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九月,雒阳。
魏天子曹叡留司空陈群镇守京都,亲自督领两万禁军赶赴淮南战场。
其中,以辽东战事卸任荆州刺史转为豫州刺史的毌丘俭,早就在三日前督领别部赶赴六安县,与汝南太守田豫共同抵御东吴的偏师全琮部。
曹叡之所以决定御驾亲征,不仅是想效仿魏武曹操鞭挞宇内的武功,更是因为魏军在战场上胜了,却败在了筹画上。
战场之胜,是满宠伏击了孙权的主力。
却说,当时孙权领大军入南淝水后,见合肥城池远在三十里外,便踌躇了二十余日,都没有决断是否要上岸攻城。
但此战,终究是他称帝后的第一次亲征。
若是一直按兵不动、裹足不前,不管是对军中士气还是对个人威信,都是个沉重的打击。
是故,他还是选择了领军上岸。
打算缓缓推进到合肥城下,耀武扬威一番再撤回来。
就是很可惜,满宠竟早就料到了他会有此心态,先前在城外隐蔽之处埋伏六千步骑。
待孙权领军至,骤然杀出,势不可挡,临阵斩杀数百首级,相互踩踏而亡更甚。
万幸,江东如今也有了成建制的骑兵。
数年前,诸葛恪出使大汉,贸易得两千匹战马归。
亦让孙权拥有了一千五百亲卫骑。
在满宠麾下的合肥守将张颖,领着六千伏兵杀入时,位于后方的孙权便让亲卫骑逆战向前,堪堪稳住了阵脚。
魏军终究兵少,见无法再驱赶溃兵掩杀后,便退回了城池内。
不过,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吴军刚上岸就败了一阵,士气难免萎靡,无奈之下只得归船上休整。
孙权也心疼坏了。
战马昂贵无比,骑卒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训练出来的。
他那堪堪训练好的亲卫骑,为了不让全军被魏国掩杀,在此战中没了四百余骑。
因而,归来船上后,他便再度陷入天人交战中。
他心生退兵之念了。
但想起大汉国书里,诸葛丞相隐晦的提及“莫要虎头蛇尾”,他又有所不甘。汉吴两国虽然是盟友,但也没有停止过攀比之心,他不想日后江东在巴蜀面前低人一等。
恰好,此时偏师全琮传来了好消息。
全琮乃是进攻魏属庐江的郡治六安县。
路线乃是水军进入巢湖之后,便转而西行,由舒口进入龙舒水;然后再弃舟登陆,行约二百里才能兵临六安城下。
此路线江东也曾经用兵过。
于二十多年前,孙权领军往舒口而去,准备接应叛魏的陈兰、梅城。
但是没救援成功,反被臧霸突袭,惨败而归。
有如此过往,江东出兵就再也没有走过此路线,魏国亦然不重视,不临水的六安县更是守备松懈。
因而,被全琮的偏师一举击破。
吴军将六安城池焚毁后,掳千余魏军俘虏及黎庶两千余户而归。
而且,辽东战场也传来了捷报。
然也!
孙权所领的主力号称是十万,但分出全琮部后,仅剩下了五万步骑。
因为在出兵之前,他接受中庶子羊衜(南阳人,非羊祜之父)的建议,还以前将军朱桓为别部,督孙怡、郑胄二将领万余人进发辽东。
羊衜以为,辽东公孙氏覆灭后,魏国主力必然撤退归来。
且正值魏国大举进攻陇右,己方又三路伐魏,辽东那边就更不可能有多少兵力守备。
正是出其不意奇袭的好机会。
本就对浮海辽东丧兵无数而心意难平的孙权,一听此筹画便十分欣喜,当即就付之以行。
亦收获颇丰。
魏国留守辽东沿海的将领,完全没有想到东吴居然这个时候会来跨海打劫。
猝不及防之下,被朱桓从辽水杀入,势如破竹,几乎重演了司马懿攻破襄平城的战绩。
不仅虏获了魏国辽东水师的无数船只,还趁机夺了无数资财辎重、千余匹战马以及三万多人口归来,算是将当年在辽东的损失连本带利都收了回来。
两处捷报,让孙权倏然觉得,败在合肥城下也不是难以接受了。
亦然再度昂扬。
自身继续留在南淝水,威逼着魏国的合肥新城。
且又分出了朱然的本部,让其领军转去与另一路偏师会合——走中小渎水运河杀入广陵郡的孙韶、张承部,一并入淮水流域劫掠。
将战场从扬州转到了徐州。
甚至是青州。
朱桓部满载归来江东后,便再度扬帆起航,沿海寻觅青州的防备破绽。
亦是说,在全琮与朱桓两位大将耀眼的功勋下,孙权终于放下了对合肥城池的执念,亦终于悟得了“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战争精髓。
开始倚仗水师的精锐,四处掠夺人口及资财。
督领战事的满宠,得闻了消息便上表雒阳陈述军情,留张颖守合肥城,自己领军赶往徐州淮阴县抵御。
这边是曹叡下定决心亲征的缘由。
昔日让青、徐与扬三州损失惨重的石亭之战,还没有过去多少年。
不管是军士还是黎庶,仍旧记忆犹新。
魏国部署在东南线的兵力本来就不多,如今在江东四处劫掠下,唯有他御驾亲征方能稳定军心与民心了。
与以往不同,此番雒阳的援军不再轻装潜行,企图骤然来袭堵住吴军。
曹叡接受了散骑常侍刘邵的建议,以刚刚从并州归来的秦朗为前督,领步兵五千、骑兵三千一路多备旌鼓、大作声势往合肥新城而来。
且是让骑兵直接绕道往吴军背后而去,做出断其粮道的举动。
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逼退吴军——支持大司马曹真兵出陇右后,曹叡不想与吴国陷入长期作战中。
至于,孙权会不会看破虚实,死战不退嘛.........
