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不准去。”
虚弱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却是威严万分,婢女顿在门口,转身为难地看向青鸾姑姑。
“罢了,你去准备热水。”青鸾姑姑挥手喝退婢女,目光又落到皇后身上。
她脸色苍白如雪,一双柳叶眉死死皱成一团,像那解不开的死结,眉睫轻颤,蝶影般遮住了她痛苦的眸子,嘴唇被她咬得稀巴烂。
豆大的汗珠顺着柔美的轮廓滑落入衣,青鸾姑姑心中大恸,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她从怀里掏出玉瓶,颤抖着倒出药丸,递至皇后嘴边,皇后却死咬嘴唇不松偿。
青鸾急得汗流浃背,低声哄诱皇后张口。
低沉压抑的抽泣声回旋在空荡荡的殿内,伴随着深深的低吟。
青铜香炉燃着淡淡的花延香,烟雾徐徐上升,投射在窗棂上的白光渐渐暗淡。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宫里笼罩在一片火般的海洋里。
各宫欢声笑语,女子浅吟清唱,一阵阵欢愉的丝竹入耳,消散在黑寂的夜幕中。
天边升起了一轮明月,黑云散去,露出明媚纯净的轮廓,一道清凌皎洁的月光洒在庭院中,桂花在夜里香味越发浓郁。
栖凤殿里,一池清水热气腾腾,白烟流水般缓缓流动,顺着白色的玉阶蔓延消散,浴池笼罩在一片白色雾霭的平和中。
皇后轻轻靠在池壁上,双眸紧闭,一双柔美修长的玉臂伸展在池沿上,白色的石沿映衬出她白皙的肤色,在热水浸泡中透露出一股子嫣红。
不多时,浴池内响起轻盈的脚步声。
一道倩影出现在屏风上,然后慢慢绕过屏风往浴池内走去。
是青鸾姑姑。
她捧来一袭红色中衣,壁上的灯盏摇曳如鬼魅,昏黄的光亮投射在青鸾身上。
随着她走动一步,那颀长的身影往前挪一寸,手上的红衣流动着浅浅的光华。
伺候皇后穿戴整齐,青鸾命人清理浴池,然后搀扶着皇后到内殿休憩。
入了内殿,发现沐清漪还站在珠帘外,略显拘束,小脸因为皇后的出现涌上喜悦,而后身子缓缓松弛。
依旧是那一身黄色衣裳,夜里风凉,内殿的窗棂开启,阵阵凉风掀起她的裙摆,她冷得浑身哆嗦。
青鸾随随睨了窗棂一眼,目光又回到沐清漪身上,旋即明白,郡主自皇后病发到浴池沐浴,期间两个多时辰,她都没有离开。
怕是晚膳都没用吧,也怪她,一心担心皇后,倒是忘了还有这一位。
再抬眼,皇后已经走到沐清漪跟前,握住她冰凉的双手,眉头轻皱,低声叱责,“手怎么这么凉?你在这呆多久了?是不是晚膳没用?”
沐清漪摇摇头,又点点头,鼻子酸酸的,目光躲躲闪闪,嚅嗫跟皇后道歉。
都是因为她贪玩,惹下祸端,才把皇后气得犯了心疾。
皇后浅笑打断她,“不是因为你,别自责。”
“青鸾,吩咐下去,替郡主准备晚膳。”
“是。”青鸾颌首,正要开门出去吩咐,又听见皇后道:“本宫的就不需要准备了。”
“娘娘!”青鸾惊呼回头,却见皇后松开了郡主的手,掀开帘子走进内寝。
沐清漪咬咬牙,瞥了青鸾一眼,“别准备了,我也不吃。”
珠帘叮当响,沐清漪随后也跟了进去。
皇后靠在床榻上,柔软的丝质绣被斜斜盖在小腹上,紫色的纱幔纷纷扬落,听到脚步声,她眉眼微抬。
月光透过窗棂泄了一地,如同妙曼梦幻的白纱,铺陈一地细珠。
沐清漪径直踩过一地月华,在床沿坐下,“娘娘,你要打要骂就冲我来,别这样折磨自己,你这样我难受。”
“清漪丫头,本宫没事。”皇后拉过她的手,清清浅浅叹气,“是本宫忆起了一些往事,心口疼痛难忍,真的不怪你。”
“你若是真为本宫好,就去吃点东西,让本宫静一静,夜深了,本宫实在抵不住这困倦。”
说着,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皇后竟真的打起了呵欠。
沐清漪不情不愿地点头,离开内寝,关上内殿大门。
院落里很安静,守夜的宫女朝她躬身行礼,她点了点头,踏着月色进入八仙亭。
亭中有一圆形石桌,摆上一道茶具,花花绿绿的糕点静躺在白色的玉盘上,月光穿亭而入,拉长她颀长的倒影。
她拂袖坐下,指尖轻转,碧绿的茶盏稳落在桌,她一手持起茶壶,茶水哗哗流泻,像一道水柱,泛着清莹的光亮。
热气氤氲,迎着月华,她端起茶盏轻抿。
月下的桂树熠熠生辉,绽放的花朵在月光精灵的跳跃下散发寒气,一朵一朵静静坠落,无声地跌落在地。
眉睫轻扇,她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目光迎上皎洁的月色。
