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儿的身份,是不可能进入周家贺寿的,只请溯云坊送了礼单便罢。没想到,才从溯云坊回客栈,就有人过来请他去周家。
“王天作。”周老先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还真是个小家伙,看这身板敦实有力,个子极高,皮肤的颜色比外头那些年轻人深了好几个色号都不止。但看着又意外的觉得很斯文,矛盾又和谐的出现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是,给老先生请安,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板儿拱手一礼,看到桌上自己亲手做的盆栽,微微抿了抿嘴。
“大胆。”周老先生忽然高声喝斥,板儿瞳孔一缩,并没有惊慌失措,相反还很镇定。
“不知在下哪里大胆,竟然能惹得先生震怒。”
“嗯,不仅大胆,还是个傻大胆。”老先生的态度又莫名的缓和了下来,指着案几前头的位子,“可以坐了。”
“先生面前,哪有在下的座位,我还是站着吧。”板儿拱手不敢。
“让你坐就坐,刚才还是个傻大胆,这会儿倒迂腐起来了。”
板儿苦笑,都说这位周先生,不谈学问的时候,就是个孩子脾气,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这就对了。”见板儿坐下,老先生捋了捋胡须,得意道。
明明是周老先生的寿辰,他却一声不吭钻回书房,只留了自己的学生待客。秦阁老砸砸嘴唇,听得先生的书童传话,“反正他们想见的,也是你这个阁老,你就为我好生招待来客吧。”
书童转述完,生怕秦阁老再问什么,转身就跑。
“臭小子,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秦阁老好笑的看着这个小子的背影,知道先生这是又犯毛病了。不是忽然顿悟到什么,需要静思,就是嫌这些人烦了,没有投他缘法的,于是躲清净去了。
书房里,片刻的安静后。
“你的盆栽没有入围三甲,你失不失望。”周老先生一指这盆国泰民安,问板儿道。
“本就是给先生贺寿之物,只要您看到了,了解了在下的心意,便足够了。至于三甲也好,十甲也好,并不重要。”
“你不觉得你的心意有些骇人听闻,不适合给老人家祝寿之用吗?要是把我这个老人家吓出个好歹来,你打算怎么赔。”说着老先生双手一摊,作出一脸无辜状。
板儿也只好一脸无辜道:“在下什么都没有,看来只好赔命了。”
“你真舍得这一条命?”老先生步步紧逼。
“如果是值得的,就舍得。”板儿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能活着还是好好活着吧。”老先生忽然一下子又伤感起来。
半响之后,老先生一挥手,“你走吧。”
“是,在下告退。”
板来的莫名其妙,走的更莫名其妙。
他丝毫不知,在他走后,老先生的书房屏风后,转出来一个人。
“是个好年轻人,就是太过激进。”
“年轻的时候不激进,等到和我们一样,行将就木的时候激进吗?”老先生瞪起眼睛,吹着胡子,对老友的说法非常不满意。
“我说不过你,只是如今的局势,我们这些老家伙,真要看着吗?”周先生的老友,大马金刀的坐在他对面,眉头一蹙,严肃起来,硬是在书房里刮起一股肃杀之气。
老先生拍着自己的两条腿,“你看,这是民心,这是官吏。缺一样,就走不了路。”
又伸出两只手,捏成拳头,“一曰世家,一曰豪强。”说完做了一个双手抱胸的动作。
下绊子,捆住手脚,叫你再多手段也使不出来。
“有时候,激进也没什么不好,乱拳还能打死老师傅呢。只是激进过后,要配上安抚和善后。”周老先生叹了口气,“现在的问题是……”
他指了批自己的眼睛,“大家是真瞎了吗?还不如一个小家伙看的清。”
皇上看不清局势,不肯承认现状,那一切都是空谈。没人能越过他,做出任何决定。
“江山是他们老罗家的,可是,江山,也是百姓的。”周老先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
“老夫明天进宫。”
“我陪你一起去。”周老先生的好友笑了起来。
“老匹夫,笑什么。”笑容是会传染的,周老先生也跟着笑了起来。
“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光总是溜的飞快,可对于真正年轻着的人来说,又总嫌时间过的太慢。
