与神魂,一直是处于耗力损精的状态之中,只凭辟谷丹的供能驱饥之效,根本就入不敷出。
他能撑到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已经完全是在靠毅力,靠戾念,靠那一腔的孤勇了。
……
六天之后,他的身上,都已生出了腐鱼似的酸臭之味,脖颈酸胀,头颅微低,头发油而粘结成绺,面色青白而发黄,而其眼眶周围,更是出现了极其浓沉的黑眼圈,如清墨污水一般,团覆于其上,倍显其困乏。
……
九天之后,他盘坐已久的身躯,更是突然就摇晃了一下。
遥遥一看,就似是一座屹立了千万年的冰山,海面之下的基底与砥柱,因水温的渐变,日残月蚀地溶化消解,终于是在这一刻,支力尽去,架构全崩,陡然断了去。
冰山断,自然便将倾覆,继而折腰入海,以归原水之相。
于是乎——
“咚”的一声闷响!
便就有一声低沉微弱的痛呼,骤然响了起来,打破了此间积结已久的凝静。
猝然享此撕裂般的剧痛,云山的精神,自然是蓦地一振。
于是撑着倦意如潮的意识,抬起沉重如铁的眼皮,伸手摸了摸额头左侧,太阳穴上方,感受到其中针扎火炙般的痛感,又触及其外渗流不止的黏稠血液,复又望了望身侧不远处的白光,他便是猛地一阵后怕了起来。
“想不到灵石竟然这么硬!”
“幸亏这东西,是离得远了点,这床上又还有层薄被垫着,不然的话,没把自己练死,没被李部杀死,却反倒是得交待在这里了。”
之前本来是想将这灵石,用在最后关头,从而一举撑破那颗金色小珠的,却不料,那金珠之内,竟似渊海星空一般,容量好像永无止尽。无数遍的凝气与输送,却始终测度不到它的上限所在,练着练着,他便陷入了魔怔,以致几乎完全是忘了这颗灵石的存在了。
据李部所言,以他的五等灵根,这颗灵石之中的灵力,足以支持其在练气初期的瓶颈状态中,强行冲入练气中期。
如此力量,也不知它能否喂饱这颗金珠?
这已是最后的手段了,若还不能……
思及于此,一时之间,他的眉便又拧了起来。
皱得很厉害,蹙得很扭曲。
乃至于眉上额间,更有一愁川倏然而现。
如此一幕,只因他心中此刻,却是全无把握,满是忐忑。
只是时不过顷刻,面容一狞,双目一眯,他便就又镇下了心中的波澜。
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
那腔孤勇在用了千百次以后,在支撑着他,抗拒了凡人俗体的生理规律连续九天之后,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还能怎样迟疑?!
萦勇在身的人,又怎能踌躇?!
越考虑,勇气就消失得越快!
再踯躅,只怕便成了砧上鱼肉,笼中仔猪,只能仰人鼻息,引颈待戮了!
……
无声的怒吼中,心念忽焉一定。
于是也未曾管那因缺水而血流黏稠的伤口,右手握着灵石,猛地一用力,唇角又一抽,他便让其尖锐的两端,遽地刺入到了掌心的血肉里。
用血肉包裹住这颗灵石,一是为了用痛感刺激心神,保持清醒,二是为了更快更疾地吸收其中的灵气,将第一瞬间的灵力供应,提升至最大。
所以为了赶时间,阖目静念之后,他紧接着便又再度开始了凝气。
而甫一运功,就恍如灼眼的火伞大开,陡然撑开了压城的黑云一般,他的唇角,顿时就是挑了一挑。
那阴翳与怒颜之中,居然是首次显出了一抹笑意欢欣!
眼下,他这体内之景,竟是出人意料地,完全不同于先前了!
——在这灵石被抽取的瞬间,进入其体内的灵气,根本就不能以缕来计量,只能用滔滔江河来比拟!
因其溶瀛,因其劲猛,在此等程度的抽吸之下,竟是转瞬之后,那金珠便似饿狼闻着了血腥味一般,其内无名的吞噬之力,突然就剧增了起来,乃至于随后不过几息的功夫,其手中的灵石,更是顿作了浮雪而散,悉数化成了飞灰,洋洋洒洒地飘落了下来。而且,得益于其残灵泄元之效,其掌心伤口处的血流,竟也是渐渐地止了。
可是,这灵石虽灭,他的面色,却好歹是未再陷入泥沼了。
因为就在灵石分崩离析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是听到了几声异响。
——那是心脏之中的金珠,咔咔而裂的声音。
就像是冰湖迎来了春暖,涸泽迎来了甘霖,那冰下与泥中,突然就有密密麻麻的鱼妖鳞鼍,拱开了桎梏,冲破了封禁,重见了青天!
心神紧绷近十日之久,而今闻着这连响之音,恍惚之间,竟若是听到了催眠之曲,全身上下的肌肉与筋腱,猛地一松,他便就遽然昏了过去了。
此后不久,那几道狰狞的裂缝,便就似缓实疾地,接连蔓延到了珠面各处,倏而连结,就如一层蛛网,一团蚕茧般,蓦地包裹住了整颗金珠。
而应此之变,霎那之后,金珠表面的那些裂痕隙纹之中,竟就骤有巨量的火属灵力,汹涌地喷发了出来!
炎炎如灼,温热又如汤,不管是质量,还是数量,皆远胜于这些时日,云山从天地间吸收凝练而来的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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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距堙:靠近敌城所筑的土丘。一可凭此观察城内虚实,二可借其登城。
②溶瀛:水势浩大貌。
③辟谷丹能充饥,里面自然也有足够维持生机的水分,只是不多而已,不至于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