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红漆木门被重重砸开,冷风飕飕灌进室内,“噗嗤”一声,烛火熄灭。
“沐弦歌……”
黑暗中,修离墨放缓脚步,一双锐利的眸子扫向四周。
水晶帘上珠子摇曳,声音清脆如雨滴落地,在黑夜里寒光闪耀偿。
珠帘内就是卧室,修离墨一步一步朝珠帘走去,虚浮的脚步声一如他此刻的心,飘荡在悬崖上,又狠狠坠入谷底。
“……在……我在……”颤栗的声音入耳,细听之下,尚能辨出哽咽撄。
她缓缓站起来,屏风上晕出她的倩影,带着轻微的颤栗,狠狠地砸在修离墨心口上。
修离墨一把掀起帘子,力道之大,美如雨幕的珠帘叮铃作响,随后无数珠子散落在地。
寒光滚落在云纹绣鞋下,她身子轻颤,那满地的透白让她微微讶异。
未及开口,周身凌然一暖,身子抵上一具滚烫的胸膛,她的脸贴在他胸口,还能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
她被他紧紧箍住,大掌顺着脊背轻拍,那么温柔,耳边紊乱的心跳声在寂寞无声中恢复平稳。
“……修离墨……”她低声唤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候她已然冷静下来,亦知脱开他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她发现手不听使唤,温暖的触感让她贪婪地缠上他精瘦的腰间。
他身子猛然一震,吻细细碎碎落到她发丝上,“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变了,在深夜里,她默然不语,头埋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
没有再说话,他拥着她,她环着他,美得如同一幅画。
他绝美瞋黑的眸子冷然环顾四周,没有借助灯火,依然可如白日视物,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除去散落在地的珠帘,屋内没有一丝异样,甚至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以他的功力,若是有第三个人,进房那一刻早该察觉到。
可是除了她的呼吸,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既然不想开口,他也无法逼迫她,真相可以查,可她,他却狠不下心逼迫。
修离墨此刻还心有余悸,想到那一声尖叫,眸中抿进一抹严厉,沉痛斐然。
他放弃询问,弦歌却自己开口了,声音从他怀里闷闷逸出,“是老鼠……我怕老鼠……”
老鼠么?
这个解释似乎很合理,现场没有打斗,没有发现异常,可是修离墨却是不信。
冰清、吟夏住在隔壁,多日的劳累早已使她们陷入梦境,突然传来弦歌的厉声尖叫,两人赶忙披衣而起。
恰在此时,叶落、左岸、李君澜、陈明先后赶来,聚集在院落里,众人不明所以,眉梢轻凝,见得她俩进屋,自是不再停顿,随后进了弦歌闺房。
烛火点燃,一室狼狈落入众人眼中,圆润的珠子随地皆是,看这架势,水晶珠帘是被人扯断。
郡守陈明心里一沉,浑浊沧桑的眸子不复昔日光彩。
他是外派官员,常年不进京,亦不喜与京中官员私交过密,故而也以为天辰皇帝甚是宠爱公主。
传言公主心狠手辣,满朝文武不知有多少人在她手里吃过亏,按理说,皇帝会为了安抚百官而责罚公主。
谁知皇帝默然不语,就连百官上奏弹劾多次,都被不咸不淡挡回,次数多了,大臣们也摸清皇帝的心思,对公主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日久天长,倒是让她养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直到两年前,她闯出弥天大祸,皇帝一改以往隔岸观火之姿,震怒之余,加上群臣力劝,将其打入冷宫。
不曾想,短短两年,她竟又卷土重来,离开了冷宫,此等女子,他一个小小郡守,怎惹得起?
越想越心惊,陈明背上冷汗陈岑岑,若是今夜公主在他府上出事,别说乌纱帽不保,恐怕要吃不完兜着走。
李君澜冷冷瞥了他一眼,吓得他赶忙低下头,这少年统领,也是极为不好惹的。
这一幕叶落看在眼里,嘴角荡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君澜住在东厢房,这里是西厢房,两处隔了几条长廊,他和左战一直守在东厢房院落之外,是以公主发出尖叫,他们及时到场,他李君澜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也一直游荡在院落之外?
