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赛马结束了,疯狂的助威声变成了热烈的喝彩声,还夹杂着此起彼伏不明立场的胡哨声。有许多人站到了马背上,向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乌孙王宴前观看,那里正在进行颁奖仪式。
李同也夹杂在人群中,他那一头的乱发,加上瘦高的身材,即使躲在人群的一角,倒也显得十分的打眼。获得第一名的骑手和赛马在发疯似的呐喊中,双双站到了领奖的位置。衣着鲜亮的美貌女子用木盘托上一条皮制的腰带和两个花环来。作为首席颁奖嘉宾,毕力格先是把腰带系在勇士腰间,接着,为骑手和赛马戴上花环。
在这个季节里,也只有百花池附近的山里才能采到鲜丽的野花。骑手从力士手里接过那头漂亮雄壮的种公羊,并向毕力格致意。这时,站在毕力格身后的李同注意到获奖的那位骑手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时瞥向旁边,原来正与托盘子的姑娘眉目传情呢。“可能是一对恋人”,他想。此刻他根本没注意到,有人也正在偷偷的观察他。
这时,又有盘子端上来了,那是由乌孙大王赐予的满满一银碗酒。毕力格把碗递到骑手面前,小伙子瞪大了朴实而稚气的眼睛,仰头一口气喝下酒去,于是喝彩声和呼哨声又暴风般响起。
席间的吃喝与草地上的娱乐同步进行,不让须臾。下一个节目是顶羊,就是由各部落推荐参赛的公羊,在现场进行决赛。这种比赛规模虽小,但氛围集中,属于身体对抗活动,而且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淘汰,自有其激烈与煽动性。助威声一浪高过一浪,最终,在爆炸般的惊呼中,一头羊最终用坚硬的角刺穿了另一头的眼睛。
倒下的公羊被迅速拖走,腾开地方给获胜的羊主人和犄角带血的公羊冠军颁奖。奖品是一只处在生育旺盛期的母羊,由第二颁奖嘉宾乌孙王授予,当然也有两只花环。照例由乌孙大王赐给满满一银碗酒,由羊主人一口气喝下,照例又响起喝彩声和呼哨声。
这边颁奖方得完毕,湖畔响出一声嘹亮的口哨。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附近山坳里马群催开,漫过山坡,轰隆隆蹄声动地而来。响鞭炸裂,于是,欢呼雀跃的声音响彻草原。一骑白马从群中逸出,傍着边儿飞驰。动静太大,嘉宾尽皆惊异。
李同回身看去,将近他的面前,白马上甩出一根极长的套马索,在马群上空虚晃一圈,“倏”地收了回去。这出手一招煞是利落,引得行家里手们连声叫绝。吆喝声嘹亮。白马放慢速度,从群中引出一匹光背的枣红马来。
令人没有想到的事。那白马直抵身为奴隶的李同面前,马背上的年轻女子欠身施礼,稍带递过顽皮和挑逗,透露出三分野性七分妩媚。没等李同做出反应,那女子已经返身一跃,落定在跟来的光背枣红马上,然后指指他,随手轻拂马鬃,飞奔而去,把白马留在了席前。在草原上,这算是一种邀请,也是善意的挑战。
李同有些发懵,他回身看毕力格和侥直那,毕力格和侥直那也正看他呢。只见乌孙王猎骄靡不知在毕力格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毕力格微微点点头,吩咐了侥直那几句话,然后侥直那就走了过来。对李同说道:“大王让你应战!快追上去吧!”
