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莱国使节见自家王子被打成一副狗样被扔了出来,哪里肯让,跳着脚叫:“你们竟敢殴打大王子殿下,我要去禀明景帝陛下,让你们所有人……喀……喀……喀……”
他最后几个字,连自己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喉间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决堤狂涌。
不知什么时候闪现在他面前的一个暗城杀手,面无表情,淡定将小刀收入袖中,转身走开。
“洗了!啊?我幽莱的大洗,就这么洗了?啊?你们南渊没银管吗?”东方骏站在尸体前,摇摇欲坠,被打得面目全非,掉了牙,肿了嘴,连话都说不清楚。
如此杀人情景,光天化日之下,周遭被重兵围得密不透风,暗城办事杀人,竟然没有人觉得惊诧,更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嘘……,好了!”馆驿管事,竖起一根手指,将东方骏拉过去,背对着云海楼门口,“大王子殿下,还不明白吗?少说一句吧。”
东方骏不明白,却也不得不努力明白了。
若不是他幽莱国王子的身份,方才死的,可能就是他了……!
鹰老六等人都背过身去,楼前的空地上,终于安静下来,这才满意,向楼中恭敬道:“十五爷,妥了。”
林十五从楼中走出,环顾了一番四周,又将主子请了出来。
刚好此时,凤蕙雅不甘心,趁安瑞不注意,又回头瞅了一眼。
这一眼,刚好瞧见凤乘鸾黑裙凛凛,立在日光之下,而身边,鹰老六等人,正躬身退在两侧。
她看见凤乘鸾,凤乘鸾也正好看见了她,对她一笑。
那笑容,分明就是在说——
这乌鸡白凤汤的游戏,才刚刚开始,你喜欢吗?
身边,倦夜掀了轿帘,她便弯腰低头坐了进去。
然而……
下一瞬间。
整个轿子猛地一晃!
接着,便没动静了。
所有人都一阵紧张,倦夜的脸都绷得硬了。
四个抬轿的锦鳞卫,谁都不敢动。
又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传出声音,“走了。”
“是。”
这一乘小轿,才被抬起,缓缓离开。
凤蕙雅站在安瑞身边低着头,咬着唇,根本就不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
难道别人都不知道吗?
难道那些暗城的大佬看不出来吗?
他们俯身恭迎的,只是个家破人亡的寡妇?
她凤乘鸾凭什么!
那些人难道都是瞎的?
所有人陆续撤走,鹰老六忽然叫住了京兆尹府派来的人。
“鹰老,有何吩咐?”
“贵府谭小姐生得兰心蕙质,天资聪颖,又端庄贤淑,深得尊主赏识,有意为她在下面的堂口寻个般配的良人,劳烦回去知会京兆尹大人一声儿。”
啥?
那人心里当下就是一声,完了!
他家小姐虽然是个瘸的,至今还嫁不出去,可如今还不到十八,高处攀不上,来日低一点的,总是有的。
现在倒好,被暗城的人盯上了,不答应也得答应,若是不答应,不要说大人的官做不安宁,全府上下可能都性命不保。
但她一个官家小姐,好不容易养这么大,正是待价而沽的年纪,突然嫁给暗城的人算是怎么回事?那就是明珠暗投,从云端掉进污泥里啊!
不要说小姐,老爷夫人又如何甘心啊!
“鹰老,您这个,是不是弄错了?小姐她打小被老爷夫人视做掌上明珠,这在家里还没亲近够呢,现在嫁人,只怕为时过早……,而且这官家小姐,向来娇蛮任性,恐怕与暗城的英雄不登对啊……”
“嘿嘿,哪个大姑娘嫁人,不都是头一回?。”鹰老六大手重重拍了拍那人肩膀,“嫁过去,慢慢就适应了,谭大小姐,总该不会一辈子不嫁人对吧?”
他说着,袖中落出一块黑金,扣在掌心,塞进那人手中,“这个,就是聘礼,回去让你家小姐准备一下,明儿上轿。”
一块黑金,一条人命。
那人被鹰老六压得手掌向下一沉,既然不敢得罪,又应承不得,只好偷瞄了眼挨了打,正在哭天抢地撒泼的谭秀儿,“哎,鹰老放心,小的一定将话带到。”
等到云海楼前重新恢复如常,周胖才陪着娄爷,小心给鹰老六敬茶,“鹰老,您今日辛苦了。”
鹰老六例行公事地抿了口茶,“替尊主办事,不辛苦。”
姓娄的小心试探,“鹰老,小的一向是最孝顺您的,您也最疼小的,今日这件事儿,您能不能透个话儿,我这云海楼会不会……”
他说不担心是假的。
虽然一直有暗城撑腰,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可却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在他云海楼,敢一口气把全百花城的权贵都得罪遍了。
而这老爷子,居然还亲自出马,以暗城的身份,将事儿给就这么硬压下去了!
