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爷倒是说得轻巧!复儿才十六岁,要等到及冠之年再成亲,少说也得三年!老身已年逾七十了,年迈力衰,能否熬到那一日还不定呢,便是这俩孩子,你让你老爷来问问,他们谁愿意多等几年?”沈母说着,见陈氏默不作声低下头去,就转头看向两个晚辈,爽快笑道:“趁着老身还健在,这桩婚事,老身为你们做主!”
“多谢老祖宗厚爱!”
沈复见婚事落定,高高兴兴坐到沈母身侧给祖母揉肩捶背。
沈母贪享其孝,一面招呼陈芸坐到自己身边,一面又吩咐贴身伺候的丫头立春。
“立春,去将梳妆台上那金漆彩纹花鸟檀木盒捧来,老身有东西要送给这丫头!”
立春娇滴滴应了一声,脚步飞快进入内房,然后匆匆捧了金漆彩纹花鸟檀木盒出来。
沈母胡乱瞟了一眼,心里头已有了主意,就笑着招呼陈芸凑近一些,然后驾轻就熟打开檀木盒的机关,从满堆金玉宝贝中挑了一对白玉镶嵌红珊瑚双结如意钗出来。
到底年纪大了,沈母感觉老眼昏黄,就将那如意钗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见那簪头的玉石白璧微瑕,沈母又叹息着放了回去,另选了一对水头极好的蕉叶碧玲珑翡翠簪送给陈芸。
“老太太使不得,使不得呀!”
金氏见沈母出手阔绰,登时发出声来,制止陈芸接受礼物。
“我们母女初登贵府,原打算过一日便走,承蒙老太太看待,不嫌弃我们穷苦出身,不光要留我们多住几日,还费心安排饮食住宿。我们母女享您如此盛情款待,哪敢再收您的东西呢?”
沈母瞧她局促不安,立马笑靥大放:“金夫人,你们不是当家子,不常到老身这儿走动,自然不了解老身的脾性。老身哪,自知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平时对待这些金银器最是淡然,你若不信,可以问一问晴丫头她们,她们之中,哪一个不隔三差五从我这顺走些宝贝?”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少女张口搭腔,清音婉转:“老祖宗,明明是你自己说的,我们都是您最疼的孙子孙女,还说这些劳什子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去,留在身边,不过是累赘业障,所以才让我们尽情随意挑拣。如今,您怎能说我们顺手牵羊呢?”
金氏心中好奇,缓缓抬起眼睑,这才发觉刚才接话的那个少女姿色秀丽,身段袅娜,乌油油的头上梳了芙蓉假髻,髻间插着两支喜鹊登梅簪、两支富贵双喜银步摇,面如皎月,色欺晓光,一双勾魂夺魄桃花眼,两蹙将飞欲飞蝶翅眉,上穿葡萄紫双面刺绣棠雨归燕袄,下穿小桃红绣花马面裙,裙摆下露出一小截瑞鸟衔珠翘头履。
“晴丫头,你这伶牙俐齿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不然将来嫁进朱府去,小心朱夫人挑你的刺!”
沈母半是戏谑,半是忠告。
“老身这辈子过的桥,可比你走的路都多,所以啊,老身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这婆媳之间可难处着呢。如今你在闺阁,我们都是一家子,你随心所欲,我们宠着你,只当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可到了人家朱府那边,谁还理你?你还是夹起尾巴安分守己吧!”
众人听了,又是一笑。
沈雪晴见大家取笑她,目光飞速一转,眼角就流出一些慧黠来。
“老祖宗再拿话吓唬人,我可就真不出阁了,到时死乞白赖赖着老祖宗,老祖宗可别嫌弃我磨人!”
“咱们府家大业大,就是你老子娘不愿意管你,老身手里也积攒了一辈子的宝贝,还能喂不饱你一张口?”沈母呵呵笑着,一面横眼扫了扫满屋子女眷,一面又盯着言语讨俏的沈雪晴,继续道:“怕只怕日子久了,你眼睁睁看着几个姊妹儿女绕膝,自己先熬不住寂寞!”
沈雪晴听得清楚,迅速将两眼一抹搭,娇羞着半转过身去,道:“老祖宗又取笑我!”
周夫人见惯了祖孙俩说笑,当下也不见怪,只是碍着人多眼杂,才站出来说了句:“老太太快别编排她了,这孩子虽然表面看上去大大落落的,可心里想的多着呢!您老人家不知道,上月十八,东城刘老爷家办喜事,我带着她登府致贺,正巧遇见了朱夫人在席,这孩子心地纯良,念着早晚都是一家人的份儿,便上去恭恭敬敬打招呼,哪成想朱夫人眼界高,对她爱答不理的,就因为这个,自从那天赴宴回来,她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总是郁郁寡欢,也是最近家里热闹,才好了一些!”
“当真?”
沈母分外担心地看着大孙女,见沈雪晴脸上喜色全无,赶紧张口道:“晴丫头,你过来!”
