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对小宝宝的事很感兴趣, 她发现了主人的小动作, 立刻追过来,眼巴巴望着她,“有没有?”
崖儿气恼地回了句没有,她满脸失望的样子, “看来这神仙差点儿意思。”
崖儿很惊讶, 朝颜心智未开,看上去十四五岁模样, 其实只抵得上寻常人七八岁光景。她根本不懂男女之间的那套, 所以说出这句来, 她就知道又是胡不言搞的鬼。
“是你胡哥哥告诉你的?”
朝颜点了点头,“厉害的神仙会种豆得瓜,瓜还是沙瓤的, 有脑袋那么大。如果这神仙忙活半宿庄稼还欠收, 那就说明他不行——这是胡哥哥的原话。”
崖儿气得火冒三丈, “以后不许你再和他说话!你看撞羽多好, 他就从来不理他。狐狸精满嘴胡话, 最会骗姑娘,等他回来, 看我不收拾他!”
可当胡不言真的回来, 还顶着一张乌眉灶眼的脸,她就有些下不去手了。
“好险啊。”胡不言拍着胸脯说, “大食人睁着眼睛睡觉, 就像马。起先我还提防, 摸了几个帐篷后胆子就大了,也没分辨人家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直接就上手了。我掏了大食首领的衣裳,在怀里一通摸,什么都没摸着。后来不死心,摸了裤裆,结果被人逮住了。”
逮住了还有什么好处,难怪被揍了个满脸花。
“神璧呢?找到了吗?”
胡不言摇摇头,“大食人说他们被栽赃了,哪里有什么神璧,信天翁的蛋倒有两颗,问我要不要。”
她不解,“信天翁的蛋是什么?”
胡不言闷声不说话,一旁的撞羽只好代他回答:“大食人沿海而居,信天翁是他们的图腾。胡不言掏的汉子有龙阳之好,看见他就动了春心,还夸他俊俏来着。”
胡不言欲哭无泪,“还好我跑得快,否则贞洁可就不保了。现在我有理由相信,有人一手制造了关于牟尼神璧的传闻,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卢照夜想告诉你的那一个。江湖上的那些门派,不管名头多响,都成了人家手上的棋子。云浮十六洲就是个棋盘,你们自相残杀的时候,有人正笑着作壁上观呢。”
崖儿坐在那里沉默了良久,自言自语道:“也许卢照夜知道神璧在我手上,他所了解的内/幕,远比我想象的多得多。但他不确定神璧被我藏在了哪里,像当年的兰战一样,日日相见,日日都在寻找。至于他为什么没有直接对我下手,恐怕还是碍于紫府君。琅嬛的人是一定会追来的,他不想搅进这场是非里,所以等我自愿交出来,紫府那头的帐也与他无关。”
这么一推测,大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卢照夜虽然是个凡人,但他一掷千金大宴十六洲,和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世上消息最灵通的就是这类人,只要他动了心思,没有办不到的事。
胡不言茫然问:“那怎么办?先前打算用假神璧的路子也走不通了?”
崖儿叹了口气,“要想换他手上掌握的秘密,恐怕最后不得不拿真的神璧去冒险。其实我考虑过,只是一直心存侥幸。现在外面的局势越来越严峻,这把火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烧到身上来了,幕后的人必须尽快挖出来。当年的追杀震动整个武林,不能就这么算了。”说起父母的遇害,她就变得很激动,咬着牙,握着拳道,“主谋逍遥法外,我不为爹娘报仇,枉为人子。”
心里的波澜狂躁地涌动,恍惚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雪夜。她是怎么降生的?是爹爹剖腹取子把她迎到了这世上,每每想起,心头便像刀割一样剧痛。她知道这辈子要被神璧牵引控制,每一个岳家的传人都是这样。但既然命运已经注定了,那就安然接受,然后尽职尽责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她看了朝颜一眼,“这件事后,咱们去大池找枞言。”
朝颜听了很高兴,胡不言却怪叫起来:“你到底有几个相好?我差点被人撕劈叉了,你都不来关心关心我吗?”
