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济很是诚恳地望着谢律,唇角浅笑,眼中却含了浅浅雾色。
“还请将军一定……照顾好慕容。”
“慕容他……很可怜,虽是终究是等回了将军,可他过去等着将军的那些时日,着实过得不好。将军此生,千万莫要辜负了他。唐济……替慕容宫主谢过将军了。”
……
“……我。”
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啊。
谢律心中五味杂陈,他哪里是等回了我?若是那样,若真是你想的那样,若我那些年只是为国征战有家难回,终于平定天下之后终于衣锦还乡,得已与忠贞不渝的恋人享受到老,那倒还好了!
你只因为违背诺言,便自愧无颜再回雪山。
可我呢?我当年待他真心不如你,走了十年更不如你一般念着他,而今……就算我想要回去陪他,时间也已然不够了。
……
我倒宁可,我能是你。
纵然被挖了一只眼睛,好歹性命无忧,好歹近水楼台,好歹终归还有一线希望。
“庄主。我、我虽想陪着阿纸,却已陪不了他多久了。将来、将来或许阿纸就要你去陪着,你……千万莫要就此放弃才是。”
唐济微微转脸,惊疑地望着谢律。
“庄主你之前不是曾说过,等你儿子长大成人,你便要回去雪山陪阿纸的么?此话,是当真的么?”
“谢将军,什么叫不能陪他多久了?您何出此言?”
“我快死了,大概还能活半年而已吧。”
“怎么会?
唐济忽而想到了什么:“是了,那日替你疗毒,药阁长老说过,将军身上除了毒,还带着从没见过的苗蛊。但我那时想着,将军曾在苗疆平乱,苗疆几乎人人养蛊,即便碰过些苗蛊也不算稀奇,难不成那蛊毒……还是什么狠厉致命之蛊不成?”
“庄主您听过巫蚕血蛊么?”
唐济脸色一变:“巫蚕血蛊?!我虽未见过,但曾在书中读过。但、巫蚕血蛊,不是只有黑苗的大祭司本人才……将军怎会、怎会是中了那种……”
“唉。谁叫我命不好,不但中了巫蚕血蛊,还杀了黑苗大祭司。弄得如今无药可解。”
“这……”
“而且,谢某有些实话,今日也同庄主一并说了罢。庄主或许以为谢某同庄主一样,离去十年之久,不过是身不由己……但其实谢某当年,是有意背弃阿纸,一去无回的。”
“什么?你……你……”
“不但如此,后来也是知道自己快死了,为求心安才回听雪宫,却不曾想阴差阳错走到今日。如今阿纸待我好,多半不过是怜我没几日可活,而我——唉,我早先……若早先料到会有今日,便是死在荒郊野外无人埋葬,也绝不会回这听雪宫的。”
“可如今说这些也迟了。庄主,阿纸这人心软,又念旧,他心里不但不曾恨过庄主,还很后悔当时伤你之事。”
“阿纸他……虽还有两个徒儿,可我死后,那几个孩子也不见得能陪他几时,若是他们都走了,到时若庄主肯回去雪山伴他余生,想来对阿纸来说……该很是宽慰才是。”
唐济听得呆了,惶惶不语。
夕阳西下,窗外寒梅背花眠,之后的时辰,两人皆怅然无话。
吉时已到。张灯结彩山庄内外炮声鼎沸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的迎亲乐曲飘扬数里,想必远在洛京城中,都能听得到余音绕梁。
凌微楼主夫妇高坐喜堂之上,夏丹樨一身红衣,摆出以假乱真的满是笑意牵着新娘冰冷的小手。两对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而江湖各方高朋亲友也纷纷前来拜帖道贺,上百桌宾客欢聚宴饮,好不热闹。
唯有天公不甚作美,婚宴之中突降暴雨,飒飒阴风雷声震耳。尽管如此,并不叨扰厅中宾客欢饮高谈,一派祥和。
为防夫人看出女儿破绽,从昨日起,凌微楼主便在夫人所饮茶水中稍放了些不伤身体的安神药草,使她精神有些恍惚。
加之夫人身体本就孱弱,如此烈烈飘雨寒风一吹,便觉有些头疼脑热,匆匆听宾客喝了几杯酒后,观了礼成,便由她夫君护着回去休息了。
宾客宴饮欢乐,喜酒还在继续。无人知道瓢泼大雨之中,一个湿透的高大黑影,正踏着溅起的水花,一步一步靠近打着红色灯笼张灯结彩的枫叶山庄。
***
拜过天地众人,新娘先被送入洞房,关上房门之后,且算是一事终了。
谢律整程婚礼之中,只闲闲坐在最靠近新人处吃酒,观赏夏丹樨的动人演技。而那边洞房大门一关,他这边就马上扔下酒杯去喜堂隐藏的小隔间里找到脸色惨白的慕容纸,喂他服下补丹,又把他引到桌边坐着歇息。
只等雨势稍小,便准备抱他回去躺下修养。
却有一阵风雨带着些零落碎花,从窗飘过,混着一阵悄然雨血腥风,让谢律警觉地皱起了眉。
这……似是很是危险的气息。
多年征战的敏觉性,让他猛然站起身来,同时就听得外面几声凄声惨叫,还有一人嘶声大喊:“庄主,庄主——魔教——”
话音未落,喜堂厅门轰然大开。
宾客一阵骚乱。只见门外一个及其高大的孤影,一袭黑衣身负重剑,周身杀气腾腾阴郁至极。
夏丹樨此刻正在喜堂最外,一身红衣正与熟识宾客喝酒欢谈,尚未及反应,便被那人一刀挥过,身后的酒桌当场直直斩成两段。若非当时旁边正坐着乌陵门少当家眼明手快推了他一把,恐怕他当即便要命丧当场,连哼都来不及哼上一声。
“糟了,是苍寒堡护法段锡!”