冠芳亭里的女孩子们赏过花,再逛了一会儿,也就到了吃寿宴的时间。等回到前头,不少人都冲贾茁这里看过来,看的贾茁一脸问号。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没开出一朵花来呀。
“这丫头取的名字被老太爷点中了,就叫郁金香。”杜夫人亲呢的拉过贾茁,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头发。
“郁金香,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真的好,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杜悦第一个跳出来叫好。
周家的几位姑娘也上前,细声细气道:“李白所作的客中行,倒和这花儿搭配的很。”
“贴切什么,这花根本就没有香气。”金九姑娘略带不满,怎么什么风头都叫这个野丫头占去了,偏站出来挑刺。
其实象她这么想的,也不止一个人。只是碍于是周老先生定的,等闲不敢置疑罢了。这会儿有人出头,也就有人帮腔,“真的呢,好似是没有闻到香味,我没记错吧。”
贾茁一笑,“真水无香,却胜于有香,老先生是有慧根的人,他看的,也不是花。”
用佛教的偈语,再配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一下子将满场的人给唬住了。
有信佛之人,已经默默诵起了佛号。
“你……”金九姑娘气急,想要反驳,金夫人这才看出端倪,自家这个傻姑娘,跟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别个什么苗头,赶紧招手叫她过来。
“我这个女儿啊,就是喜欢较真。”说着朝女儿狠狠蹙了一下眉头,又用和缓的声音道:“你喜欢这位妹妹就直说,你这样,会让人误会的。”
“我是跟巧姐闹着玩呢。”金九在母亲的弹压下,勉强扯了扯嘴角笑道。
“金姐姐真是风趣的别具一格。”贾茁已经压下她的气焰,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老夫人叫她到跟前,“你这丫头果然是个有造化的,老头子备下的彩头,我就怕小姑娘家家的呀,不喜欢。”
丫鬟托了盘子,上头摆放着一本书,是周老先生的手抄本,贾茁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这东西,放到外头可是千金难求。板儿要是看到了,肯定高兴的要疯了。
“我喜欢,我喜欢的。”贾茁将书本捧在手里,脸上止都止不住的笑容可骗不了人。
“老头子回头又要得意了。”老夫人摇摇头,很是不屑。
从周家告辞之后,平儿立刻派人去找贾琏回来。小厮跑回来说二爷去了鸿胪寺,平儿这才放心,看样子,贾琏也得到了消息。
贾琏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洋溢着喜气。
“是探春,真的是探春,她有消息了,有消息了。”贾琏手舞足蹈,就差在庭院里跳起舞来。
平儿迎出来,急切道:“她身体好吗?有没有书信?来人怎么说的,快点说呀,你想急死我呀。”
“我们的王妃一切安好,还写了书信回来。”贾琏扬了扬手里的信,平儿一把接过去,就在庭院里展开,一边看一边流泪。
贾茁凑了过去,“是三姑母的信吗?她以前为什么没有带信回来。”
平儿将信看完,这才回答贾茁,“你三姑母刚嫁过去,那边就开始连连的战争,战乱阻隔了他们到大越的海路,这才断了音讯。可是现在好了,现在好了。糟了,他们的使团能呆几天,我要收拾一些她爱吃的,爱用的东西送去。都是家乡的东西,她一定喜欢。”
“那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吗?”贾茁咬了咬嘴唇,觉得平儿的关注点似乎不太对。
平儿的脸色果然变了,贾琏也低了头,是啊,怎么回信呢?怎么跟她开口,贾府已经被抄,大观园也没了。
从家里又多出一座靠山的美梦里暂时清醒过来的贾琏,叹气道:“那也只能实话实说。”
“赵姨娘和贾环……”平儿看着贾琏,这两个人的下落是一定要写吧,不然岂不是要累得她瞎想。
“他们俩怎么样了?”贾茁也看向贾琏。