那些达官贵人,现在看着老爷子的面子,表面上不发作,可保不齐将来拿他云海楼晦气!
鹰老六端着茶,优哉游哉,“你这孙子啊,眼中就看得到你这栋楼。放心吧,今日的事,老夫已经交代下去,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绝对没人敢再提半个字!”
“老爷子,真的?”姓娄的不信。
“真的,只要尊主不想,就连那宫中的两位,也半点风声都听不到。”鹰老六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蕴着精光,“而且,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有了今日云海楼的事,这百花城中的权贵,就都知道了凤乘鸾手底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等到来日发动大事,到底是站在哪一边,还是要先摸摸自己的脖子再决定的。
——
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凤乘鸾有些艰难。
她两只手被拧成一个奇怪的姿势,两条腿被人压住,嘴唇被人咬得生疼,还不敢反抗。
越反抗,越咬人。
绝对试过。
刚才进轿子那一瞬间,她其实不是自己走进去的,是被抓进去的。
而她只有出半招的机会,也就是让轿子晃的那一下。
之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祖师爷爷!你饶了我吧!”她怕被外面的锦鳞卫听见,只能特别小声儿告饶。
“说好了陪顾明惜用膳,你倒好,上个茅房的功夫,竟然跑去了云海楼!将孤一个人留在那里,扮成神位给老太太拜了又拜!”
噗哈哈哈哈!外婆婆见了阮君庭就不正常。
凤乘鸾一想到阮君庭一本正经地在那里扮祖师爷爷,给老人家拜,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结果这一笑,又挨了一顿咬,咬得她两脚乱蹬,“停停停!祖师爷爷,我的好祖师爷爷,您听我说,我是有苦衷的!”
“你能有什么苦衷!”
“我不是正好听说那群兔崽子在吃饭嘛……,他们自己聚在一起,省了我许多麻烦,走的时候着急,就没来得及跟您老人家说。”
“所以来不及同孤讲,却有时间带上林十五?”
“是林十五来同我讲的。”
“是你借口上茅房去见了林十五,还是林十五去了茅房找了你?”
“这都是什么瞎醋!阮君庭,我也是有品位的好吧?”
“你的品位就是去看看那前来选婿的东方骏到底有多俊?”
他死而复生后,该是把宸王憋的那二十年的醋劲儿都带过来了,连那个两腮生了猪鬃的蠢货的醋都吃!
“醋精!你怎么没掉进醋缸里淹死?”
“所以,孤若是不亲自来抓你,你下一个还要去见谁?”
“我……”
凤乘鸾使劲儿眨眼。
她的确是还要去见一个人,景元礼……!
——
楚王府的后院,一汪镜湖,春水微皱。
水榭亭台上,有伊人婷婷袅袅,只穿了家常的襦裙,有风吹来,那裙就如云般浮动。
“姮儿!”凤静初远远见凤乘鸾随着婢女来了,忙不迭地提了裙角,径直从水榭奔了出去,绕过弯弯曲曲的九曲回廊,才一头将人抱住。
“姮儿!”
千言万语,就全都只化作这两个字。
自打宫宴之后,凤静初依然要每日入宫伺候,施若仙盯得紧,她始终没机会私下里与凤乘鸾这样相见。
如今,她紧紧握着她的手,眼圈都有些湿润了,“我想了好多办法,都觉得不合适,不敢贸然与你联系,却没想到还能这样相见,总是你最有办法!”
凤乘鸾拍拍她的手,“这不是要多谢你的楚王殿下疼你吗?我只是随便提醒了一下,他就马上懂了。”
“呵呵……,殿下他无论是为人,还是待我,都是无可挑剔。”
“是嘛……?”凤乘鸾看一眼就明白了。
凤静初提起景元礼时,没有一点情,更没有半点波澜。
那日在渊华殿,说起温卿墨时,她的眼睛里就像包着两汪水,虽然那男人只是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投入别的男人怀抱寻找依靠,她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对那一点点施舍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两人携手而行,凤静初欲言又止,似是思量了许久,才问道:“姮儿,今天这件事,你真的决定了?”
