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白的、红的、啤的、洋的、黄的, 应有尽有, 大家要喝什么自己说。”
“哎, 师主任,过了过了, 大家都是外科医生, 是吧, 这白的、洋的, 不必了不必了。”
中国人的酒桌文化, 有些话当主人的不便说,越是有了点年纪的群体,越是要注意细节,没点酒调节气氛,饭吃得沉闷, 可在座的确实都是年富力强、当打之年的外科医师,以往那种不醉不归的聚餐文化,已渐渐为这代人摒弃。师霁还和刘医师推让了一会,这才吩咐服务员把果酒黄酒各自兑上冰块、气泡水,颇有些土产Sangria的感觉, 酒精度数本来就不高, 大量稀释以后并不易醉,这样两全其美、宾主尽欢, 师霁自己也不矫情, 端着杯子按职级一个个敬酒, “这个病案,能够做成,真的离不开大家各方面的帮助,病人是只知道感谢帮她做手术的医生,我们感谢的是在后方支援我们的大部队。来来来,老刘,小胡,一起敬一起敬。”
凡是活跃在医疗一线的医生,就没有不想和后勤部门打好关系的,有点香火情在里面,以后说不定遇事就好说话,师霁肯带上小组一起做人情,刘医师和胡悦怎么不跟上,两个人和师霁一样笑口常开,胡悦主动为大家斟酒,“来给您满上。”
“不用不用,少喝点,喝久一点。”
“师霁,不是我夸你,你这个找徒弟的眼光是好,胡悦这个小姑娘,很能干、很懂事。”
“哎,过奖了过奖了,她哪里懂事了?好吃懒做,很皮的。”
“我皮吗?”
“哈哈哈,看,徒弟有意见了是吧,小师,这一下捅马蜂窝了。”
饭桌上的话题自然诙谐,大家都喝了点酒,确实是放松不少,开起玩笑更放肆,就连师霁的笑容都比从前要更多更放松,也有人摸着杯底说了心底话,“其实说实话呢,这个手术技术我感觉前景非常好,你们这些骨科的小伙子,不要放过了,肉给师霁吃了,你们跟着喝点汤,发**文也是可以的。就这个3D钛合金打印的技术,出几篇论文不是问题,而且确实是将来的新方向,我看这个闹不好能带起一波热潮。”
手术和技术也是有流行的,当然不是说在流行期内做手术的病人会特别多,但**文比较容易是真的,在座的医师,除了钱主任这种完全后勤化的以外,哪个没有**文的压力?晋升的时候可都是指着呢,从主治升副主任,副主任升主任,这可就没什么硬性标准了,业务上比的就是论文、创新性手术,像是师霁,这个手术做下来,论文一发,纪录片一做,等到年限一满,升任主任医师也是水到渠成,到那时候,他考虑的可就是绝大多数医生都不会去想的特殊待遇专家了。
人比人、气死人,羡慕是羡慕不来的,跟风倒是可以,听了老专家的指点——这种老专家往往就还兼任着国内不少期刊的审稿人,年轻人哪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都是应声说道,“都靠师主任带我们吃肉。”
“肉永远不嫌多的,以后师主任有什么类似的案子,一定要和我们说啊。”
“哎,对了,师主任,听说你们整形美容是不是又要和整形修复合并了?”
“那倒是没有,但是以后估计合作的机会会多不少——”
恭维与八卦,再加上点玩笑,酒喝多了难免说点心底话,饭局气氛不错,不知是谁说起李小姐,大家都笑了,“说起来,这个李小姐的绷带一解开,我心里那个福气啊,说实话,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比没受伤以前好看,没受伤以前,左右脸的不对称还是有那么一点明显。”
“还是师主任审美好啊,这个有一句说一句的,师主任不要谦让,我们做整容修复还是功能性的考虑最多了。师主任这个真是有审美,稍微调整一下,美了很多!”
“——哎,小胡,你也是跟着师主任学的,这个审美学得怎么样啊?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跟在师主任身边,得让他多指点,要不干脆在他那做个手术,你老师自己就是全市罕见的美男子,你不能落后啊。你说呢,小师?”
酒喝多了,这种话也都随便说的,不过当医生的对整容手术看法毕竟是不同,也不算冒犯,只是个比较大胆的玩笑,胡悦听了直笑,师霁也有了点酒意,扫了胡悦一眼,“她啊,底子不好,做手术也没救的。”
“我有这么丑吗?”
“哪里丑了,小美女,小美女。”刘医师赶紧出来打圆场,开玩笑的钱主任也说,“不丑不丑,在一般人里很可爱,但是,这得看把你和谁比啊,你和师主任——是吧,哈哈哈,要是——这个可就——”
这个要是,要是得就很微妙了,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都笑了,胡悦说,“没事,我心灵美就行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心灵不美喽?”
