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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忙完了一阵子,甄澄参加了一个小规模同学聚会,是班长组织的。班里有不少外地的同学准备回老家了,也有像乔琳琳这样准备出国的,在各奔东西以前,最后吃顿饭聚一聚。
隔壁寝室有个叫刘琴的姑娘,以前不怎么熟悉,倒是当初在船上无聊到爆炸的日子里,曾天天来和她们聊天打牌,建立起了奇怪的革命友谊。
饭局过半的时候刘琴跟甄澄她们宿舍的姑娘吐苦水,说她一毕业就被家里催找对象,还给安排了相亲。
“那人27岁,硕士学历,长得嘛……还行吧。”
甄澄莫名:“那不是挺好吗?”
“好个屁啊!”刘琴说,“刚谈了没几天,他就有意无意老提起一起出去旅游。”
甄澄还是不明白:“旅游怎么了?”
“旅游就要住在一起啊,哦哟,我都明白了!”乔琳琳嫌弃地瞥她一眼,“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这德行?才认识几天,就想着要上.床了。”
“就是啊!真特么恶心!”刘琴补充道,“他还说什么,咱俩就订一个标间,我呸!”
“就算房间里有五百张床,他最后也会爬上你那一张的。”乔琳琳做了个精辟的总结。
霎时间,玩得比较好的几个女同学都开始加入了吐槽。
甄澄撑着脑袋发呆,耳边只听到她们口中的碎碎念着“世风日下”或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之类消极的话。
趁着没人注意到她,在心里悄悄把那人搬出来又想了一遍。
第一次去他家里吃了他亲手做的菜,洗过碗后在水池边腻歪,有些感情难以把控,自然而然就往那方面发展了。
她记得自己被压在沙发上时,抬头看到的他的眼睛,他的眼里从未装过那么多种不同类型的情感。
还有那个略显局促的吻……
那样深情,又贪婪。
那一刻,她只醉心于偷看他耷拉着的浓密的长睫毛,而未注意他手上的动作。
等到身体感知到大面积的凉意,才瞬间清醒过来。
他的大手无比温暖,又知道轻重,惹得她心乱如麻忘了反抗。他的身子重重压下来,又再次被含住了她的唇。
这次的吻变得温柔而克制。
期间他似乎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撑着手臂起身,放她躺在一边,独自坐起来调整呼吸。
“不闹了,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
那严肃又一本正经的语气让甄澄觉得莫名的有点萌。
“诶,你脸红什么?”室友的质问让她的回忆止步于此。
她沉默着摇头,嘴角的笑容却难掩饰。
原来大庭广众下偷偷想念一个人,竟然是如此美妙的事。
**
叶兰最近遇到的事远比刘琴糟心。
毕业后她带着阿政见父母,遭到了二老的反对,说那小子看起来混得很,既没背景,又没担当,上社会以后注定一败涂地。
叶兰为这事跟家里翻了脸,离家出走去阿政家里住了两天。前两天她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查到了她的下落,直接找上门去抓人,最后两家人家闹得不可开交,差点就动手了。
乔琳琳问她现在战况如何,她两手一摊:“老样子,把我关家里不准出来,今天出来聚会都是我爸送我过来的。他就在附近溜达,等着再接我回去。你说是不是有病?”
“那阿政怎么说?”
“他说他还有个法子。”叶兰有点不好意思,把两个朋友拉近了一点,“他有一哥们,也是女方家里不同意,然后就先上车后补票。家里没办法,只好松口了。”
“难不成他也想效仿??”甄澄难以置信地追问。
叶兰别扭着不敢看两人,只小幅度点了点头。
甄澄又抬头去看乔琳琳,对方的神情和她一样一言难尽。她平时总提醒乔琳琳别老替别人做主,可这一回,她自己先忍不住了:“他说得出这种话,你认为他真的爱你?他要真心想娶你,就应该踏踏实实找份工作,规划好未来,努力让叔叔阿姨接受他,而不是通过搞大他们女儿肚子的方法来威胁他们。他这人居心不良,叶兰,我觉得你父母的担心是对的。”
就这么一席话说完,叶兰也傻了:“那照你的意思是,我该跟他分手??”
