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时渐久,钱录的体肤之上,赫然是有诡异腥香的淡红色雾气,从其毛孔窍穴之中,细细如虫地钻了出来,如血液在水下扩散一般,丝丝缕缕,越积越多,越缭越多,然后淡红色,就渐渐化为了鲜红之色,甚至是都红得快要发紫了,就像是那春日里漫山遍野的山茶,都重在了一处,叠在了一起。
赤雾叆叇如云,飘拂似霞,直至大约半炷香后,血色已然浓郁得,将他整个人都饰成了影影绰绰的一片,他这才陡然立身而起。
双目一时暴睁,若如灯烛燃于暗夜,肩拔七尺而耸,犹如断岫裂天而起,于是这些形纱似幕的赤雾血云,便也就被他猛地捅出了一个窟窿,脱离了他的皮肤,如水中黏重的丝絮一般,缓缓沉降,淤积成了一圈朱泥似的异物。
眸中精芒一瞬敛没,其瞳珠便又转垂而下,睨了睨脚下的腥血之泥。
右手忽而画弧而提,五指如弄花残影一般,柔柔轮转而聚,于是他便又抓住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殷红光球。
却是其脚旁的朱泥,应其手势之展,当即就化为了星星点点的流荧,似扑入龙吻的狂海天瀑一般,疾速旋飞而起,尽数聚于了其掌中,浓缩为了一体。
这光球一成型,他那转向垂落的右腕之下,空气猝尔一阵烟煴,便凭空冒出了一条白毛妖犬。
獠口蓦地一张,它便将这光球,一口噬入了腹中。随后弹指,空气中复又一阵波动,这条白犬,便就又无声无息地隐去了身形,再不见了其影踪。
“既然在此处待了这么久而不离开,这般东跑西窜的,毫不停息,那想必不是练功,便是寻宝了——”
“哈哈哈哈哈哈……”
“也不知受不受得了这份大礼?”
这钱录也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或是布置了什么,盯着远处的暗影,嘴角极显残酷地一挑,如一夜枭般,沉细硌人地怪笑了几声,他便也就如前者一般,双足一蹬的,立时分开了遮眼的雾海,化身一条白色游龙,迅速闪离了原地。
……
……
一个时辰之后,云山却是瞑着一双星眸,皱着一对玄眉,蹲立于一颗约有三十丈高的参天大树之上。
右手扶干,左手环揉印堂,圆转个不停,轮行而失日。
观那增力重揉的模样,似乎是想要揉去心中的烦恼与忧思,可是,不管他怎么揉,不管揉了许久,即便已将那眉心处的薄肉,揉成了通红的一片,他也没能揉散,那丝淤在脸庞上的迷惘与惊忌。
直到数息之后,闻得耳旁的声音,渐渐又低了些许,他这才猛地睁开了双眼,微微眯着,借着层层叠叠的绿叶与苍枝,极力遮掩着,俯首看向了树下的景象。
狼奔豕突,群兽如洪,喧闹嘈杂,混乱不堪,却已经离了自己大约二十丈了。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他因自己一直不能在这片妖兽众多的密林里,找到显露于外的灵药,故而选择改变策略,试图借妖兽喜好守护灵药生长、伴灵药而居的特性,通过觅寻和跟踪高阶妖兽,尾行前往其居所,进而获取灵药。
计议定后,苦苦搜寻良久,他才终于是欣喜之极地找到了一只仓骁树狸。
这是一种极其喜好储藏食物的妖兽,这只的等阶也是此区之中,较为罕见的练气后期,但是其妖元却时有外泄,似乎是才破境不久。琢磨着它的巢穴中,应该有不少好东西,他这才决定就以此兽为第一个目标。
却不料,跟随它不足半盏茶的功夫,此兽便突然消失在了他的灵识感应之中。
——只因在那灵识观照之地,蓦然出现了数波妖兽,猝尔合流在了一起,以致争斗频起,灵流四处暴走,气机乌涅白糟,根本就难以厘定辨清。
且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的立足之处,同样是遽然冒出了不计其数的普通动物,赫然是与前者一样,全都涌去了同一个方向。蛇虫鼠蚁,比比皆是,除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和树上爬的,统统都跑了出来,凑起了热闹。
按理来说,之所以能有如此动静,多半是因为出现了某种天材地宝,对虫豸毛鳞之属,产生了莫大的诱惑,乃至是众兽皆狂,隐有不顾一切之状。
但他却深刻记得,前些日子,自己因贪心而招惹冰雾白龟的那件事。一念之差,便半步踏入了鬼门关,若非有映虚易真神光作倚,他还不一定能逃离虎口。
故而今日再遇如此境况,他便也就学乖了,转瞬就压下了心中的急躁与焦虑,一直是缀在兽潮之后,远远地跟随着,保持着足够逃生的距离,直到如今,攀上了这颗大树,又等到了现在,却还是没能看出个究竟,仍处于夷由与观望之中。
“不对劲——”
“不对劲——”
“总觉得不对劲!”