“贾环充军,赵姨娘充军中服苦役。我已使人去找过,贾环立下军功,已经除了奴籍,并接走了赵姨娘。但他们在哪一支,安都府军规森严,根本打听不到。”
皇后娘娘的名号在安都府不好使,准确的说,在安都府,皇上的话都不好使,他们只听肃庆王的。
没想到贾环还有这个能耐,贾茁吃了一惊。不过想到那种情况之下,不是生就是死,也许真的就激发了他的潜力,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也说不定。
“三姑娘她……该多难过啊。”平儿越想越觉得难过,返回屋里,坐到炕上,抹起了眼泪。她的亲人,朋友,丫鬟,还有那么多熟悉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也已面目全非,早已不是当年的光景了。
她出生的地方,她作诗的地方,她散步的地方,观景的地方,没了,全都没了。
“唉,女人呐。”贾琏摇摇头,转头对贾茁道:“听说你在周先生家里得了一本书,你留着也没用,不如送给……”
“送给谁我已经决定好了,您就不用开口了。”贾茁耸耸肩,也转身走了。
贾琏一个人在庭院里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哪儿也没去,转个头,竟又出门了。这一出门,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
贾茁第二天早上吃饭时,很想问平儿,你知不知道贾琏上哪儿了,可在看到平儿平静的脸色时,她忍住了。
她还有要紧事要办,拿着书和青儿一块出了门。青儿要去溯云坊看他爹,要去见小彩,要去和几个小丫头玩。还想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他们。
贾茁直接去了客栈。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如果,如果被人看出来怎么办。”贾茁将板儿堵在房门里,恶狠狠的关住门,对他低吼道。她说的是那本国泰民安的盆景,没终没有进入三强,天知道她松了多大一口气。
板儿嘴角噙着笑,上前去抱贾茁,却被她一掌推开。
“已然看出来了呀。”板儿再次上来,这一回,不管贾茁怎么挣扎,都将她抱到怀里,禁锢在自己的臂弯处,低头去吻她的脸颊。
“什么,什么叫已经看出来了,你给我说清楚。”贾茁瞪圆了眼睛看着板儿,一把将他推远。
板儿“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这模样,真象一只炸了毛的猫儿。
板儿名不见经传,一张陌生的脸,在寿辰当天出入周家,谁也不知道周老先生消失的那一会儿,是在书房里见了他。
而周老先生今天,进了宫。
“周先生和霍尚书一块进了宫,就在今天早上。”板儿趁着贾茁的怒气值还没到达顶点,语速飞快的说道。
“你,你怎么说服他的。”贾茁仍觉得不可思议。
“准确的说,根本没有说服这回事。”板儿详细说了两人见面的情形,“你看,就是这样。”
“其实,周先生什么都知道,你的那盆国泰民安也许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备受煎熬的周先生,在看到来自最低层的民间的声音,受到了触动,终于决定迈出这一步,贾茁说道。
“希望一切都有救。”板儿的头搁在贾茁的肩膀上,谁都不希望改朝换代,那意味着更长时间的战争,更多权力的更迭,也意味着百姓要忍受更多的痛苦。
然而,一切还是迟了些,周老先生进宫的同时,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到。已有受灾的百姓反了,从黄泥坑里挖出一块石碑,就成了神授的天子。
脚上还穿着草鞋的人,身披黄袍号称自己是前朝大齐的嫡系子孙,大越的天下让百姓生灵涂炭,他要恢复大齐的统治。打出了均田地,免赋税的口号,很快聚拢了好几千人,占领了一个县城当作据点,开始有模有样的当起了自封的齐王。
而这个齐王领着的几千人,直接堵在了杜将军的身后,若是自封了定王的反王选择和齐王联手,杜将军可就危险了。
周先生和霍尚书还没开口,就先等到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使。霍尚书气的大骂,“这些乱臣贼子,皇上请下令,这事不能再等了。”
捂盖子永远只能越捂越烂,这天下就没有用捂盖子能解决的事情。