“看情况再说。”
“姮儿,”凤静初停了脚步,沉静道:“你若决定了,我定会随着你。”
“哎呀,我的好姐姐!”凤乘鸾拉长了腔哄她,“你这么认真干嘛,我就是来你家看戏的!”
“姮儿,我是说正经的。”
“你的正经的,就是好好做你的楚王妃,别的事,不要管。”
“是侧妃。”
“什么妃都一样!”
这时,前面,一片花园中的空地,被人用步帐圈了起来,又起了几座遮阴纳凉的青纱帐,景元礼正冲她们挥着手喊:“姮儿,我在这里啊,快来!今天有好玩的!”
“哎!来了!”
凤乘鸾响快应了,扯着凤静初,去了前面。
步帐内,是王府家宴的摆设,凤乘鸾一钻进去,便见景元礼身后,还有个人在冲她笑,是景元胤。
“原来秦王殿下也在。”
“永乐何必见外,这里没有外人,你若是愿意,大可唤我一声二皇兄。”
“好,恭敬不如从命,二皇兄。”
“呵呵呵,永乐一向豪爽,是我百花城头一号的女中豪杰。”景元胤与景元礼并肩坐下。
凤静初则与凤乘鸾同坐。
四个人,两张桌案,摆成一排,中间隔得不远,偏偏景元礼和凤静初坐在了两边,而凤乘鸾和景元胤之间的距离,不管下面如何歌舞喧嚣,可以确保清晰地听见对方声音。
景元礼向来纨绔,府上请客,也更加纨绔。
今日作陪的,皆是些平日里一起鬼混的纨绔子,也不乏些来自三教九流的门客。
酒过三巡,歌舞过后,今日的重头戏便上场。
花魁对决!
是真的花魁对决!
景元礼津津有味给景元胤和凤乘鸾介绍,“穿红纱的那个,是喊春楼的头牌,穿绿纱的那个,是仙人洞的红姑娘。”
而所谓的对决,就是这俩手无缚鸡之力,衣着暴露的姑娘,要在场上,使劲浑身解数,想办法手撕对方,直到一方告饶为止。
最后,赢了的那个,赏银五千两!
对于一个不入流馆子里的姑娘来说,五千两的确足以搏命了!
席间的纨绔门客各自下注,尚未开撕,已是喊声震天。
那红绿两个姑娘,经过精心打扮,赤脚上场。
她们伺候了半辈子男人,凭的都是姿色,第一次要靠武力,竟然莫名兴奋!
一场香艳的厮杀!
两个女人,一开始扯头发,撕衣服,互扯耳光。
到后面衣服越是越少,越打越红眼,就开始扭打在一处,用指甲克,用牙咬。
呐喊声和女人拼了命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景元礼看得兴起,直接端着酒杯下场,声称为了公平起见,要看个真切,不能让五千两银子白花!
凤静初则离席更衣,顺便去厨房查看酒菜。
如此,主位上,就只剩下景元胤和凤乘鸾两人了。
“二皇兄,永乐这儿,也有一出好戏,吹拉弹唱,生旦净末,一应俱全,只是还缺个唱皇帝的。”
景元胤淡淡一笑,“这戏,光唱可不够,还要有人捧场。”
凤乘鸾眼尾一弯,“二皇兄不是刚好与许多老戏迷交好吗?介绍他们来看戏啊?”
景元胤举杯相敬,“只是,不知这唱武生的是哪位?若是不够精彩,怕是不卖座。”
凤乘鸾眼中一抹狡黠,“那武生……,永乐来担当,二皇兄看,可还成?”
“有意思!”景元胤也是眼睛一亮,与她手中的白玉杯轻碰,“那皇兄就静待好戏开场!”
下面,景元礼一声吼,抓起喊春楼那姑娘的手臂,将已经累得软绵绵的姑娘打横抱起来,举过头顶,“喊春楼胜!”
下面一阵唿哨喝彩!
凤静初恰到好处地回来,笑着在凤乘鸾身边坐下,“这就打完了?我都没看到。”
凤乘鸾转了转手里的酒杯,“不,这才刚开始呢。来,干杯!”