唐济只落下这话,便旋椅上前。其余宾客此刻也都反应过来,凡是学武之人,见魔教之人如见世仇,纷纷群起而上,一时间刚才一派歌舞升平的大厅内便乱作一团。
谢律倒还好,他本就坐在厅中最里的桌子,护着慕容纸一人远远观战。心下却有些暗怪——来人是谁,倒是清楚——这人便是那曾与三小姐有过私情的魔教护法段锡。
小姐死讯从未公之于众,亦不知段锡知不知道。但无论知或不知,两人有那等前缘,小姐大婚之日他过来闹事尚算情有可原。
只是,身后滂沱大雨之中,并未见其他魔教教众身影,所以,那边统共过来的,就只得他一人而已么?
这魔教护法到底是何等胆量,敢大婚之夜只身来闯这武林名门正派宾客云集之处的?
然而,只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谢律就终于明白他如何敢来了。
但见段锡手中那把重剑如黑色旋风一般不断幽舞,将他异常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其中。以其身为中心,那把重剑剑围气场直接讲围攻众人格挡在外,周遭桌椅梁柱被撕裂破坏得一塌糊涂,顺带着血花四溅如落红遍地。
一时间,周遭人伤的伤、退的退,外面雨声不绝,厅内竟没有人再敢冲上去。
重剑稍稍停滞,谢律终于看清了那段锡的脸。只见那人脸上有道伤疤,生得倒是英挺俊朗,眼神却阴鸷冰冷。见已再无一人敢上前,他扯出一抹冷笑,肌肉盘虬的手臂拎着那重剑,一步步只向一人走去。
那穿着红色喜服、受伤跪地的悲催假新郎官夏丹樨。
此刻厅中众人在段锡眼中,都弱得如遍地蝼蚁一般,这夏丹樨亦是蝼蚁。段锡舔了舔唇边沾染的血点,眼中满是杀意。但是蝼蚁竟敢妄想娶他的女人,他便绝不能放过他。
呃……如此情况,要上去帮他么?
这若是从前,谢律自认为论武功实力,自己或许还能与这段锡一战。可是如今中了蛊毒身子亏了不少,自知已不是这段锡对手,此刻若是贸然上前,多半也是送死。
何况他同夏丹樨一直都是对头,何必为他拼命?
只是,难道就如这般在慕容纸面前淡定端坐,眼看着认识的人被杀而不作为么?
正想着,只见夏丹樨面前数道金光闪过。段锡侧身一躲,一排金针羽箭排插在他身侧的门柱之上。
轮椅之上,唐济手持机弩,见段翌躲过这一招,马上开启□□继续向其连射,而左手亦往椅子扶手一拍,扶手半开,其中亦是银针箭筒,左弩右针双双向段锡射去。
段锡见状,扯起一抹狞笑,根本不顾剑弩银针划破脸颊手臂,提重剑直直超唐济而去,劈头直直破风一剑,瞬间掀翻了轮椅,而唐济摔落之时,谢律身边慕容纸亦猛然起身。
“阿纸!你——”
但见慕容纸并未上前,只以苍白指尖抓着桌边,瞬间厅外雨声大作,像是翻滚了开水或者什么东西炸裂了一般,轰然连接雷鸣漫天,声声可怖。
就连段锡都为之一惊,他眼神锐然,一眼便看到了远处的慕容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