叶落和左战算是顶尖高手,在这慕幽鲜少碰到对手,若是方才李君澜一直都侯在外间,而他和左战竟然杳无察觉。
叶落心下一惊,恐怕这李君澜功力在他和左战之上。
李君澜思虑弦歌安危,对叶落惊疑的眼神熟视无睹,抬步就往里间走。
冰清突然拦住他,于此同时,吟夏接到冰清的暗示,不动声色地移到屏风前。
她们是最先进屋的,看到屏风上的影子也是一惊,那屏风后,分明是公主和一男子相拥。
能让公主吃瘪的,就是隔壁的琉玥王,而事发到现在,他都未曾出现,不难猜,屏风后面定是他和公主。
不敢打扰两人,冰清、吟夏本想悄悄退出去,叶落一干人等已经闯了进来。
公主夜会男子,即使那是权倾朝野的琉玥王,那也难堵悠悠众口,若是传了出去,公主要被戳着脊梁骨骂的。
所以,不能让人瞧了去。
“……李统领……你……”李君澜眸子微厉,拨开冰清的手,身后的叶落见势,眸子轻落在左岸身上,左岸会意,拔剑架在冰清脖子上。
冰清气得脸色发红,眼睁睁看着众人往里间走,左岸唰地收回剑,无视冰清嗔怒的美眸,旋即跟上。
外间的吵闹,修离墨早已知晓,他嘴角牵起冷寒的笑意,凤眸微垂,倏地紧缩。
怀中的女子依旧紧揽他的腰身,脸埋在他怀里,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察觉到,她分明不知有人闯了进来。
依她的性子,绝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和他的熟捻,更遑论深夜相会。
低叹一声,他伸手从屏风上取下她的外衣替她披上。
他倒是乐意披自己的外衣,可惜他那时已歇息,外衣褪去,身上就一袭白色单衣。
弦歌方才就在换衣,褪去了外衣,现在只着一方红色肚兜,底下是一身白色亵裤。
她自己没有发觉,沉思中的修离墨也没有注意到,直到脚步声响起,修离墨才发觉手上传来滑腻的柔软,垂眸可见她白皙的肌肤,墨发掩住光滑的脊背。
他眸子一暗,寻思这姑娘真傻,幸亏是自己,若是别人,那岂不是叫他人窥探了去。
“……修离墨……”众人被眼前一幕震得失去言语,还是李君澜最先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拔出腰间佩剑。
帘子断裂,邪魅的男人一袭白色单衣,他脚下甚至未穿鞋袜,铁臂紧紧揽住女子的腰身。
最让众人惊咋纷乱的是,女子下身一白色亵裤,上身虽披了外衣,可那暴露在空气中的玉臂莹润丰满,依稀可见隐在衣下的红色肚兜。
一室狼狈,两人衣衫不整,加之方才弦歌的尖叫,众人瞬间恍然大悟。
……莫不是修离墨强迫公主……公主不愿,故而大叫出声?
弦歌闻声抬起头来,脸上酡红未散,眉眼竟透着妩媚。
那一道道不明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叶落眼带戏谑,李君澜隐忍满腔怒火,陈明一脸惊愕,冰清、吟夏羞愧得低下头,还有弦歌未曾见过的青衣男子,眸中似猝了冰,冷冷盯着她。
“……公主……是不是他逼的你?”剑尖指向修离墨,李君澜沉声道。
弦歌皱眉,听他这话的意思,似是有所误会。
不待她回应,叶落挑开李君澜的剑尖,“李统领这是何意?男女之事本是你情我愿,何来逼迫之说。更何况我家主子乃人中龙凤,想要怎样的女子不成?”
“依我看,明明是公主引诱了我家主子。”想起公主和皇帝的约定,叶落气不打一处来,侮辱的话脱口而出。
“闭嘴。”修离墨喝斥,一双寒霜眸子却是直指李君澜。
怀中突然一空,柔软的小手抵着他的胸膛推开,修离墨一愣,却见女子冷笑着退出他的怀里,墨绿的外衣勾勒出她妙曼的身躯。
“都给本宫滚出去……”弦歌裹紧衣服,冷冷下令。
事到如今,她再听不出这些人的言外之意,她就真是蠢货了。
一声尖叫引来众人,撞见她和修离墨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也难怪他们想歪。
弦歌深知修离墨不会替她辩白,这个男人就是见不得她好,所以她不会央求他解释。
就算她解释了也没人会信,更何况刚刚那惊悚的一幕,她是如何都不会对外人道出的。
既然如此,误会就误会,她的清誉早已栽在修离墨身上,多了就麻木了,不是么?