“我?你知道我的骑术很差。”李同无奈的说道。
“输不要紧!但你必须应战,这是坚昆王的命令。”绕直那的语气很生硬。
伴随着一迭声催命似的怂恿,不由李同迟疑,就向席间毕力格看去,毕力格神情复杂的看着他,微微点点头。李同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也容不得他迟疑。他略施一礼,在侥直那的帮助下,走出人群跨上马鞍,两腿一夹,朝枣红马追去。
枣红马兜过一个小圈,马上突然又抛过那条套索,正正落向随后赶来的李同头顶。李同尽管猝不及防,但就在下意识闪避的瞬间,却顺手接住了索套,刚要发力去拽,忽然想到那头是名女子,便即放手,让那虚卷的套环自行收去了。女子勒马,直立嘶鸣。
此刻,李同已经赶到,见女子已经立起在马背。李同的骑术实在太差,双手只能够死死的抓住马缰,这才不会让自己从马背上掉下去。与此同时,女子已稳稳坐在空出的马鞍上,不料又抛过套马索来。李同见她反复拿一条驯马的绳套来逗弄羞辱自己,不由得心生怒意,却也发作不得。李同只好弯下腰再次闪避。人方躲得过,身子却没能坐稳,便顺着光溜溜的马背滑落下来,只一条腿挂住在马背,一手慌乱地揪紧马鬃,那样子实在狼狈不堪。
四周先是一片惊叫,然而,在一个齐整的停顿之后,仿佛嬉闹之性突然醒悟,前后爆发出接力般幸灾乐祸的哄笑,响彻山野。就在这时候,有许多马匹纷纷追随着看热闹,把两个人裹在马群中间,突兀的呼哨声传达着来自四面的奚落与蔑视。
白马被揪扯,极不舒适,便用力偏仰起脖颈,随即猛地低头尥起后蹄,拼命地颠簸,直把那粘住在自己一侧的讨厌家伙向草地上抖落。尚未沾地,李同忽然感到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圈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找回了重心,稳稳地被扯回到马背上。那女子闪电般驰到,已自一抖手腕收去了那条柔软的套索。
李同方得重新坐稳,被戏弄的他怒目看去。只见女子洁白亮丽的脸上闪过动人而狡黠的一笑,轻抖缰绳,箭一般去追赶马群。风过处,一缕异香在鼻翼间萦绕。
李同脸色紫红,浑身燥热,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流进腮边的绒须,流入脖颈。耳畔,讥刺与哄笑反复响遍小海子,本来寂静的树涛飞瀑,也空旷地随声应和。众目睽睽之下,李同如同一个马戏团里红小丑一样,被人失魂落魄地被展示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侥直那飞马赶到,伸手一提,就将他拎到自己的坐骑上。眼看马群像一片云彩般地飘去了,侥直那举目看那乱纷纷的场面,双腿一夹胯下的马匹,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朝着坚昆部的营地匆匆离去。
宾客自行离席是常见的现象,草原上醉醺醺的欢宴,有时就是这样有头没尾。席间,乌孙王得意地看着毕力格,见毕力格冷冷一笑,显然对这种做法不很赞赏,当然,他内心此刻也充满了狐疑,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独独挑了自己手下的这名汉人奴隶羞辱,难道有什么阴谋?
恰好这时,乌孙王猎骄靡又侧过头来看他,毕力格便有意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不愉的神情。无论什么事情都无法影响发疯似的吃喝,大多数人的宴乐照常进行。席间多了一个下酒的话题,那就是坚昆部的男人被一名牧马女子尽情戏弄,恐怕这会成为草原上永久的笑谈。
李同无法理解草原上各部落首领的勾心斗角,也想不明白刚才的那一幕究竟是什么情况。自己只是一个棋子,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他的不属于自己,那是部落酋长的私人财产,只有他思想此刻才是自由的。营地外,他坐在山坡上的岩石上,看着远去连绵不断的山脉发呆。
总是拉下脸来的天色更加晦暗,不时弥漫起黑云,给草原反复涂抹沉闷和阴森的气息,而西边的天空却流动着一抹胭红。有“咩咩”的羊群从不远的地点经过,又传来了委婉动听的歌声,其情态依然让人难以理会:“山前山前日炎炎,山头山头雪绵绵。浅草不问秋消息,明夜后夜风雨寒……”还是那般的“哟嗬咿呀”。
侥直那踅出毡房瞭望,向前几步从树干上解下自己坐骑的缰绳。他正准备上马回到宴席上,却一眼撇见了坐在山坡上发呆的李同,又想起了刚才赛马场上诡异的一幕,此时,听到附近牧羊女传来的歌声,心中不由得警惕起来。
“那牧羊歌里像是在唠叨……”他敏感地寻思。接着又自嘲:“一个放羊的女人罢了,值啥疑惑!”于是他放下心思,仔细琢磨今天夜里将要发动的突袭,虽然他不理解毕力格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必须不折不扣的去执行。
侥直那骑上马走了,他一直很忙碌。李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这个人他恨不起来,虽然是他把自己抓回来的,让自己受尽了折磨。但也是他把自己从垂死的边缘救了回来。“轰轰”的马蹄声又一次传来,直觉告诉李同,正是刚才他那已经熟悉了的马群。看到马群又一次从坡下掠过远去,心中失落莫名。
浓重的乌云在空中翻滚着,向头顶压来,瞬间遮黑了大半个草原。起风了,风拍打着毡墙,发出“啪啪嘭嘭”的声响,林木也“哗哗”地作出拼命抵御的摆动姿态。草浪层层起伏,山野从胸腹中发出喧嚣。
再也看不见马群了,但李同知道马群中有一匹带鞍的白色骏马和一匹尚未驯熟的枣红色儿马。在那里,有一个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白皮肤女子,就骑在那匹白马上,任性地戏耍自己,毫不掩饰地唱那些有口无心的情歌。这一瞬间,李同竟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一名奴隶。
果然,李同又听到了若断还续的歌声:“阿妹阿妹恋北山,阿哥阿哥去天边,山高水远草尽头,牵着马儿回头看。天上云里电闪闪,山头树梢雷连连,马儿羊儿寻不见,却在阿哥毡房边……”
这歌声在万籁喧腾的缝隙中缥缈,李同的双眸渐渐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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