两人相视一笑。
楚王府的宴会,各色新奇玩意可谓层出不穷,凤乘鸾直到天黑,才与景元胤一前一后,都喝得醉醺醺的,先后给人扶着,出了王府,上了轿。
可一栽入轿中,就撞进一个冷冰冰地怀里,然后被人家给丢在了地上。
“干什么嘛……”凤乘鸾的头,的确有些晕。
“你说干什么?”阮君庭黑着脸。
“你……,不会真的在外面等到现在?”
“你说呢!”他气得胸疼!
“我以为你随便说说的……”凤乘鸾嘟嘟囔囔,往座椅上爬。
结果被人又拎起来,扔在地板上。
一身酒味,阮君庭嫌弃死了。
“你是去探景元胤的口风,怎么把自己喝成这样?”
“我不真的喝……,岂不是很容易被那些潜伏的眼线看出来?”凤乘鸾索性也不爬了,就坐在地上,低着头,打盹。
“你就不怕被那景元胤给诓了?早知这样,我就该跟你进去!”
凤乘鸾哼哼唧唧,“你不是不想再扮女人嘛……,不……怕!我清醒着呢,你……放心!”
阮君庭真想一脚把她从轿子踹出去,俯身捏起她的下颌,“你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德行,你这样叫清醒?”
谁知,凤乘鸾抬眼看他,笑得竟然楚楚可怜,“我这不是见了你,就放心了嘛,不用死撑着了……”
说完,整张脸糊在他大掌心,就那么坐着睡了。
她随口一句无意识的话,立时将已经冻成万年冰川的阮君庭给化成了一池春水。
男人!男人!
这死丫头自从回了百花城,身边围着的全是男人!
每日见的也全是男人!
偏偏他是她的男人,现在却要扮成女人!
可恨!
但恨虽恨,却还要心肝宝贝地将人抱回去,不能到处乱丢。
回了凉风殿,凤乘鸾朦胧中睁眼,看见头顶上的脸是他,便婴儿样笑了笑,翻了个身,抱着他的手臂,继续睡。
阮君庭没办法,只好在床边坐下,给她抱着,等开始打了轻微的鼾声,才轻轻挪开。
谁知,这一动,却又惊动了她,反而抱得更紧。
没办法,他只好用另一只手解了衣,将手臂从袍袖中悄悄蜕出,才总算站直了身子。
等他只着了里面玄色的中衣,匆匆出去时,外面秋雨影、夏焚风以及锦鳞卫已经等了多时。
夏焚风见阮君庭连衣裳都脱了,第一个憋不住笑,“殿下实在是太忙了!”
然后背过身去,噗哈哈哈哈哈……!
结果被秋雨影又给扯了回来。
他见阮君庭并没有笑,就知道自己这个笑话并不好笑,赶紧正色道:“启禀殿下,凤小姐这几日实在是雷厉风行,如今暗城势力,基本可以为我所用,京中权贵经云海楼一事打压,相信也很快明白如何在乱中明哲保身。而景元胤向来深得朝中元老拥戴,对帝位觊觎已久,今日与凤小姐一番深谈,必定心动。如此一来,一切都在按我们的计划进行。”
秋雨影道:“还有,凤大公子今早有消息传来,他半月来连秘密行走八大营,所获颇丰。如今只剩下负责百花城守备的卫戍军高震山。”
阮君庭靠着榻上香几,挑了支香铲,拨弄着炉中香灰,“温卿墨什么动静?”
倦夜道:“他早一阵子果然已经只身离开东郎,我们的人跟了许久,已经进了西荒。”
“嗯。这个人,并没不简单,不可掉以轻心,盯紧。”
“是。”
阮君庭依然摆弄着香炉,却并未再发话。
秋雨影心细如发,见他眉间微微凝着,便小心问道:“殿下可还有所顾虑?”
“景元熙是个阉人。”阮君庭叮地一声,扔了香铲。
夏焚风不解,“阉人好啊,阉人断子绝孙,咱们连斩草除根都省了。”
秋雨影却道:“没错,他没有子嗣,就没有后顾之忧,殿下担心他狗急跳墙,同归于尽,到时发生的事,是凤小姐不愿看到的。”
“殿下,属下有一事不解。”说话的是倦夜。
他们锦鳞卫,一向只负责执行命令,守护太上皇太子的安全,很少在正事上开口,如今却是忍不住了。
“讲。”
“殿下坐拥九御黑骑十万,却一直盘踞在西荒按兵不动,而南渊如今兵力部署,连属下等都看得出来,早已是一盘散沙。您为何不干脆挥师东进,一举拿下南渊?到时若是喜欢,江山赠美人,相信凤小姐也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