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笑重重地跌回地面,刚刚打开的裂隙随之合拢,却挡不住外边陌云寒狂暴的咆哮。
地下秘宫的整个人穹顶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泥沙尘土扑簌簌直往下掉,东方笑低声咒骂着,喝令一干手下迅速从各个通道撤退。
他向来做事,有可为有可不为,现在陌云寒已经丧失了理智,情状有如疯魔,此时与若与他硬碰硬地撞上,无疑是自讨苦吃,最好还是暂避锋芒,待他功力散尽,再将其除去也不迟。
整片树林已经被夷为平地。
陌云寒呆呆地站立着,两手的虎口已然开裂,殷红的血不断往下滴落着。
经过一番发泄,愤怒渐褪,剩下的只是满心的空茫。
赤红的双眼圆睁着,却黯淡得没有一丝光芒。昔日那个令千军万马见之失色的绝顶杀手,似乎已经被抽离了魂魄,只剩下一具毫无生机的躯壳。
仰首向天,陌云寒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嘶嚎,铁塔般的身子,沉重地倒向地面。
蓦地,半空中两道黑影如鹫鹰般袭来,抓起陌云寒的肩膀,将他整个儿提了起来。他没有挣扎,只是瞪大着双眼,呆呆地看着再次变得黯淡的天空。
旭都北郊。
废园。
“启禀主上,陌云寒已被我等拿下。”
“真的拿下了吗?”首座上的金衣男子慢慢睁开阴冷的双眸,看向下方,但见两名手下分立两旁,中间横躺着一具年轻的,健壮的男子身体。
“啧啧,这就是一向让人闻风丧胆的银鹰?真是想不到,竟会为一个情字,落到如斯地步。看来情之为物,就连慕飞卿陌云寒这样的盖世豪杰,也不能免俗啊。”
“东方笑?”听到他的声音,男子慢慢地抬起头,迷乱的视线慢慢聚焦,眸中重新亮起无比犀利的冷芒。
“绮儿在哪里?告诉我!绮儿在哪里?”
“什么绮儿不绮儿的?本座不懂!哦,你所指的,可是白思绮那个丫头?她不是和锡达东方策在一起吗?怎么?那两个笨蛋让他失望了,没能护住白思绮?那可怨不得本座。”
“东方笑!”陌云寒大叫一声,蓦地跳起,如一只猛虎般扑向东方笑。
“主上,小心!”分立在两侧的黑衣人纷纷大叫,然而,却已然赶之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陌云寒转瞬扑到东方笑跟前,十指弯若金钩,抓向他的喉咙,东方笑微微朝后一仰,躲开陌云寒这穿金裂石的一击,同时两手在坐椅的扶手上重重一摁,数道红线激射而出,悉数透入陌云寒的心脏!
“噗——!”陌云寒仰面一口鲜血,喷在东方笑的脸上,衬着他瞬间变得扭曲的脸,显得极滑稽又惊怖。
“绮儿在哪儿!”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虽然身受重伤,陌云寒仍旧短匕递出,深深扎进东方笑的胸膛,眼神执烈地追问道。
“我……不知道!”东方笑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实在没有想到,到了如斯地步,陌云寒还有反抗的余力,并且可以重伤自己。
陌云寒咬牙,短匕在东方笑体内一搅,顿时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汩汩血水如喷泉般涌出,眨眼间便浸湿了东方笑那高贵华美的金色外袍。
此时,立在阶下的夜影红煞等人终于纷纷回过神来,各自手执武器冲上台阶,刀剑拳脚相加,强行将两人分开。
陌云寒浑身浴血,一手执匕,一手握剑,毫无章法地乱砍乱杀,双眼却仍旧死死地盯着东方笑,一再地逼问道:“说!绮儿在哪里?绮儿在哪里?”
饶是长年饮血刀头的众杀手,见了他这副模样,心中都不禁升起战栗的惧意,忙忙地架着东方笑退到安全地带后,一时竟无人敢上前攻击。
“主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密室里还剩下一些雪地龙,要不要……”夜影审时度势,贴在东方笑耳边低低地道。
“好……赶快去……”东方笑面色惨然,略略颔首,夜影领命而去,不多时,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皮囊奔回。
他站在东方笑身旁,摄唇低哨一声,那些正围着陌云寒虎视眈眈的杀手们旋风般疾退,单留下陌云寒一人,手中刀剑舞得如雪球一般。
“可惜了……”东方笑眼中闪过一丝悯色——这人百分百是个盖世英才,只可惜,不能为自己所用,唯有将其毁去,就和那可恶的慕飞卿一样。
“放!”他伸手捂住还在不断往外渗血的胸口,沉声下令道。
夜影抬手抽去锦囊口的金丝绳,凌空抛向陌云寒,不想那锦囊还未接近陌云寒的身体,便被凌厉的刀风剑气绞成粉碎。
东方笑面色遽变。
夜影扑通一声跪下:“是属下办事不力,请主上责罚!”