“当然。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找阿政这样的。”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
“澄澄,你是不是,遇到任何大大小小的事情,第一反映就是分手?”叶兰的话里没任何玩笑的意味,像是对她自身所作所为的质问和苛责。
还没等她回应,乔琳琳就先替她说话了:“她和你是两回事,她是不该分的瞎分,你是该分的不分。”
“那就是怪我没找个谈叙那样的?”叶兰自嘲似地笑了下,“我是没澄澄运气好,那我就活该要分手吗?我和他都谈了多少年了?远比澄澄和谈叙久吧?我们早就彼此习惯了在一起,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昨天分手今天就彻底断干净的。习惯是种很可怕的东西,你们以为说改变就能改变吗?”
“别再提他了。”甄澄脸色阴沉,短短一句话却没能冷却对方上了头的一腔怒火。
叶兰没好气地反驳一句:“又不是我先提的。”
甄澄极力克制,却还是眼眶发红。
“你够了叶兰,我们两是为你好!”乔琳琳拍了拍甄澄的肩膀以示安慰,转而对叶兰和盘托出,“你那个男朋友,我们一开始就觉得靠不住,那时候和你说你又不信,非得往坑里跳。现在他都提出这种要求了,你还觉得他是好人?他把辛辛苦苦养大你的父母的尊严放哪了?他把女人当成什么了?搞大了肚子就贬值了,只能嫁给他,还可以顺便节省点礼金,反正你的父母没了和他谈条件的筹码……我不是没参加过这样的婚礼,男方父母乐得不行,女方父母在婚礼上只能强颜欢笑你知道吗?”
“你们为什么老觉得我什么都错,只有你们是对的?”叶兰反问。
“你们在干嘛啊……怎么吵起来了?”刚从厕所回来的李景华看傻了,眼神示意她们别胡闹,周围一堆同学看着。
就这么僵持了半分多钟,叶兰突然开口了:“乔琳琳,那你说说,你跟谈叙,又是怎么回事?”
甄澄蓦地怔住,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乔琳琳。
“我跟谈叙?!”乔琳琳猛地拍桌子,不自觉提高了嗓音,“疯了吧你?我跟他有什么事儿啊?”
周围刘琴她们原以为只是小吵小闹,现在也发现事态严重,连忙上前把人拉开。班长也过来劝了:“你们几个怎么了?不是向来都很要好的吗……”
叶兰冷哼一声,不削地答道:“是啊,向来要好的人,连对方的男朋友也不放过。”
“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真要我说?”
“你说啊!我倒想听听看你能说什么。”
“去年圣诞节后面一天,我看到你和谈叙在一起。”叶兰豁出去了,把压在心里许久的话和盘托出,“我当时以为澄澄也在,就想上前和你们打招呼。结果,就刚好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一个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澄澄,她接受不了。”
“另一个说,难道我们要瞒她一辈子?你觉得可能吗?”
……
“就凭这两句,你就污蔑我和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你敢说这事没发生过?”
“……”乔琳琳沉默片刻,目光瞬间落在甄澄身上。
她整个人都傻了,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像是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澄澄你别听她的,她为了那个阿政,整个人都中邪了!”乔琳琳过来拉她的手,“走,我们回去了。”
那只还没抓稳的手却悄无声息地甩开了她。
“有没有那回事?”她的声音冷得可怕,“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良久的沉默后,甄澄又平静地说:“你不说,就是默认了?”
“我和谈叙确实私下见过面,但我们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甄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了解我吗?我乔琳琳,是那种会对好朋友的男朋友下手的人吗?”
她不说话,却也没任何动容。
直到乔琳琳无奈地吐了口气,轻声凑在她耳边说:“这里人多,我们回去吧,边走边说。”
出租车上,两个幽魂似的人各怀心事,各自望着玻璃窗外发呆。
乔琳琳先到家,让甄澄等她一下,上楼去拿了个盒子下来给她。
“看了这个,你就明白了。”
后来她看着甄澄抱着盒子时复杂的眼神,和往家里慢慢走回去时孤独的背影,那些在她的视线里渐渐远去。
有种冲动迫使她拿起了手机,拨通一个久未联系的号码。
过了很久,对方才接起来,一个简单的“喂”字毫无波澜。
她没什么开场白,直接开门见山:“她都知道了……嗯,你还管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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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妈妈出门了,但没带手机,甄澄猜测她应该是下楼逛超市去了。
乔琳琳给的箱子并不沉,里面放着一些散乱的旧报纸和旧书籍,还有零碎的几张a4纸,上面曾被圈圈画画做笔记,看得出有些年数了。
而其中有一张报纸和其他泛黄的不同,这报纸是前阵子的。确切来说,是今年年初,约莫是她们航海实习那段时间发行的。
报纸是普通的晨报,新闻内容也大多是那段时间看过的。
只是有块地方被人用笔圈了出来,那段新闻长标题是这样的——“重要发现!x号深海探测器科考途中意外发现沉船遗迹,疑似十年前我国失联远洋货轮建粼号!”