遇上了穷凶极恶的大食人,确实很难为内心金枪不倒的胡不言。她说了两句安慰的话,表示带伤狂奔千里实在辛苦,接下来就好好养伤,她去集市上买两只烧鸡给他滋补滋补。
仍旧是昨天舞姬的打扮,反正街市上外邦人一大把,穿着波月楼的男装反而引人注目。趁着这晴好的天气,上外面转上一圈,顺便探探紫府的虚实。
走在斜阳下的王舍街头,终于感觉重回了人间,到这刻才觉得活着很好。像他们这类人,习惯了刀口舔血,没有人会因为面临追缉,而心甘情愿与世隔绝。不停地较量,甚至与缉拿的人错身而过,这才是快意江湖最刺激的部分。她抬起头,让阳光覆盖在她脸上,再过两天吧,两天之后去和卢照夜谈判。秘密必须套出来,神璧也不能拱手,她从来不做带本的买卖,就是这样猖狂的秉性。
晚间的王舍洲很旖旎,白天的街市,却有种返璞归真的平实和朴素。也许白天行走的都是烟火百姓,日落后妖魅横行的缘故吧,她走在临水的长廊下,听小贩招揽生意的唱叹,看外邦客耍刀含酒喷火,一阵笑闹中她从人群里挤身而过,然后像普通女子一样流连在售卖耳坠的小摊,试用免费的胭脂水粉,一层一层薄薄拍打在手背上。
那妖俏的身影像一株杨柳,在画意幽深的长廊里自在漫步。穿着不端不正的春衣,腰上断开一大截,雪白的皮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得周围男人垂涎三尺。但她似乎没什么忌讳,别人有意无意的碰触,并不引发她的怒火,至多不过转头别一眼对方,然后又垂首挑拣她的东西。
他驻足看了很久,檐外日光打在粼粼的水面,水波折射出琥珀一样的流光,倾泻在她的面纱上。从侧面看去,只看见一个朦胧而风流的轮廓,也许对于陌生人来讲可以引发一阵惊叹,但对于他,却是凿在心上的痛。
狠狠盯着她,盯得两眼酸涩,如果眼神能幻化成刀,现在她大概已经只剩一副骨架了。他不由想笑,东躲西藏了这么久,到底还是到人间来吸阳气了。他本以为她借助黑暗就能生长,毕竟黑了心肝的人,是不需要阳光的。
他也不急,立刻上去捉拿,谁知她会使出什么花招来,或骑狐狸或骑鲸,她有的是逃跑的手段。之前她行踪不定,确实让他苦恼过一阵子,但如今就在五丈开外,他反倒可以压制住毁灭她的冲动,甚至布上一个局,让她自投罗网。
大司命带领着几个弟子匆匆赶来,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她,正要冲过去拿人,被他抬手制止了。
大司命不解地低呼:“那妖女近在咫尺!”
他蹙眉瞥他,“图册必然不在她身上,你去拿她,她的同伙会给你传话,楼主有个好歹,立刻毁了图册,你打算怎么应付?”
大司命的气性煞了一半,但依旧不忿,“万一又被她溜了怎么办?”
他笑了笑,“她跑不了,王舍洲有她割舍不下的东西。人多眼杂,你们先回波月楼,不许轻举妄动,等我的消息。”
大司命犹豫了下,“让他们先撤回去,属下随侍听命,紧要关头也好助君上一臂之力。”
紫府君倒也没拒绝,只是长叹:“以前那万妖卷啊,不是本君的功绩,是那些妖怪自己愿意归顺,自己钻进神卷里去的……”
大司命脸上顿时五颜六色,知道他的意思,即便不问世事千万年,那个收妖建册的紫府君也依然健在,捉拿区区一个女子,还用不上假他人之手。
他诺诺称是,抬手挥袖,领着一干弟子悄然退下。临走回身看了眼,君上负手站在一处拐角,凝视那个偷书贼的眼神里装满冷冽和专注。他知道这种眼神,多次的棋差一招,已经把君上的好耐心都耗尽了。如果一件事不能令他放在心上,多半很难成功。但若是他决定严办,那么岳崖儿便在劫难逃。
画中人么……大抵就是这样。
在烟雨洲时,她金蝉脱壳把他玩得团团转,用的不就是这招么。不动声色设局,对手入局后,她却抽身断人后路,老江湖的手段果然不一般。现在轮到他做东了,他饶有兴趣看着这只秋后的蚂蚱,输赢天定,栽了别叫痛,就像他当初一样。
水榭的那头,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原来是几个野生的舞姬,正在碟盏上跳胡腾。那些姑娘不像望江楼里有主的,打扮上比商队伎乐更奔放。五颜六色的布条拼接成了上衣和长裤,然而只是首尾相连,中间是中空的。一旦旋转起来,布条因惯性鼓胀如同灯笼,里面是红绸紧勒的束胸和亵裤,在光天化日之下极具狂荡的性感。
崖儿驻足看了片刻,舞姬们快速旋转,脚尖的位置分毫不移,要不是底下有碟盏,恐怕地面都要被她们钻出洞来了。那些男人看得浑身火起,观之不足便把视线转移到了她身上。是一伙的吧?不老实的手去撩她的面纱,面纱之上的眼睛笑意盈盈,但转瞬,男人的手便不能动弹了。
结果这个举动没能化干戈为无形,男人们同仇敌忾起来,舞姬本系玩物,一个玩物凭什么择客?