沈雪晴犹豫了片刻,才将紧紧攥着胭脂红绣海棠花手绢的撒开,一步一步凑上前去。
沈母见她动作极慢,心里已料到了大半。
及至距离拉近,目见沈雪晴眼露酸楚,沈母心下动容,就一把拉她坐到近旁,可怜地拍了拍孙女的手面,安抚道:“姑娘家都这样,未出阁前,躲在安乐窝里,爹娘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落了,宠得不成样子,可嫁了人,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成天端着规矩,战战兢兢,生怕哪件事触怒了公婆,落得个不贤不孝的恶名!”
“不过,晴丫头,你也不必太担心,你嘴甜,身勤,心眼又极活泛,只要以后谨言慎行,三两年内再得了子息,为他们朱家生个一儿半女,总能讨得公婆欢心!”
沈母开解着沈雪晴,不由也想起了自己的年轻岁月,摇头叹了口气。
“当年,我刚嫁进沈府,与你年岁是差不多大。那时,你太祖母嫌我娇生惯养,不善理家,何尝不对我处处刁难?可老话说得好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时日一久,你太祖母见我摒弃了闺阁陋习,开始学着相夫教子,持家有道,渐渐也肯对我袒露心怀!所以呐,无怪乎人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自己的日子,将来还得自己想办法维持,别人说一千道一万,终究不及自己看透才好!”
沈雪晴浅尝话中奥旨,赶忙起来拜谢:“多谢老祖宗教诲,雪晴铭记在心,永生不忘!”
沈母见她受教,笑道:“朱夫人倒也罢了,左右你不和他过日子,倒是那孙女婿,好歹是称你心、遂你愿的!”
沈雪晴不听则已,一听祖母又在拐着弯取笑她,立马跺了跺脚,道:“老祖宗怎么又戏弄人?”才抱怨了一句,沈雪晴又扭过头去道:“晴儿乏了,要先走一步了,还请老祖宗莫怪!”
沈母听得清楚,立马露出一副岁寒之人遭到晚辈嫌弃时的悲痛嘴脸,撇着薄薄的两片嘴唇,佯装生气道:“得,晴丫头这是嫌弃老身嘴碎,想要从老身眼门前溜之大吉哪!”
沈雪晴背对着众人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出了暖阁。沈复见她遽然离开,晓得再在暖阁里呆下去,定然没什么乐趣可寻,干脆也向沈母道乏:“老祖宗,孙儿还要温习功课,也要退了!”
沈母板起脸道:“得,才走一个,这又要走一个!”说完,又转过头来当着儿媳妇们的面,大发感叹:“唉,老身如今上了年纪,也不晓得自己还有几年活头,这几个小祖宗呐,见天儿朝外头跑,压根不想在老身眼前伺候,哄哄老身开心。”
“天可怜见,今日难得凑了个大团圆,可他们倒好,这才没过一个时辰,又个个呆不下去了!”
沈母唉声叹气。
“罢罢罢,终究是你们年轻,挤在我们这堆有了岁数的人里头,总也插不上什么话。既如此,你们全出去逛一逛吧,只是不要在外头逛得太久,天冷,小心冻坏了身子!”
听完沈母的一席话,沈复率先道:“老祖宗误会了,非是我们几个不孝顺,实在是我们为了老祖宗着想,担心老祖宗百宝箱里的宝贝不够多,终有一日会被我们掏空,所以我们都尽量少来!”
沈母默默一笑,骂道:“油嘴滑舌,竟不知是跟谁学的?改日定要告诉你老子,让你老子好好管教你,将来也好成功显名,做个孝子贤孙,光耀咱们沈府门楣!”
沈复不喜欢这个话题,于是三缄其口,含笑不语,只等沈母骂够了,他才恭敬作揖告退。
沈母见他走得慌忙,步履生风,连忙提醒道:“也别光你一个人走,好歹也带着你未来媳妇出去逛逛!”
沈母一边笑,一边使眼色给大丫头立春,让她送陈芸出去。
“快跟去吧,府里大着呢,好好让这家伙领你逛逛,不然将来非迷了道不可!”
陈芸静默不语,规规矩矩福了福身。
沈雪沅、沈雪茹安安静静地作了个揖,陈蔷依样画葫芦,也老老实实行礼告退。
倏忽出了抱厦。
沈雪茹见沈雪沅太冷了,就叽叽喳喳地围着陈蔷说话,陈蔷也憋了半天,自是有话可说。
这时,沈复正长身玉立在檐下,凝望着外面的冰天雪地。望得久了,他才回过神来,对着一众姐妹问:“长天白日的,总是清闲,你们一会儿要去哪里玩闹?”
沈雪茹搭腔道:“你管我们去哪儿?反正老祖宗给你下了令,让你带着芸姐姐四处逛一逛!”
陈芸见天地苍茫,穹庐上堆积着许多铅灰色云朵,连忙道:“天色不好,改日再逛也不迟!”
“要不,咱们去栖梧院坐坐吧!”沈复提议,“晴丫头刚才走得急,也不晓得她回去做什么!”
沈雪沅听了,颔首微笑道:“昨夜在大太太那里,还听晴姐姐抱怨嫁衣领口收得不好,我估计她着急赶回去,多半是要改衣服吧!”
沈复听她这样说,只是点头不语,叵耐沈雪茹闲不住,兴奋地挽起陈芸的胳膊,道:“芸姐姐最擅长女红,咱们赶紧过去吧,兴许芸姐姐能帮晴姐姐一把,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