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三年四月十八,据说这一日是大琼和卞夏两国共同占得的大吉之日,是和亲上佳的日子,而这一天亦是我十八岁的生辰。
十八年前,我被大发善心的皇后娘娘接入皇宫;十八年后,我被社稷为大的皇上像礼物一般亲手送了出去。
我看了看身上华贵的凤冠霞帔,突然觉得我这个礼物的包装还不错。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觉得我是要嫁了!少时不懂事,也常想着若有一天自己嫁人,该是怎样的心情。后来遇到天遥,也曾想过他牵着红绸将我领进他偌大的将军府的场景。
这件我想了无数次的美好愿景,如今再问自己的心情,我实在不能用“欢喜”来形容。若你非要问我这场婚礼的感受,我只能说:“老娘今日嫁人了,夫君是卞夏皇帝最为看重的七皇子,夫妻没有感情,纯属政治婚姻,如有巧合,那你找他理论吧。”
我拖着长长的大红嫁衣,在一众粉红宫装的宫女的陪同下,一步一步的踏出紫竹宫。出宫门时,我驻足回望,婉情坐在院中的古琴旁,弹奏着原本欢快,现在听来却甚为悲伤的曲子。
我很有一种冲上去掐她的冲动,想要告诉她,你这丫头,皇后娘娘白给你请那么多师傅,这琴弹得丢不丢他们的脸?我是嫁人,又不是奔丧,弹的什么曲子。可我如今身上这般隆重的行装,我总不能辜负了这华美的装扮。
绿竹静静的站在婉情身侧,眼中带着泪水。我断然拒绝了她要陪嫁的念头,不是不顾惜她照顾我这么多年的情分,只是我都不知道我今后会如何,又何苦带累她跟我吃这份苦呢?
院中的石桌上,依着旧历摆满了茶具。这是我们平素欢聚的场所,许多人在这里陪我度过青葱岁月,许多事在这里上演。太子,璟天,璟钰,西风,李璟暄,甚至是后来了无音讯的李梁,他们的身影纷纷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或欢笑,或愤怒,或阴险,或纯善,一一掠过。还有一个人,那个我此生都不能忘却的人,他参与了我在这皇宫里的所有喜怒哀乐,他融进了我的生命,刻在我永久的记忆中,可是如今,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想。
在眼泪没有掉下来之前,我迅速转身,长袖一挥,走出最端庄的模样。
穿过御花园,那年大旱,太子和璟天在这里争吵过;路过望月亭,璟钰像个孩子一般抱着我大哭;走入寒烟阁,李璟暄说我是红颜祸水。我才发现这皇宫里的一草一木,皆有我的故事。一幕幕的画面在我眼前浮现,那些过往依旧清晰无比,仿如昨日。多年以来,我们到底经历了多少人和事?多少我们熟悉的面孔随着记忆的车轮不断掠过,有些人还留在这里,有些人却再也回不来了。比如凤芜,比如太子,比如李梁。而我,也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兰音姑娘这个称号,终究会随着人们的记忆慢慢被忘却,我在这里所留下来的故事,也将有更加新鲜的代替。时间是残忍的,人心是善变的,没有人能够逃脱被遗忘的命运。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我此行的最后一站。抬头看了看,横木上大红的字体赫然写着“子归”二字。“子之于归,宜其室家”,这里便是大琼每一位出嫁的公主都要走的十道子归门,寓意着女子经历了重重波折终于有了归宿,每一扇门间隔大概十步之遥,也是十全十美的象征。只是在我看来,这场婚姻本身就是一场波折,若是我步子迈得大些或小一些,还如何十全十美呢?
“姑娘,时辰不早了,该走了。”身边的老嬷嬷提醒道,我朝她点了点头。
子归门在我点头的刹那,吱呀一声一扇一扇渐次打开,我的心也随之莫名的紧张起来,看着还在继续打开的门,我僵硬的抬步迈过了第一个门槛,茫然的如同牵线木偶,由着身边的宫女搀扶着。
穿过这里,我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了,想要再回到皇宫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想要再回到有朋友们陪伴的日子就更加的不可能。我只能尽量将步伐放得慢些,再慢些,好让我能多回忆一些过往之事。想想那个我做梦都想嫁的人,不知此刻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只是情不自禁的想他,想他儒雅的笑容,想他手握扇坠轻摇纸扇的洒脱。已是第七扇门了,我多希望在门的尽头那个等我的人不是苏锦夜,而是我想的那个人。
依稀记得同苏锦夜闲聊的时候问过他到底是看上了我哪里?缘何就会一见钟情。他的回答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长得好看啊!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他毫不避违的说出了大实话,一点都不婉转。
其实也真是如此,人们大多数都不耻那些看重姿色的人,可是仔细想一想,男女之间第一次见面,看的不过就是一张脸而已。若当日在集贤居天遥与徐刚的容貌调换,那我绝不会对天遥一见钟情。别说一见钟情了,要是徐刚长得跟天遥似的,我肯定就不反抗了,随他调戏,还哪儿轮得到丑丑的天遥英雄救美?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只是不知我的这副年轻的皮囊还能支撑几年,若我年华老去,风烛残年之时,苏锦夜可还会像今日这般待我?
