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轮红日升出海面,凌落慵懒地揉了揉眼睛,醒来,捡起下弦之刃。
困在剑内的杀意再次狂暴了,它们像一团无形火焰包裹着洁白的剑身,跳动不安地剧烈挣扎,却怎么也脱不出剑身的压制。
凌落找到一棵树,斩下一截木头,慢慢削成了一个剑鞘,将下弦之刃纳入剑鞘中。
凌落将背上的玄青色古剑解下,两柄剑绑在一起,下弦之刃上的杀意顿时平静了!
“咦……”
凌落好生奇怪,这就像是残暴的恶狼在猛虎面前,不得不屈服着。
凌落诧然,很不解的摇了摇脑袋,又将两把剑斜背在背上。
在小岛上转悠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岛上跑的兽,他全都抓不到,只得采一些树的果实充饥。
凌落又躺在草地睡懒觉,到下午的时候,半睡半醒间有微风吹来,夹带着香气。
是烤鱼的香气!
凌落起身闻着香气寻找源头,很快他就发现一处火堆,火堆上正驾着一条焦黄的烤鱼,在这个荒岛竟然有人生火烤鱼?
好香呐!受不了啦!凌落一把抓起就狂啃几口,一条大鱼转眼就剩下骨头在地面扔着。
不远处的沙滩上,一个身形痀偻的老头子一手拿着木制鱼叉,一手拿着一条扭动的海鱼,怒看着凌落。
“好你个死小子,老头我辛苦烤的鱼居然被你偷吃了。”
“前辈,我的肚子饿了,看见有条鱼了,便吃了,我赔你一条就是了。”
“喝,在这蜉蝣海,你这副身体能抓到鱼吗,给我烤几天鱼算你赔罪,然后该滚哪滚哪,不要让我看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老头说着还挥了挥手中木制鱼叉,快点烤,又把手中的鱼扔到凌落身旁。
凌落正值死里逃生,回凡世无望,听到这话,心里顿怒,骂道:“你这个死老头子,待我抓到鱼,一定还你,为何如此欺人?”
凌落瞥了一眼老头,接过海鱼用棍子穿上,架在火堆上烤。
“这还差不多。”
老头子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古卷,靠着一棵大树,悠闲地坐在草地上。
“小子,在这座岛上要想吃饱,就得靠我,从现在起,你必须得伺候着我。”
凌落斜了一眼老头:
“喂,你个死老头子,要我伺候你?别想了。”
又过了三个时辰,到了正午,凌落再次感觉到肚子的饿意,他学着老头的样,找了一截树杈到海边抓鱼去。
老头翻看着手中发黄的古卷,轻蔑地笑了笑:“哧,你这样能抓到鱼?”
“我抓回来让你瞧瞧。”
半个时辰后,凌落一脸疲惫地回来了。“唉,抓条鱼真难。”
老头指着火堆:
“这条烤糊了,小子,你再给我烤一条。”随手又扔来一条大金枪,凌落无奈,只好耐心地在火堆上烤着鱼。
不知不觉几日过去了,日子过得倒是平静,每日就是烤两条鱼,困了便睡。
拖着重伤,胸口时常的撕裂之痛,凌落总是咬着牙熬过去。身体状况一日更比一日虚弱,他不知道,还能熬多久。
先前被数千人追那么凶狠,又从沟壑中狼狈地逃出,此时的这份平静,倒是让凌落倍感难得,也不知,仙门七境的人是不是还在搜他。
凌落瞥了瞥老头,老头总是拿着一本发黄的古卷,倚着大树悠闲地看着,时不时发出惊叹的语气,时不时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
这时老头将书一合,长舒一口气:“妙哉,妙哉!老夫今日才算悟得,真正的天道是不动心念,不作过问,不求改造。”
语罢摇了摇头,又将书打开继续看着。
凌落转动着烤鱼,淡淡丢了句:“谬论。”
老头听了,语气很不高兴:“小子,你说什么?”
“谬论!瞎说!胡扯!”凌落又重复了一遍。
老头从树下站起身,走近凌落:
“这古卷圣言,如何是谬论、瞎说、胡扯?好,我倒是要听听你的道理!”
烤鱼有些发黄了,凌落闻了闻冒出了香气,很是满意。
“我为何要跟你讲我的道理?这天下道理何其多,古卷有古卷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就算我说服你了,也不能证明我说服了写下这古卷之人,写这古卷之人又不在此,我又怎么能知道,我的道理会不会被他反驳呢?”
老头饶有兴趣地笑了笑。
“小子,你说得倒是有点意思。这样,今日你只需说服我,不去管写这古卷之人能不能反驳你。你要是说服了我,明日起,我替你小子烤鱼,爷爷我伺候你。”
凌落闻言,狡黠一笑:“如此甚好,就这么说定了。”
他咬了一口烤鱼,一点点咽下。
“这老天,毁灭万物并非因为暴戾,恩泽流传万世并非出于仁德,活得比上古远古太古更久,却不觉得自己命长,覆盖苍穹承载大地,赋予万物形貌却不以为工巧。这就是天的快乐?我说,暴戾仁德不过是人的情感,毁灭恩泽也只是人命名的行为,长于上古还是覆载天地刻雕众形,都是人制造出来的词汇。就像爱马的人给骏马配上华丽马鞍,还自以为是地说:嗯,此谓马之乐。却不知,华丽马鞍,是人之乐。自由奔驰,才是马之乐。简直愚不可药!”
凌落又咬了口烤鱼,一边噘着一边口齿不清道:“我说,这天跟本就不存在。”
老头一直听他讲完,怔怔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不尽赞同你的说法,却也一时不能反驳于你,姑且算你说的对吧!”
老头将古卷翻了一页递给凌落指了指:
“你再看这后一句!”
凌落顺着老头手指看去:“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你信命吗?”
凌落一怔……命?
他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自离开云陌村,在尘世七年,地位、兵权、名望……那都不是他所求的,却先后接踵而来。可他唯一一次,用尽全力去争取的,竟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什么是命?”凌落反问。
老头闭上眼睛,长吁一声,这才缓缓道:
“从这一刻往前算,你所经历的人、事、痛苦、欢乐,你所看过的风景、所听过的声乐、所说过的每一句话,等等等等。这些便是你的命。再从这一刻往后算,你将要经历的人、事、痛苦、欢乐,你将要看的风景、将要听的声乐、将要说的每一句话,等等等等。这些也是你的命。只是,往后算的这一段是你所不知的,你虽然不知,却都将必然发生。世人因为不知,而认为无命,而去逆命,最后落得遍体鳞伤,空无一物,皆是愚啊!”
从这一刻往前算,凌落经历的太多太多,云陌村闲逸自在……江南诗会万人随车……落汐城高坛拜将……细柳营东征西讨驰骋千里……落汐城城头上,数不清的巡城北军张弓搭箭对着他……
无数的画面和那些熟悉却又远去的面容,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哈哈哈!”
老头握着发黄的古卷,转身向一处山洞笑着走去。
凌落望着西方的夜空,那是落汐城的方向,他对着满天星辰,兀自低语:
“如若这些都是命,那我不信。”
夜已深,一条烤鱼下腹接着便倦意袭来,凌落往草地一趟,双手枕着脑袋睡了过去。
命运,终会给他今日的言辞一记沉重的反驳,沉重的以至于他要用一切去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