“滚……”修离墨抿唇厉喝,狠厉的眸子扫过众人。
“……公主……”李君澜心有不甘,撞入弦歌一双冰冷的眸子,他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公主不想将事情闹大,咬牙收剑离开。
陈明早被吓傻了,一心想着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琉玥王是什么人,他心狠手辣、权势滔天,如今撞见他轻薄公主,这可如何是好?
心里叫苦不迭,悔不当初,他就是犯贱,方才听见尖叫声,他不来便是,哪想摊上此等大事。
“今夜之事,若有谁走漏一滴风声,本王定将其挫骨扬灰。”
冷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一愣。
修离墨五指隔空微曲,一道疾风擦过众人的脸庞,带着刺骨的疼,地上的珠子碎末纷扬。
弦歌心下一沉,不悦地皱起眉头,冷声道:“你也出去……”
“用完了就丢?”修离墨转而轻笑出声,眼中却没有笑意。
“谁用你了?”弦歌差点咬到舌头,看着朝她走来的男人,烛火照亮内室,她此刻才看清他的模样。
白色单衣松松垮垮包住他精壮的身躯,发丝披散在胸前,锁骨泛着光泽,浑身一股邪魅之气。
她脸色一红,慌忙低下头,却见他赤脚踩在朱红的地板上。
她一怔……
他这是……
因为担心她,所以衣服没披,鞋子没穿,就这么冲过来了?
心里莫名一痛,修离墨见她发愣,两指挑起她的下颌,俯下身子,温热醉人的气息喷薄在弦歌颈上。
“嗯,没用,就是抱了。”他点点头,弦歌眉睫轻颤,轻轻瞥开脸,他望着空落落的手,指尖残留她细滑的韵味,眸中闪过冷意,“枉我一听到你出事,就披头散发出来寻你,你却如此冷漠,你说你是不是白眼狼?”
她怎敢存了背叛他的心思?
不是白眼狼,怎就与皇帝交易?
“你出去……”弦歌未听出他弦外之意,强逼自己冷静,后退几步,逃离他惑人的气息,她怕自己又不争气,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他哄几句悉数消散。
又是这一招,又想逃离他?
修离墨眯了眯眼睛,心里烦躁异常,他每进一步,这个女人就退后一步。
他没有耐心陪她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他想要她,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
弦歌被他逼至床沿,他暗黑的眸子跳跃着怒火,她心下一惊,顾不得其它,侧身就跑。
手腕一紧,天旋地转间,她被甩到床上,手臂撞上床头,火辣辣的疼痛令她脸色唰地变白。
修离墨眸子一闪,身子随之倾覆在她身上,突如其来的重量令她眼前一黑,呼吸仿佛从胸中抽干殆尽。
弦歌气急,伸腿去踢他,男人料到她有此一举,长腿一动,轻而易举钳制住她的双腿。
又是这样,弦歌脸一黑,恨恨道:“修离墨……你混蛋……”
“除了欺负女人,你还会什么?”永远用这招对付她,他不厌烦,她还厌烦了呢。
虽然这招对她的效果比威胁还有用,他永远知道她的命脉,在体力上,她不及他。论不要脸的程度,她也甘拜下风。
她这话似乎愉悦了他目光到处,他的喉结微微震动,浅浅的笑声从他桃色的薄唇逸出,“你可以试试看,我还会干什么?”
说罢,眼神不怀好意地从她脸上流连而下,弦歌僵住,心里暗骂变态。
她的心思,他尚未看透,又见她忽而惨淡一笑,放弃了挣扎,“你快些出去吧,他们都在外面瞧着笑话呢。”
她轻轻别开脸,心中沉痛凌然,出口的话却淡然无绪,“你把我害得还不够吗?难道真要逼死我?”
害她?他几时有过这种想法?
若他真能狠得下心,她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如今?他又何至于落得今日地步?
又想起她与皇帝的约定,一时之间,怒火扬戾,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颌。
瞧着她脸色泛白,秀眉纠结成一簇,死死咬住红唇,倔强地凝视他。
不服输是么?很好!
修离墨嘴角勾起残冷的笑,眸中快速掠过一抹嗜血,“沐弦歌,你胆敢再说一遍!”