皇上仰面朝天,“咚”的一声,晕倒了。
皇宫里乱成一锅粥,周老先生和霍尚书被皇后留下,请他们等皇上清醒了再走。
宫门立刻紧闭,所有人都不许入宫。
得到信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几乎是同时到宫门口,一听不让进,对视一眼,二皇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就听宫门打开,皇上身边的太监出来亲迎两位皇子。
“什么,只有我们能进去,一个人都不许带?”二皇子警惕的看着这位公公,不动声色间往他袖子里塞进一个分量十足的荷包。
“还请两位皇子跟老奴进宫。”太监捏了捏荷包,对二皇子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二皇子这才硬着头皮往里走,心里却无时不在警惕着,眼睛也不时朝四周看去。
“父皇……”
“父皇……”
两位皇子走进寝宫时,俱是一身肌肉绷的极紧,等到一屋子宫妃和皇子依偎在皇上的身边时,这才卸下一身力道。奔上前,做出焦急万分状。
“不过是头晕而已,你们真是小题大作。”
“皇上的事再小,那也是大事,而且是天大的事,臣妾请周先生和霍尚书等在长乐殿,不知……”皇后端了皇上喝完的药碗,一脸柔情的问道。
“朕马上就去。”看了一眼两个成年的儿子,又加了一句,“老二也来吧。”
至于三皇子,自然是灰溜溜的回府。他之前杀了平民冒领军功,差点被贬为庶人。所有人都清楚,只要皇上还有一个活着的儿子,这个位子就轮不到他来坐。
“……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当前第一步,将各州府总督的家人送到金陵居住,让他们全力协助钦差到各州府安抚百姓,绝不能再出第二个自封的齐王。第二步,朝廷需要一场胜仗,而且是大胜仗,击溃象伪齐王这样人的幻想。”
“兵力从什么地方来,银子从什么地方来。”皇上知道,大越危如累卵。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欺骗自己,假装可以徐徐图之。
“驻守夏江府的兵力,调回来。”霍尚书开口,作为兵部尚书,他对可调用的兵力了如指掌。
“至于银子,这个时候,抄家吧。”周老先生目无表情,但他说话的口气可以表明,他绝对没有开玩笑。
皇上跌坐在身后的龙椅上,沉默着。
“皇上,您是为了大越的江山和百姓。”周老先生加重了语气。
“夏江府的兵力调回来,情形会不会更糟。”皇上驻守在夏江府的精兵,其实是为了防肃庆王,他以为会出问题的肃庆王一直安安份份。谁能想到,反倒是他信任无比的忠顺亲王反了呢。
“老夫愿亲往安都府,如若肃庆王有异动,就让他拿老夫祭旗吧。”周老先生立刻上前。
“太傅,朕实在是……”皇上没有想到,周老先生愿意前往。要知道,周老先生在文人之中的地位极高,如若是异族或是草莽可能不将他放在眼里,真个祭了旗都有可能。
但若是肃庆王,那是绝无可能的。
一来周老先生是肃庆王的授业恩师,无论如何,大越也不可能接受一个欺师灭祖的人登上皇位。二来,如若真觊觎皇位,拿周老先生祭旗的后果,就是文人不出仕,不参加科考,偌大一个国家,文人不合作的后果,是极其可怕的。
肃庆王是先帝之子,他若想保有自己的血脉优势,就必须对周老先生礼遇有加。
“皇上不必多言,老夫心意已决。”周老先生狡黠的一笑,“既然是游学,我还要多带几个学生同去。”
去的人越多,声势越大,肃庆王越不可能封锁消息。
“妙,先生这一招实在是妙。”不管是亲自坐镇安都府,还是带学生去游学,都是无上的妙招,皇上抚掌大笑。
可怜此时,客栈中的两个人,还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一切,贾茁拿出在周府得到的彩头,“送你。”
“郁金香……”板儿没有过多的去关注这本书,而是低下头,在贾茁的发间狠狠闻了闻,“是不是,就是这个味道。”
“要死啦。”贾茁捏了拳头去打他,被他轻轻一带,拉入怀中。
“我要好好活着,和你一起看春去秋来,看雪消春至……”
板儿的脸离得越来越近,鼻息喷到贾茁的脸上,让她有轻微的眩晕感。嘴唇轻轻的触碰摩擦,从温柔到狂野,再到无法停止的深深渴望着对方的情感。一个吻,填不满思念,一个吻,也填不满长久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