如果是别人,师霁这样讲话,那说不定就是要吵架了,但这对师徒的关系怎么样,在场的客人只要消息稍微灵通一点都心里有数,听了也不会多想,都笑,“是啊是啊,小胡,怎么说话,还不自罚几杯?”
就算是只带了点酒味,喝多了也还是会上头的,大家都比往常兴奋,边喝边吹,一顿饭吃了三四个小时,菜色如何都是次要——这些大医生,哪个不是山珍海味吃惯了?人多的聚餐也就是吃个气氛,今天这顿饭很成功,店家服务也周到,开车来的一一都给叫了代驾送回家,钱主任周到,还不忘交代胡悦开个□□,“回头给你们张主任送过去,这些科室报销可能都用得上。”
结账、开□□,等他们弄好了出来,天色都晚了,老板要给师霁叫代驾,师霁说,“等一会,那条路不好开,我一会再回来取车。”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老板没懂,胡悦懂了——这家店就在医院附近,到她家走的也就是一二十分钟,是单行道,开车反而还要绕一段,这一带可不管什么白天晚上,半夜两点有时候都堵车。
这还带送回家的啊?什么时候这么绅士了,胡悦想笑,又觉得这可能会吓着师霁,她现在想事情其实也不太清楚,平时不喝酒,耐受力很弱,她喝的已经是兑了很多苏打水的果啤,但现在还是双颊发红,比平时要兴奋很多。
“你做手术以前有没有想过能100%复现?”
手术效果这么好,其实她也是有很多细节问题想问的,胡悦比划给他看,“我一直觉得鼻尖那个假体可能角度会有点偏差,没想到出来居然是刚刚好,你是算好了还是运气?”
“运气,那个在设计里是允许1毫米的偏差的——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但是如果偏了,肉眼还是能看出来怪。”师霁把西装甩到背上,一边走一边调侃她,他的话也比平时多,“居然能看得出来,你眼力不错。”
“嫌了我一晚上又丑又皮又笨,现在来夸我了?”
“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呢?”师霁反问,胡悦气得哇哇叫,“那你没心灵美这也是实话!”
“嘁,”师霁轻蔑地说,“不笨的话,中级医师考试能考砸吗?”
“谁和你说我考砸了?”
“你没考砸,出来也不报个喜?”
话赶话说到这,胡悦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她的火气本来也不旺盛,这会儿一下全浇灭了,抿着嘴讷讷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没这习惯。”
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是没报备的习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做得怎么样,除了自己以外,是没多少人关心的。胡悦其实考得不错,但走出来只和谢芝芝聊了两句,这就回家休息去了,是真没想到该和师霁打声招呼。
“没礼貌。”这声呵斥,她也只能认了。“不是我放你假,你能考好?”
确实,中级医师考试,最难的就是相关专业的试题,全都是案例分析,不定项选择,选少了不给分,选多了还要倒扣分。这个考察得就是专业能力了——只是,应试题的标准答案,和各大医院在执行中的惯例,却不可能完全一样,所以实践经验丰富也不能说稳过,还是得多刷刷题,如果不是师霁放她假,胡悦是没有整块的时间拿来刷题的。
理是这个理,但嘴还是硬的,胡悦不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本来准备不充分呢?”
“你这就不知感恩了吧。”
“我和你学的啊,当面说别人丑,这种没教养不是一脉相承的吗?”
边走边拌嘴,全是这种没营养的抬杠,两个成年人要互相夸奖的话,估计都成哑巴了,吵起架反倒兴奋得像是个小孩,斗了一路的嘴,互相揭短,到后来和说相声似的,两边都是连珠炮不歇气的,你狠毒你愚笨你丑你心灵更丑,师霁到底年纪大了点,有点喘不上气,皱眉停了一歇,说,“你很烦!”
“就烦啊。”胡悦对他做鬼脸,“略略略,不服堵我的嘴咯!”
她把手举到耳边弯曲抖动,做不服状,冷不防被师霁一把抓住,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险些带倒电线杆旁的共享单车,胡悦眼前一花,嘴边微微一痛,像是有一股电流从被咬的地方散发开来,让她的指尖一下都酥麻了,她瞪大眼,却什么都看不见——路灯的光全被遮挡住了,不过也还好,不过一秒钟,他就退开了。
他们俩对视了一秒钟,同时举起手抚住了嘴唇,又几乎是同时把眼神转开了,多多少少都有点尴尬——
“喝多了。”
同样的想法,浮现心头,剩余的一点酒意全蒸发上去,现在就像是被泡在冰水里一样清醒——
今晚,是真的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