院落里,众人的眼睛一直盯着房门,修离墨久久不出来,李君澜担心弦歌被欺负,好几次想提剑冲进去,却又生生止住脚步。
他知道修离墨和她关系不一般,譬如那日在他的别院,修离墨抱着她离去,她不曾露出不愿的情绪,前几日,修离墨大放厥词,声称她是他的女人。
今夜呢?她真是被逼的吗?
方才看到他们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他心乱了,所以没注意到她的神色,一厢情愿以为她是被逼迫的,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她哪里推拒过修离墨。
心下悲苦,寂静的夜突然传来男人沉怒的厉喝,任谁听了,心脏都剧烈紧缩。
李君澜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担心,寒冽的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他抬脚往里走。
叶落见状,与左岸一左一右挡住他的去路。
开玩笑,若是让这小子进去扰了主子的雅兴,他少不了一顿责罚。
虽然他现在也是极为不喜沐弦歌,可该帮谁,这一点他的立场始终不变。
“让开……”他不想和他们耽搁时间。
叶落轻笑,深知这一架非打不开,也好,他好久没有活络筋骨了,动动手脚也好。
“左岸,上……”叶落拔出长剑,朝李君澜飞身而去,左岸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他也许久没动手了。
深夜里,月华洒在院落中,高檐处悬挂灯笼,随风晃动,三道黑影交缠在一起,颀长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映在石板路上。
“这可如何是好啊?”郡守陈明急得团团转,里边不知是何情况,外边能主事的三人又打起来了。
眼角余光瞥见杵在台阶之下的冰清、吟夏,陈明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姑娘,您看这……您倒是拿拿主意呀。”
吟夏比他更急,她担心公主呀,琉玥王心狠手辣,公主性子又倔强,她生怕公主吃亏,可是冰清就是不让她进去。
“冰清……”吟夏瞪着美目,她才不管那三个人的死活呢,她只关心公主。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冰清心下也没底,可公主不叫她们,她们也不敢擅闯进去,若是撞见不该见的,公主的脸面何存。
她这话既是说给吟夏听,也是说给陈明听,无形之中也在自我安慰。
吟夏走来走去,眼睛直勾勾看着房门,最后气呼呼地坐在台阶上。
房内,一室静谧。
弦歌沉默地望进男人眸中,黑眸四周蔓延的火焰让她心惊胆颤,可她没有退路,不然这几日故作的冷落就全白费了。
今晚这个男人的举动超乎她的想象,他也是有一点在乎她的吧,她想,若是不在乎,何必冲她发火。
这个认知让她心慌。
不,绝不能这样,这个男人不能对她动感情。
之前她奢望他的感情,现在她不想要了,皇帝已经盯上了她,她要不起修离墨的感情。
终究是她怯场了。
“何必浪费唇舌,修离墨,你这么逼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轻轻抚上他的心口,那里心跳乱了,“你失控了,在我面前,你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了。”
她唇角一展,笑得纷扬娇媚,转瞬眉眼含霜,“修离墨,你输了,你爱上我了。”
“当初是你说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还记得吗?我做到了,可是你没有做到。你一而再再而三纠缠于我,难道不是对我动了心?”弦歌低笑控诉,“我不愿意,你便逼迫我,你永远随心所欲,却没想过我愿不愿意。”
“修离墨,我是对你动过心,可那仅限于起初,早在你打我一巴掌那日,我的心就死了。什么是死,你明白吗?就是碎了、散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闭嘴……”修离墨红着眼睛低吼,恨不得掐死她,大掌急促扯开她的外衣。
红色肚兜入眼,他急切地俯下身子去噬吮她的肌肤,粗糙的掌摩挲她软腻的后背,“心死么?本王不信你会没有感觉。”
身上传来酥麻的异样,他温热的气息环顾周围,她觉得心很疼很疼。
“修离墨,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很恶心。你每碰我一次,我都嫌脏。我不喜欢你,所以我讨厌你的触碰。可是你总是逼我,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我越是反抗,你就越得寸进尺,所以我每次都默默承受。”
她的话像利刃一样,狠狠削去修离墨心尖上的肉,她感觉到他的颤抖,却是狠心咬咬牙,“你一厢情愿把我的隐忍当成迎合,修离墨,这不可悲吗?什么时候,你堂堂琉玥王竟卑微至此,去碰一个厌恶你的女人?”
“找死。”他眸中光芒凶狠锐利,杀意愈浓。
爱么?