而其他旧报纸皆有关于这条货轮失联的消息,有建粼号详细介绍的,有猜测失联原因的,也有一些关于搜救的报道。
而她手边散乱的纸张里,第一张就是太平洋海域的地图,有块区域被红笔打了圈。另外几张是国外轮船失联事件的报道,上面还摘抄记录了一些关键词。那字迹看起来工整却稚嫩,像个孩子写的。
有本旧书引起了她的注意。
《华莱士人鱼》,作者:岩井俊二。
故事简介里有这么两句话——
“一个叫海原密的年轻男子遭遇海难,沉入海底三个月竟然平安生还……人鱼传说缓缓铺展,一扇通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门由此打开……”
甄澄的手开始抖了,她知道有些事正在向她靠近。那种背脊发凉的感觉似曾相识,却又让她束手无策。
千头万绪里,当下唯一能确定的,是恐惧。
她的手指凉透了,即便是没开空调的高温天,额头渗出的汗都是发冷的。
放下手里的书,把散落的纸张捡起来。她一张张看完,再悄无声息地收起来,拿进房间里锁起来。
那颗早早被深埋在心底的种子,终于在这一天破土而出。
圣诞那天余波拉着谈叙咬耳朵,再次起身时,他复杂的眼神;张老师对她的格外照顾,和看到她和谈叙在一起时的欲言又止;还有航海实习的第一天,三副在普及安全知识时说起的建粼号的意外……
妈妈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是她设定的闹钟,每天这时候都会准时响起来。
甄澄去客厅,按掉手机闹钟后,握着手机的时候却突然怔住了。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妈妈的手机,也许是心虚,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第一时间打开微信图标,屏幕上第一行是爸爸的头像。
她点开了两人的聊天记录,从下往上按时间顺序逆向看起——
“我出去买点水果,无籽西瓜也不知道来了没有。”
“前两天给女儿买西瓜,她挖了两口就不要了,说不喜欢吃有籽的……你说这姑娘到底是被谁惯坏的啊?”
“我晚上得找她谈谈,我知道分寸。”
“怎么办……我发现女儿不太对劲,她房间的被子整整齐齐,就像昨晚没睡觉一样。她会不会趁我睡着以后,偷偷跑出去了?”
“早上起来没看到女儿,她说上班去了,可现在才六点多啊,她平时都要睡到八点才出门的!”
“姑娘今天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好,我问她怎么了还不肯说。晚上我去她房间问她吃不吃水果,看到她眼睛红红的。你说,她会不会在外面受欺负了?”
“……”
甄澄扶着沙发坐下来,手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格外稀薄,她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多,脸色苍白,像是快窒息了。
另一只手却不肯放,手指触碰屏幕,快速往前面滑。
“到时候你定个时间,过年的时候,让小伙子来家里吃饭。然后我烧几个拿手菜,也给你买点酒喝。”
“好的,等你!”
“对了,你这次什么时候回来啊?会准时吗?我去接你好不好?”
“一半还不够吗?那就三分之二。”
“那小伙子我见过,长得很不错,有你年轻时一半了。”
“老甄,女儿真的谈恋爱了!我亲眼看到的!”
“……”
菜饭的香味,一直是她童年记忆里对父亲的印象。她记得有次在小区里闻到了类似的味道,傻傻地停在原地很久。
那牛心菜煮烂后黏着米饭的香味比得上任何美味佳肴,航海实习出发前一晚,她分明吃了很多很多,可是第二天清早出发时,又变得饥肠辘辘……
她感到大脑已经超负荷,不禁开始怀疑,究竟谁才是被□□一万年的伊利丹?那个一旦被释放,就会引发巨大灾难的叛逆恶魔猎手?
