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一月光阴冉冉过。
时令已是初冬。
雾霓山虽处南方,气候偏暖,但一早一晚,山巅上仍是飘起了零碎的雪花,随风漫卷,隔了窗隙看去,别有一番风味。
为着白思绮的身子,慕飞卿在屋中加筑了火炕,又弄了几个精巧的炉子,是以,草庐中暖意融融,丝毫感觉不到外面的寒气。
每日,两人仍是清早起来,进山狩猎,除了食用之外,剩余的全部腌制起来,做成肉干,贮存起来。
隔三差五,或是西陵辰,或是别的隐军军士,会将常用的生活必须品送到草庐,所以,两人的日子虽说素朴,却也并不十分辛苦。
闲了时,慕飞卿舞剑,白思绮吟诗颂词,或者下下棋翻翻书,倒也十分逍遥自在。
这一日晚间,两人用过饭,偎在被窝中,又为腹中小生命的命名问题争执起来——
“男孩儿就叫宏扬,女孩儿叫婉萦,好听又好记!”
“什么宏扬婉萦,还发扬光大呢!”白思绮不满地反驳,“人家十月怀胎好辛苦的,你能不能动点脑子,想几个有内涵的名字啊?”
“这两个名字没内涵吗?”慕飞卿反驳,“要不等母亲来了,让她取吧。”
“不嘛!我就要你取!”
“绮儿……”
正闹腾得不可开交之时,外边忽然传来几声轻叩。
屋中霎时静寂,白思绮抬眸疑惑地看向慕飞卿:“你听到了吗?”
“嗯。”慕飞卿点头。
“叩叩叩——”
又是几声轻响。
“你躺在床上,别动,我出去瞅瞅。”慕飞卿说罢,起身下床。
“嗳,披上皮裘。”白思绮叫住他。
慕飞卿返身拿起搭在木架上的皮裘披在肩上,紧握剑柄,走了出去。
庐门轻启,外面赫然立着一人,墨色长发上缀着零星碎雪,眉清目逸,神情却憔悴不堪。
“东方策?”慕飞卿惊讶至极,“怎么是你?”
“冒昧造访,还请将军见谅。”东方策浅浅地笑,眸色却一片深凝。
“请进请进。”慕飞卿侧身相让,待东方策踏入草庐,随即掩上扉门,引着他走入内室,将火炉点燃。
“东方策?”白思绮披衣走出,看见屋中轩然而立的男子,也是吃惊不小,“你不是在旭都帮助东方凌重振朝纲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言难尽。”东方策涩然一笑,抬手抚上小腹,“在下此刻饥渴难奈,请问两位——”
“有酒,有菜,有饭。”白思绮赶紧着张罗,心中却渐至升起一股深浓的不安——他们困于雪域五年,东烨的变化不说天翻地覆,至少也是旧貌新颜,更何况还有一个东方笑,一直在虎视眈眈,东方策和东方凌回转东烨,必然有一摊子的事要忙,他却在此时登门,又是这样的神情,只怕——
东方策丝毫不客套,连用了好几碗饭并一碟清焖兔肉,这才放下竹筷,转头看向慕飞卿和白思绮二人。
在他即将启唇之时,慕飞卿却先行出声:“逸王殿下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是累了,还是先歇息一晚再说吧。无奈此处简陋,别无我的居室,只好委屈逸王暂住这外厅了。”
“无妨。”只淡淡一个眼神,东方策已明了了慕飞卿的用意,当下打住话头,款款起身,言行举止仍旧温文尔雅,从从容容,“多谢贤抗债盛情相待,东方策在些谢过。”
当下,慕飞卿取了木板,搭起一张简易的床,又在外厅中生起火,让东方赫安歇,夫妇二人方回转内室。
并肩躺于枕上,三个月来,两人第一次寂寂无语,心中千念翻转,却不想言明,只感觉往昔种种,仿佛挟着风带着雨,再次向他们卷扑而至。
薄薄晨光穿过窗棂,照在床头。
白思绮睁开眼,视线落在身侧的空枕上。
他,果然不在。
“你这次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慕飞卿冷冷地注视着立在崖边的男子,面色不善。
“天祈出事了。”
“天祈?”慕飞卿浓眉一掀,“出何事了?”
“你当真不知?”
“不知。”
东方策不由一怔——天祈出了那么大的事,而慕飞卿和隐军、和慕家死士血卫的联络并未中断,为何却没人告诉他?
“你说,天祈到底出了何事?”
“暴乱。”
“什么暴乱?”
“宏毅王凌昭洵,举兵谋反,连下数十州郡,如今已攻至鞭州。”
“这与我何干?”
“慕飞卿,”东方策定定地直视着他,“你真的,已经全不在意了?”
“是。”
“即使天祈覆灭,从此不复存在,纵使天下苍生陷入水深火热,你也,不再过问了?”
“是。”慕飞卿再次定定地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那好,我无话可说。”东方策垂眸——此时此刻,他终于清清楚楚地认识到,眼前这个男子,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杀伐决断,视天下家国高于一切的镇国大将军了。
事已至此,他纵使说得再多,又有何用?
“东方策,有些话,我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请将军赐教。”
“第一,我已经不再是什么将军,所以江山风云,干戈起止之类的事,以后你最好自己解决;第二,吃过午饭,你便自行离开吧,至于绮儿面前,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否则,慕飞卿不会再视你为朋友,而是仇寇。”
“我,明白了。”沉默良久,东方策才静静地答道。
是的,他明白了。
早在昨夜见到慕飞卿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明白了。
“那就好。”慕飞卿点点头,转身朝草庐走去,淡声扔下最后一句话,犹如一块巨石,投入东方策心底,“绮儿,有孕了。”
东方策脚下一阵踉跄,下意识地抬手,扶住身旁的树干,眸色先是一黯,继而浮起大片了然——
原来,是这样。
难怪慕飞卿不肯离去,还不准他在白思绮面前提起一个字,原来是因为——
白思绮怀孕了!
白思绮怀孕了!
这个孩子,来得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却恰恰成了,阻止他的最好理由。
他不能说了。
即便有千个万个的无奈,即便他满心期盼着能得到他们的援手。
他亦不能说了。
因为,白思绮怀孕了。
这意味着,她一旦离开雾霓山,就会面对更多的危难和凶险。
作为最爱她的慕飞卿,定然会不惜一切地保全她,保全她腹中的那个孩子,哪怕会因此,负尽苍生。
可是外面的那些事,他真的能隐瞒吗?真的可以隐瞒吗?
雾霓山虽然山深路远,可到底,也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如果干戈四起,滚滚战火,最终还是会烧到这里,若真到了那时,慕飞卿,你又能带着你心爱的女人,藏到哪里?
再则,身为慕家的子孙,身为受天下民众深深寄望的将军,你真的可以,抽身世外,对正在发生的惨剧,视若无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