修离墨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知道,这个女人让他失去所有的理智,哪怕知道她会背叛他,他依然舍不得杀了她。
往后无数个寂寞的日日夜夜,他想让她陪着,可是这个女人,竟然说他恶心!
恨极、怒极,心里叫嚣着:杀了她!杀了她,你就不会再心痛如斯。
入了魔一般,他的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她反而轻松一笑。
修离墨,你果然不爱我!如果爱我,怎会因为我一番说辞就痛下杀手,你不信我,我说什么都没用。
说什么你输了,其实是我输了,就算今日死在你手里,我还是不恨。
她存了求死的心,一双眸子却贪婪地看着男人,她想,一定要好好记住他,记住这种撕心裂肺的痛,下辈子,她再也不要遇见他。
不相遇,就不会爱上,不爱,就不会痛。
她眼前黑沉沉,看不清他的眉眼,喉间的窒息湮灭她的理智,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开始死命挣扎。
那只掌控她生死的大手突然撤离,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拼命吸入,夜间清冷的气息在她胸中乱窜,刺得肌肤生疼。
迷蒙间,她感觉身上徒然一轻,眼睛睁开,却见男人挺拔的身躯隐没在灯火里。
他离开了,那么狼狈地离去。
终究是在看到她呼吸微弱,脸色涨紫的时候,他心软了。
弦歌心中大恸,拉过锦被盖住头顶,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憋忍许久的眼泪簌簌落下。
静默无声,她紧紧咬住拳头,生怕自己哭出声音。
他的骄傲不容侵犯,她赌赢了,明知那些字眼会让他生气,甚至会伤害到他,可她还是说了。
残忍的话说出口,她喉间哽疼,如同利刃,一刀刀刺穿血肉,他疼,她更疼。
原来怕死真的是人的本能,呼吸消逝的那瞬间,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真的很懦弱,妄想求死逃脱宿命,那之前拼命活着的一幕幕都成了笑话。
她埋头啜泣,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脚步声,然后头上的被子被掀开,没了庇护,她身子抖得更厉害。
脖子上的掐痕落入冰清眼中,她心中一痛,紧紧将弦歌抱进怀里。
一手扯过被子盖住她的身子,吟夏哭着扑上来,“公主……琉玥王怎能这么欺负你?你疼不疼?”
吟夏想触碰她的颈,又怕弄疼她,嘴上骂骂咧咧,全是数落修离墨的不是。
“别哭了,去取药膏来。”冰清比她冷静,她恨极修离墨的冷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公主下恨手。
吟夏取来药膏,弦歌已经收拾好心情,静静地靠在冰清身上,烛火映出她红肿的眼睛,脖子上的掐痕更是触目惊心。
“我没事……”弦歌忍痛扯出一抹笑意,看着俩丫头为她忙前忙后,为她伤心落泪,小心翼翼替她上药,就怕她痛着,她心里越发后悔招惹修离墨。
如果她刚刚不幸死在他手里,这俩丫头会为了替她报仇去找他拼命吧,他武功甚高,她们又怎是他的对手,最终只会白白丧命。
冰清、吟夏替她上完药,她叫两人陪她一起歇息,窗外的月亮渐渐失去风华,弦歌知道,子时已过,再过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坐了一天的车,夜里这般折腾,心神俱惫,可两人主仆观念根深蒂固,饶是平日里没大没小的吟夏,她也不敢与弦歌同床共眠。
最终还是弦歌说自己害怕,才说服了她们。
躺在床上,外边是冰清、里边是吟夏,白色的锦被虽细滑如瀑,搁在颈子上,弦歌还是觉得疼。
烛火未灭,是弦歌不允,其实她说害怕不假,方才那一声尖叫,她对修离墨说是害怕老鼠,其实她哪里是害怕老鼠。
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对他开口,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说了谁信?
若非这种事真实发生在她身上,她也只以为说这种话的人是神经病。
现在想起方才诡异的一幕,她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冰冷的感觉盘旋在头上。
她褪去外衣,窗外突然掀起一阵冷风,她惊疑回头,月光之下,一倾国倾城女子幽怨地看着她,一袭白衣,眸子莹润含珠,三千青丝披散在身后,逆风飞扬。
她注意到了,那女子没有影子。
最让她震惊的莫过于她的面容,分明与天阁台上她所见的女子是同一人,后来那女子还进入了她梦中。
可是在梦中,她不是死了吗?