“现在责罚你有什么用?”东方笑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赶快想别的办法!”
“是!”夜影挺身站起,压低嗓音道,“如此看来,只有用瘴气毒烟了。”
“好。”东方笑咬牙,“命令所有人立即撤出废园,就让陌云寒这小子,好好尝尝桃花瘴的滋味!”
几乎转眼之间,潜伏在各个角落里的黑影人遁迹而去,夜影和红煞扶着东方笑最后撤出,园外树影交错,很快变换出另外一番景象,泥土之中渗透出股股粉红色的雾气,带着淡淡的甜香……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陌云寒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明显地察觉出空气中的异样,但是,他却不想离开,甚至没有一丝求生的欲望。
没有了绮儿,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处,或许死亡,对此时的他而言,是最好的解脱。
他想解脱。
从很多年以前就想。
只是因为父亲临终前的遗命,他一直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感受着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复制着他生命的轨迹。
他是他,他又不是他。
他只是生活在黑夜里的一抹影子,永远没有自己的模样,长年修行锁心决的结果,便是硬生生地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的附属品,就连外在的观感,也变得一模一样。
这样的他,纵使活着,也是世人所不知的存在。
如今,他,终于要解脱了。
倒下的那一刻,陌云寒微微地笑了。
隐隐约约间,他看见一抹清影摇摇曳曳地向他走来,唇角含笑,眼如春水:
“云寒……”
她唤他云寒。
她终于唤他云寒。
而不是阿卿,更不是任何人的名字。
她唤他云寒。
世间知道他真名的人,不超过五人,而她,是他亲口告知的唯一一人。
“绮儿……”
慢慢地,陌云寒抬起手臂,探向虚无的空气,想要抚摸那温情的眉眼,想要真实地感知她的存在,她的平安。
可他攥住的,只是满把冰寒。
从口中涌出的血流越来越浓稠,越来越鲜艳。
就要死了吗?
这就是生命的终点吗?
如此地缓慢,如此地寂然。
眸中最后一丝光芒终于黯淡,抬起的手,一点点,落回地面。
粉红色的香雾中,隐约浮出一抹黑色的影子,玄色衣袍有如永远没有光亮的黑夜。
近了,近了。
最后在已经失去知觉的陌云寒面前站定。
轻轻挥挥衣袖,萦绕的雾气随即淡去,戴着玄色面具的脸微微俯低,静默地看向脚边的男子,面具下的双唇,发出低低怪声。原本平躺着的陌云寒僵直地站起,如傀儡一般,朝门口走去。
交错的树影散开,露出开阔的野地。
这头,站着玄袍男子。
那头,立着身负重伤的东方笑。
中间,是僵滞不动的陌云寒。
“雪暗心,你这是做什么?”
“带他走。”
“你想救活他?”
“谁说的?”玄袍男子混沌黑凝,没有一点眼白的眸子抬头,深寒的目光有如锐利的冰剑,直刺向东方笑。
“……那,你干嘛带走他?”
“自有用处。”
“如果,我不许呢?”
对于东方笑的问题,玄袍男子甚至不屑于回答,抬步便走,陌云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像是被提线操纵的木偶。
“主上,让我们去解决他!”夜影和红煞当即请战,却被东方笑当头厉咤,“就凭你们?!滚!”
夜影和红煞一愣神,只得缩着脖子退了下去——他们两跟随东方笑已有数年,从来不曾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
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那玄袍男子已经带着陌云寒走远,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对比鲜明,就像……自地底而来,又将回归地底的,勾魂使者。
“雪暗心!雪暗心!”东方笑强自将口中的血沫咽回肚中,面容扭曲,目光狰狞,十根手指紧紧扣入掌心,“总有一天,我会将你碎尸万段!”
侍立在他身侧的夜影和红煞只觉一股透骨的寒意在东方笑身周扩散开来,不由下意识地对望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丝丝惊惧和战栗……
“回皇宫。”半晌,东方笑收起戾色,沉声下达指令,所有黑衣人立即无声无息散开,融进茫茫暝色之中。
夕阳沉落,无人的荒郊终于一片静寂,数群黑色的乌鸦“嘎嘎”地叫着,自空中飞过,没入黑黢黢的树林里,无踪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