“其实还有一点,那便是兰音姑娘这个名号!”我不解的看向他,苏锦夜解答道:“这天下谁人不知兰音姑娘是平反大琼太子叛乱的最大功臣,仅凭区区右翼军便攻破了城门,如今你的事迹已经成为以少胜多的典范广为流传。”
我听完冷哼,“是吗?其实这个成功的典范靠的不是我的智慧,不过也是我这一张脸而已。”若不是璟钰迷恋我,又怎么会如此疏于防范?看来我是对的,我所经受的一切苦难都是那个时候我背叛璟玉时所要承受的恶果。我接受这苦难,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
我慢慢的闭上眼睛又慢慢的睁开,抬起头,准备走完最后的一道门,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定格,惊讶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手里摇着水墨幽兰的纸扇,那个玉兰花的扇坠静静的垂在那里,仿佛它原本就应该是一枚扇坠一般。
我诧异的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天遥的目光直直的锁在我的身后,我不禁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苏锦夜静静的立在那里,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冰冷。
我身边的宫女嬷嬷被这两个人的眼神吓得纷纷闪到一旁,只留下我一个人立于他们中间。而他们却都不看我,仿佛我是透明的一般。我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虽然我不情愿于这桩婚事,可是也没拦着他们打扮我,自认为我此刻也算是沉鱼落雁了,怎么这两位就看不见呢?坏了,他们两个不是看对眼了吧?要是那样,我岂不是更惨?我用力的晃了下头,想把不好的预感赶走。
“我今日终于见着活的宁天遥了,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苏锦夜嘴角上扬,冷笑着望着天遥。
“我的不幸都是你造成的,你说我会不会让你幸运呢?”天遥毫不客气的回道。
“哈!”苏锦夜这一声笑吓了我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东西噎着了呢。“我早知你不会如此甘心阿音嫁给我,说吧,你想怎么样?”
“是我的,我要夺回来!”天遥说的坚定。
苏锦夜像是被他这句话重伤了一般,他站直了身子,直视着天遥。“过了这扇门她就不再是你的!”
“所以我及时的拦住了她,即便她要走出这扇门,迎接她的也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你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将军,如何敢跟我抢?”苏锦夜傲慢的问。
“天遥虽只是个小小的将军,但家父从小教导天遥,这一生有两样东西是我必须要守护的,一是脚下的土地,二是自己的女人。我征战沙场十数年,从未丢过大琼一寸土地,而对于我的女人,我也决不允许她被别人夺走!”
天遥这几句话彻底把我震慑住了,也太霸气了,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崇拜之情。而对于他说的自己的女人,貌似说的就是我唉?我有些兴奋的继续观战,也是够没心没肺的了。
“要是我没有记错,阿音是皇上最先默许给我的,而且早在南疆之时我就像她的师父提过亲。可是如今你以战争相要挟来争夺她不是很不公平?对于七皇子,天遥早有耳闻,世人都道你是天下四杰中最为纯粹最为公正之人,如今这样岂不是毁了你的名声?”
“你们皇上把她许给了我,有圣旨为证,如何不公平了?”苏锦夜有些心虚。
“我听四皇子说,你们卞夏有一个规矩。若是两个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女子,除了看女子的心意外,还可以通过比武的方式决定谁拥有这个女子。如今暂且不论阿音的心意如何,我想和你比一比,若是我赢了你,你将阿音留下,另寻佳偶。若是你赢了我,我绝不强留,自刎谢罪,你说可好?”
我听到天遥要赌命,气得大声诘问。“你胡说什么,什么就自刎谢罪?”
“你敢不敢?”天遥却不理我,只是看着苏锦夜。
“哼!我有什么不敢的?”苏锦夜冷哼:“我只是觉得你的伤还没好利索,我赢了你也胜之不武。”他不自然的揉了揉鼻子,“而且,你如今以性命相挟不是很不讲道理?”
天遥说的没错,苏锦夜是最为公正的正人君子,他虽然有时候霸道,有点孩子气,但是他却有一颗善良纯粹且坦坦荡荡的内心。而这样纯粹的心,大概也只有在卞夏那样的国度才会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