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秒,甄澄仰着头,看到天花板油漆的裂痕。她知道那条毫不起眼的小缝隙,终有一天会带来天崩地裂。
或许会等上整整十年,甚至上百年。
而终将到来的真相,却总伴着蛰伏已久的惊涛骇浪而来。
**
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晚,甄澄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午餐同学聚会时的场景在她眼前一一闪过。还有乔琳琳和叶兰的争执不休,一幕接着一幕在她眼前放映。接着是那个被收藏了十年的箱子,里面的东西把残酷的真相带给了她。
顺着记忆的源头寻去,有骨莫名的阴冷麻痹着她的头皮。
她翻过身,拿床头柜的遥控器,把空调冷气关了。
然后就看到坐在床边小沙发上的谈叙,他穿着rhy队服黑色t恤,看起来清瘦了一些。
放下遥控器,甄澄转过身去继续睡。
那逼真的幻影告诉她一件事:她真的病得不轻。
可过了两秒钟,背后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不认识我了?”
“……”
她瞬间毛骨悚然,转过身,却看到那小沙发上的“幻影”起身了,朝她这里走过来。
最后,坐在了她的床边。
“你这是什么眼神?病了?”谈叙俯下身,拿手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她居然感受得到他的触碰,和体温。
所以说,这个谈叙……不是幻觉?!
“怎么盯着我看,还不说话?”他收起了手,重新坐正,“说说吧,随便什么,我很久没听你说话了。”
她连忙拘谨地从床上爬起来,蜷缩着抱起膝盖:“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不太好,我就来了。”
甄澄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个时候,你该在飞机上,去西雅图。”
“你很清楚我的行程。”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她不回答,顾左右而言他:“改签了?”
“还没。”他沉声道,“不重要。”
甄澄低着头,却明显感觉到前方灼热的目光。
沉寂了会儿,谈叙又说:“你刚才晕倒了,在客厅。”
“嗯。”
“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她这才觉察到他出现的时机不对劲,慢慢抬起头,直视他关切的眸子,“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谈叙下意识抿了抿唇角,坦白道:“去年圣诞,你弟弟悄悄告诉我的。”
她自嘲似地笑了声:“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都在陪着我演戏。”
“所有人都是为了你好。”看到她逐渐飘忽不定的目光,谈叙蓦地握住了她的手,熟悉的低沉嗓音近在咫尺,“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第一时间抽开了手:“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我知道你那天来医院看过我,护士都和我说了。”他似乎没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我真的想冷静一下,真的,你走吧……”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把脑袋埋在膝盖间,呜咽着说,“你的声音,和他年轻时的一模一样。谈叙,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听见你的声音就觉得那么熟悉。我可能不是爱你,是本能在我的脑子里不停地敲警钟,它要让我想起来,我爸爸……已经死了……”
说完最后一句,她彻底嚎啕大哭。
谈叙不声不响上前,把她牢牢扣在怀里,平日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而迟疑:“那……就当我一厢情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可以不说话。”
“我真的很难受谈叙……”她额头抵着他的胸口,无助地抓住他的衣服,豆大的泪滴簌簌往下掉,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求你……”
他神色微怔,慢慢松开了手。
目光稍作凝滞,妥协似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开,退出门外。
甄澄听到了客厅里,妈妈和谈叙说话的声音。
“这就走了啊?澄澄又给你气受了?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从小就让她爸给宠坏了,脾气古怪得很。小谈你多担待啊,有空常来玩……”
送走谈叙后,妈妈进屋想说说她赶人走不礼貌之类的,可一看到眼前的场景也傻了眼:“怎么哭这么厉害……你们两个孩子,吵架了?”
甄澄捂着脸摇摇头,不说话。
可妈妈还是自顾自说了起来:“我觉得小谈这孩子很好,刚才我看你晕倒吓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好他正好过来……”
妈妈满脸从容,大概只把女儿的哭泣当成小孩子间的打趣玩闹。对爸爸的事,却似乎毫无觉察。
对着永远没有回复的微信对话框聊了多年,她的悲哀,或许这世上无人能懂。
甄澄一晚上没睡,将近凌晨的时候,收到了来自谈叙的消息——
“本想把ti的事放一放,陪你熬过这一阵。既然你那么抵触,我也不坚持了。
俱乐部那边催得厉害,冷静下来想,扔下队友似乎是不怎么理智。这届ti对我至关重要,我会好好完成比赛,你也加油,别钻牛角尖,别想不开。我知道这种事换了谁都很难接受,可无论如何,你都要挺过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快登机了。你不想听我的声音,就不打给你了。
保重,甄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