脑中慢慢浮现苏卿颜俊美无瑕、温润如玉的脸庞。
她跟他自出生起就认识,父辈替他们定了娃娃亲,她性子叛逆,不喜被人摆布,这些年她总是惹祸、糟蹋自己的名声,为的就是让苏家主动退亲。
不想情根早已深种,他的放任成全了她的堕落,沐弦歌的事却让她幡然醒悟。
苏卿颜说她退亲是为了沐弦歌,其实不然,她只是因为沐弦歌看清了一些事情。
他不懂。
她面上没心没肺,可心思却是藏得最深。
女子自古讲究三从四德,她从小无父无母,爷爷宠溺她,也常常为了朝堂政事忽略她,没人教她礼义廉耻。
加上拜了瑶山玉虚真人为师,师兄弟姐妹都是江湖中人,性子豪爽不羁,她也不再遵循闺阁女子的德行礼仪。
她向往自由,可是皇家的枷锁却束缚了她。
苏卿颜宠溺她,可是却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其实她要的很简单,就是他的尊重而已。
她不知道苏卿颜为什么一再强调让她远离沐弦歌,可是沐弦歌身上有她欣赏的东西,那些是她向往而不能企及的。
每次沐弦歌出事,苏卿颜都会暗中把她调离京城,不让她干涉沐弦歌的事,她恨透了他的自作主张。
从来不问她的意愿,所有的事情都替她决定,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依附他而活。
当沐弦歌在她面前险些丧命,那时她心灰意冷,积聚已久的怨气爆发,也让她看清他的本性。
沐弦歌是她心心念念要维护的人,他却冷眼看着她的朋友遇险,他冷酷无情,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
现在他可以宠她,可若是有一天她再也得不到他的垂怜,他是不是也会冷酷地丢弃她?
她不敢去赌,与其将来心碎俱焚,不如快到斩乱麻,现在就斩断情丝,对谁都好。
这些,他都不懂,如果他真有那么在乎她的内心,又怎会感觉不到她的彷徨?
*
日暮降临,阳关小镇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下,柔和的橘色光线浅浅移动,直至最后一道光线消失在天际。
街上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商贩摆摊呼唤,店铺依旧敞开大门迎客,人流涌动。
今日是十五,阳关小镇地小人少,平夜里不设夜街,可是每逢十五必摆起夜摊,百姓也涌上街头买卖货物,久而久之倒成了固定的风俗。
悦来客栈,阳关小镇最豪华的客栈。
牌匾龙飞凤舞地烫上金字招牌,高檐高高垂悬两盏大灯笼,墨色晕染红绸布上,左边是“福来”,右边是“运转”。
悦来客栈面对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背靠富人区的民宅,从楼上望去,尽可将富人家宅邸的景观收入眼底。
此刻,正值夏季,太阳刚刚落山,天还是大亮,少了白日的燥热,多了傍晚的清凉。
楼上一道窗被一只素白的手推开,接着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她凝望着远处的落日,随即眉目低垂,目光又落到宅邸的景观上。
此人正是弦歌。
她一身男装打扮,头上梳了个公子发髻,素带缠裹青丝,容颜俊俏、贵气逼人。
“公主,我们好了。”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弦歌随手关上窗棂,转身就看到面前站了两个俊俏精致的小生。
吟夏别扭地扯着身上的衣服,苦着脸道:“这衣服好生奇怪,公主,我们为什么要换成男装?”
她还是喜欢女装,穿着舒服。
弦歌轻笑,“出去办点事,男装方便。”
“出去?”冰清脸色一变,“外面不安全,公主有什么事吩咐我们去办就好,您好好呆在客栈。”
“不。”弦歌摇摇头,径直越过她们,“这事你们办不了,我必须亲自走一趟。”
拉开大门,弦歌顿住,“如果真有人要杀我,就算呆在客栈也避免不了,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吗?”
冰清、吟夏面面相觑,从桌上拿起佩剑挂在腰间,跟弦歌出了房门。
目光轻轻落在对面的房门上,弦歌轻咬下唇,向前走了两步又顿住。
许久,她才徐徐转身,顺着木梯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