是了,她死了,现在地上没有她的影子。
弦歌骇然至极,尖锐的叫声脱口而出,手中的衣物跌落在地,她想跑出去,可是脚底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那女子一动不动,只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分明有千言万语。
她惊惧地蜷缩在角落里,手紧紧捂住头,又怕那女子进来,一双眸子死死瞪着窗子。
她是被鬼缠上了吗?为何会从天阁台跟她至此?
弦歌在梦里为她哭过,亲眼见她死在面前,那个梦那么清晰真实。
这些日子以来,她俗事缠身,早忘了当日那个梦,今夜在见到那个女子之后,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个女子为什么要跟着她?难道想让她替她完成什么心愿?
带着沉重的疑虑,弦歌渐渐陷入睡梦中。
窗外,清风乍起,乌云迅速聚拢而来,一地的月光黯淡了颜色。
颀长的身影临窗而立,月光消匿在他琉璃般墨色斐然的眸子里。
烛火未燃,黑云遮住月亮之后,室内陷入一片黑寂。
地上跪了一个人影,看不清模样,却能明显嗅出空气里暗涌的嗜血杀意。
“……主子……”跪在地上的正是圣音,她双手撑在地面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嘴角溢出的鲜血滴落在裙摆上,地上一滩血啧,在黑暗中散发着腥甜味。
修离墨四日前让叶落飞鸽传书给她,让她随行去皇陵,她快马加鞭,只消一日就赶到主子身边,主子却让她暗中保护公主。
三日内,她尽职尽责,躲在暗处,未曾被人觉察出来,同时她也颇为不解,主子为何让她保护公主。
直到左战带来主子的命令,监视公主,截下她手里的一切消息,断绝她和外界的联系,那时声音才知晓,公主是皇帝派来监视主子的。
今夜是她失职,主子说过,她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公主,其次才是监视,可她却没做到,在她眼皮子底下,公主竟出了事。
奇怪的是,她的确一直在暗处守着公主,未曾见到有人闯进去,那一声尖叫又是为何?
起先她以为公主发现了她的存在,故意引她出现,后来看到公主惨白着脸缩在角落里,主子出现之前,她都未曾发现异样,那时她方知公主不似作假。
圣音忍着剧痛,眩晕感却一波一波侵袭而来,“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这个男人下手真狠,她想,他是要杀了她的。
向来淡漠如水、无情无欲的主子,今夜却像换了一个人,双眸盈晕嗜血的杀意,走出公主房门时脚步踉跄,她竟然在那个桀骜不羁、不可一世的男人身上看到了颓然气息。
在他们怔愣的瞬间,主子凌空而起,掌风凌厉地朝他们三人侵袭而来,散入耳边的是主子沙哑阴狠的声音,他说:“出手,陪本王打一场。”
这一架,不该打的。此番路途凶险,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皇帝更是会暗中作梗,而他们人手不够,今夜这一场架,他们皆负了重伤,接下来的局面,又该如何去应对?
她明白,主子在拿他们撒气,可这气究竟从何而来,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却是如何也不敢去相信。
黑暗突然被一道光亮划破,剑光反射在圣音脸上,她一惊,身子颤栗不停,虽然她不怕死,可是这死得不明不白,她极度不甘心。
“……主子……为什么?圣音做错了什么?”破碎的声音如雨滴坠地,她仰着头,痴痴地笑了。
她跟了这个男人十几年,领教了他的薄情寡义,他杀伐果断,世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她始终不相信,今日她开始动摇了。
“护主不利,该杀。”剑没有往前送,他的声音冷厉残狠。
“护主?”她震撼至极,主子的意思是那女子是主?
惊愕之余,她到底记得替自己争辩,“主子,圣音句句属实,绝无半点隐瞒,圣音一直守在暗处,却没有发现有人闯入公主房中,但终究发生了何事,圣音着实不清楚。”
信不信,全在他一念之间。他若是不信,她多说无益。
也许,他是信的,就是不愿放过她,当真像他所说那般,她护主不利,该杀。
圣音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嘭”一声巨响,她听见门被踢开,然后身子一旋,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主子,请您饶了圣音。”叶落挡下修离墨的剑,所幸修离墨料到圣音不会躲,只用了两分力,叶落闪身挡剑的瞬间,修离墨眉眼一拧,悄无声息地撤回软剑。
左岸跪在一旁,他的手还拽着圣音的手臂,圣音跪俯在地,鲜血顺着嘴角汨汨流出。
“呵……你们倒是越发大胆了,什么时候,本王的命令在你们眼里变得如此可有可无?”他薄唇峻骛,声音冷冷吐出。
叶落看得清楚,主子那一剑并非真想取了圣音性命,以他霸道的功力,他们绝非可能从他手上救出圣音,更何况他们已经受了重伤,一个猜测在他心里萌生。
“属下不敢。”云雾拨开,一室芳华尽染,拉出三道颀长的影子,他们低着头跪在地上。
“主子,圣音罪不致死。”叶落咬牙道,暗自揣测修离墨的心思,“公主身边暗藏杀机,圣音是埋在暗处最好的人手,她是女子,方便贴身保护公主,其他人,主子信得过么?”