“环形雾海位处大燕、东轩、冀元三国之间,这片茂林则处于北山雾海之中,最靠近北方边界的地方,与大燕的济谷森林,以及东轩的越西林海这二者接壤,大部分都是些低阶妖兽,没道理会出现如斯宝物啊。”
“而且——”
“这一路过来,也并没有感应到什么剧烈的灵力波动!”
“若真是极罕见的天材地宝,能对妖兽产生如此浓重的诱惑的,人或不能察觉,但却绝不会连几个宗门弟子都引不来!宗门之内,豢养灵兽、培育宠妖的人,可并不稀少。若是动静足够大,总该有几个人来才是!”
“难道——”
“这动静还不够大?!”
左右两边的眉头,挑了又落,落了又挑,脸皮抽搐连连,阴晴不定地喃喃了好一阵子,他才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似个生闷气的稚童一般,阴郁地望起了脚底下,那道在内讧之中,犹不断前行的狞兽之潮。
如此沉静,直至那兽潮,复又远去了十多丈,他这才眼皮一跳的,乍然生出了一抹震惧。
“是了!”
“绝对不是动静不够大!”
“而是出现了某种力量,虽然不知是有人在故意施为,还是那灵物的天赋本能,却必定是将动静的传播渠道,给切断了开来,导致如此骚乱,尽被限定固锁在了一个很小的地域里,无法波及更多的存在!”
“如此说来——”
一路观察,又于这树上苦苦思索许久,他的背脊之上,居然是渐有一股刺骨的寒意升了起来。明明凛寒熨齿,极似冰海的朔风,但他的身上,却又还微有汗渗!
莫名其妙的,心中灵光一闪,因太过瘆人,竟是骇得他顿生了退意!
不知是预见到了什么,他竟再也没有了迟疑。
身子倏而一动,双手连扶树枝,双腿连蹭树干,不过几个呼吸,他便已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上。
一连串的动作,俱是微妙轻盈,悄然无声。躯如惠风摆柳,树上却无绿叶落,足似绒羽坠地,泥上却无秋毫覆。显然他这些时日,没有白练这幻镜分光步,在身法技艺一道之上,又作了些许精进。
落地瞬间,双腿一动,他便转身就走,不过方向却是迥异于兽潮,几乎完全是背道而驰。
可是——
变化却也总是会引起更多的变化。
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吼,能引起一场殷天震地的雪崩,因为震音打破了雪山长年的宁静。一个突然闪现的火星,能引动一场毁屋隳厦的爆炸,因为高温破坏了火药需要的阴凉。一支突袭而至的鸣箭,能引发一场败军亡国的营啸,因为乱象摧毁了人心仅有的镇定。
就在云山不再选择观望,也不再选择跟随,而是改变了心意,选择退却的这一刻,兽潮中段,一只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青黑森蚺的脑袋上,伴着一阵幽微不显的波动,竟是凭空冒出了一双青油油的眼睛,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满是才生就已无限的诧异。然随后不过刹那,就又化为了深沉的顾忌,旋即就隐去了踪影,沉伏如了往昔。
而云山,凭其殊异的灵识,自是在这双眼睛出现的第一瞬间,就已察觉到了远处隐晦暗涩的灵力扰动,感应到了某种生灵对他的窥视,但他却也是全然不露惊色,面容无异,步履无变,方向无换,依旧故我。
直到投诸于己的窥视即时消失,他这才眯了眯双眼,遮了遮一霎骤缩的瞳孔。
及至保持原样,复又行了十余步,他这才如猛虎窜出卧丘一般,突然身形一疾,全速施展开了幻镜分光步,开始了风雷般的掠行。
然而——
谁也不曾料想,步伐始一增快,他竟又是陡然面色一变,激如惊湍遇石,涛浪生如白雪!
本来还能控制得了的冰霜般的面孔,在这一须臾,赫是乍然浮出了极明显的惶恐惊悸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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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断岫:陡峭壁立的山峰。被刀劈断的陡峭山岫嘛,自然是竖着劈断的。
②乌涅白糟:形容十分杂乱。
③熨齿:使牙齿感到凉爽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