眼看战火一触即发了,忽然长廊那头迸发出高声的嚎哭,一个老妇在人群间奔走,一面走一面惊慌失措地央求:“我的女儿不见了,就在刚才……不见了……求求你……求求你……”
可是求告却无门,连下跪都没人肯受。那老妇眼见无望,掩面跌坐在地上:“天啊……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崖儿轻舒了口气,看看天色,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会儿。这次卢照夜出手竟然比往常早了,难道是“药”都付之一炬,不得不匆忙补给吗?
只是可怜那女孩子,不知有没有命活到晚上。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这次看见这老妇,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望江楼的那间厨司应该是个屠宰场,虽然回忆起前天晚上的场景,还是让人不寒而栗,但再跑一趟,顺便一探别的屋子,似乎也可以勉为其难。
她沉默着退出围观的人群,蛰伏在画楼外的竹林一角,静静等待天黑。当最后一道霞光消失在穹窿边缘,她故技重施,再一次跟随那些换装的舞姬走过天桥,闪身进了雕花精美的偏门里。
还是老样子,千门万户错落而开,像个结构复杂的蚁穴。那些墙都粉刷得雪白,白到分不清到底是石灰还是净皮宣,仿佛一眨眼墙壁就会移动,只要改变一处布局,这辈子都别想走出去。
她抬手卸下戒指边缘的环扣,勾住雕花挡板的一角。这天蚕丝若不借助灯火是无法看清的,害怕迷失方向只有这个办法最可靠,所以说阿傍有时候也不算笨。只是用线牵引,遇见有人的时候比较麻烦,好在蚕丝极细,有足够的长度和韧性拖拽。绕过此间行走的婢女仆妇,她按照之前的记忆摸到厨司,但昨晚那个伙夫不在,空气里依旧残留着皮肉烧焦的臭味。她掩住口鼻潜进去查看,奇怪那张冰做的案台也不见了,原来摆放的位置空出来,便显得这屋子无比的空旷。
难道走错了么?这画楼里到底有几处厨司?白天失踪的姑娘总要处理的,不在这里,难道被关在了别的地方?
确定这间屋子目前闲置了,抽身退了出来。天蚕丝在她指尖悠悠摇曳,跑得再远都有一根线牵引着,自己颇像个风筝。可惜找了好几处,那些屋子的作用大多无关紧要,别说一个姑娘,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奇得很,她停在梁上思量了片刻,如果不在这里,那便在卢夫人的闺房里吧!小情出来见人时是有脸的,那面皮必定是假面。卢照夜掳走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想必把人都带到他夫人面前供其挑选了。选得上的留下面孔,选不上的把头扔了,身子入药。这样想来一切便都通了,但真相果然如此,也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朗朗乾坤……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朗朗乾坤。这世上的妖魔鬼怪多了,谁也不知道道貌岸然的皮囊下,长了一副什么样的心肝。楼内一阵人来人往,她悬在高处旁观,等人渐渐散尽,才牵起天蚕丝往回走。
去路似乎和来路不太一样,她盯着微光下的蚕丝看,来路是沿着左侧墙根布排的,结果现在换到了右侧,如果不是墙体移动了,就是有人做了手脚。
该不该继续走,她不太确定,但留在楼里终不是好事,只得且退且看。楼很深,越近入口光线会越亮,眼睛能够感受得到。她沿着丝线的路径撤离,终于听得见前楼狂客聒噪的呼声了,檐下灯笼也跃入视线,她大松一口气,出来了!
可是这丝线将到门口时又发生了偏移,因门扉被打开的缘故,金钩没入门后的黑暗里。
纤细的丝线飞快收入指环,发出嘶嘶的声响。逐渐行至门前,她猛然站住脚,恍如一道惊雷劈在心上,她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睛——
丝线尽头的阴影里站着个人,黑色的衣袍与夜融为一体。只有灯笼的光穿过雕花挡板,在他脸颊上投下一片精巧的光,光带里的皮肤白得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