“主子,再给圣音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叶落沉声道。
他责罚圣音一半是为了宣泄怒火,一半是为了杀鸡儆猴。
在沐弦歌那里受的气无处发泄,而圣音对今晚的事一问三不知,他怒极之下,将三人打成重伤。
修离墨鲜少生气,可他一旦怒火中烧,理智会渐渐丧失,这件事一再在沐弦歌身上得到印证。
他担心自己失控之下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强迫自己离开了沐弦歌的房间,如若不然,他真怕掐死那个女人。
终究舍不得,看到她淡淡的面容,无畏死亡,他恨极,想死?没那么容易,死的人解脱了,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他要她活着,陪他一起痛苦地活着。
左战和叶落对她心怀芥蒂,担心她背叛他,这一点,他一直很清楚。
特别是左战,私底下多番找她麻烦,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怒她不争气、恨她不相信他,所以一味纵容左战的行为。
今夜挥剑指向圣音,希望她能认清自己的位置,别存了不该存的心思。
叶落猜透了他的心思,男人虽没有同意让圣音将功补过,可是他浑身的戾气消散了去,圣音见此,重重磕头,“主子,属下一定尽心尽力,将公主当成主子来侍待。”
“圣音,你糊涂了,那个女人是要背叛主子的,你为了活命,难不成也要背叛主子?”耳边传来左战的苛责,圣音一噎,叶落暗叫不妙,这个榆木疙瘩。
“主子,公主不能留。”左战沉声力劝。
叶落扶了扶额头,偷偷转头,果见主子平息的怒火又燃烧起来。
“木头,赶紧闭嘴。”没见到主子动了杀气吗?人家公主碍他什么事了?非要除去她。
“主子息怒。”圣音拉了拉左战的衣角,修离墨的剑尖抵在他胸前,再进半分,便是血溅当场。
“主子,你今晚就是杀了属下,属下也坚持杀了她。”左战丝毫不畏惧,反而身子一倾,那剑端“噗嗤”一声刺入他的身体里,“左战虽愚昧,这几日却也瞧得真真切切,主子是被她迷住了心智。自古红颜祸水,主子一世英名,万万不可叫一个女人毁了前程。”
“左战的命是主子给的,今夜左战便效仿那古代谏臣,以死唤醒主子。”说罢,双手握住长剑,身体前送。
“木头……”
“左战……”
叶落、圣音大喊,哽咽的声音又惊又急,十几年患难与共,没曾想他今日竟干出此等糊涂事。
——
窗外暗香浮动,浅影稀疏,木槿花争艳枝头,傲然屹立。
窗几透了光进来,跳跃的珠线穿越层层阻隔,落到床榻上,朦胧零碎抚上女子的面容。
女子面容皎洁如月,嘴角浮起淡淡的弧度,可眉心却凝结一处。
单薄的苏锦绣被遮住了她妙曼的身子,裸露在空气里的一节藕臂在浮动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白皙的颈上突兀地缠绕一圈青紫的掐痕,如同冰天雪地里的一抹红梅,散发幽冷寒冽的芳香。
飘动的红色纱帐轻轻摆动,如梦如幻,忽地垂悬而下,扫过床上的女子。
女子眉睫轻颤,伸手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一双明眸卷入室内的摆设。
郡守府……
昨夜发生的事一股脑涌进脑中,她只觉得头越发疼痛,干脆不去想,掀被下床。
眩晕袭来,她猛地跪倒在地,手肘撞上床沿,洁白的臂上迅速红肿。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任由疼痛侵袭四肢百骸,其实她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哪里疼痛,手?脖子?
早就没有感觉了,更痛的其实是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