可能性倒是不大。
一来,此番吴军来战,已然得了不少好处。
从上次石亭之战中,就能推测得出来,东吴的将士攻势不能持久。
一旦得利了,就会担心继续作战下去会变成“反胜为败”。
因而,孙权若是得知曹叡亲自领军而来,双方势均力敌或者己方陷入了劣势,就主动退兵而去。
另一,则是东吴出兵已然数月了。
黎庶苦于转运粮秣辎重等徭役且先不说,那些士卒出征久了,也会慢慢失去锐气,急需休整。
以江东的战争底蕴,孙权也不敢以疲兵对抗魏国的雒阳精锐。
而如若孙权退了,在荆州威逼襄阳城的陆逊部也会退兵。
魏国的东线与南线都会迎来战事消弭。
嗯,荆州的战事,不温不火。
陆逊与诸葛瑾所督领的兵马不过万余人,本就是策应的。
在司马懿已然赶回宛城、调度各郡县兵马守备的情况下,吴军也占不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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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安定郡,高平城。
魏大司马军师赵俨扶着城墙垛口,眺望着城外军营。
原先那里聚集着十余万大军,但如今仅剩下了千余人在围护着营寨。
曹真已经督领着各部,陆续往陇右开拔了。
乃是兵分三路而进。
因雁门郡平城之战而升迁为前将军的夏侯儒,刚从雒阳赶过来,就被曹真任命为前部督,督领五万步骑进攻祖历县。
与他领同样职责的,乃是领万余将士从金城郡而来的郭淮。
以如今的局势,汉军不可能去攻打金城郡。
因而,素来被曹真器重的郭淮,自然也被调任来助战。
逆蜀以前将军魏延及元勋之后关兴扼守城池,就注定了对方哪怕战到最后一兵一卒,都不可能投降。
但对于魏国而言,祖历城这个连通河西及陇右的枢纽,是无论如何都要攻下来的。
所以,曹真便让夏侯儒与郭淮这两位最了解凉州、最痛恨逆蜀的将领合力,不惜一切代价昼夜攻打,拔之!
另一路大军,则是由后将军费曜统领。
督将军胡遵、夏侯霸、徐盖(徐晃之子)三将,领军三万,前来攻打逆蜀驻扎在长离水支流的别营,疤璞与叛将姜维部。策应他们的,乃是张雄(张郃之子)督领的三千汉骑以及南匈奴左贤王刘豹所督领的六千胡骑。
这些骑兵,将游弋在陇右平襄城与阿阳城之间。
截断逆蜀高翔与吴班部出兵救援长离水支流别营,以及警戒着逆蜀马岱与赵广的两支骑兵动向。
最后一路,便是曹真亲自统领的两万人。
乃是在逆蜀丞相诸葛亮前方二十余里落营,防备其袭击各部兵马的粮道。
以两万对阵诸葛丞相的四万大军,似是曹真有些托大。
实际上,他是有恃无恐。
抑或者说,曹真是在诱丞相出战。
诸葛丞相营寨所在,乃是依着乌水支流河谷的山丘而落,易守难攻。
曹真若是以大军攻之,也难以建功。
是故,他将自身的营寨选在空旷之地,让丞相变得进退两难。
如果丞相放弃地利,出来攻打他的军营,那么就会被截断回归河谷的后路——留守在高平城的赵俨,还掌控着两万余后军;且张雄与刘豹的骑兵驰援至此,也不过两日的时间。
区区两日的时间,拥有兵力优势的丞相,也不可能攻下曹真的营寨。
但如若丞相依旧坚守不动,曹真便是以两万士卒就牵制住了逆蜀的主力,让本来就兵寡的逆蜀在调度上更加捉襟见肘。
比如,扼守各县的守军,巴蜀是不可能有援兵了。
而且此乃阳谋。
是曹真倚仗着魏国雄厚的战争底蕴,因地制宜做出来的决策,基本无解。
至于鹯阴塞,曹真让河西督将魏平去将功补过。
或是说,当魏军大举进入陇右后,远在河西的鹯阴塞便变得无关紧要了。
夏侯儒与郭淮若是能攻下祖历城池,鹯阴塞就沦为孤城,魏军只需要遣兵在旱平川上落营,便可坐等城塞内的汉军粮尽而自灭。
但魏平还是领着大军来攻了。
一方面,鹯阴塞是在他眼皮底下被夺走的。
若是不夺回来,他觉得愧对雒阳庙堂以及大司马曹真的信任,亦觉得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年纪也高了。
已经背负着失去萧关的遗憾了,不想再带着失去鹯阴塞的遗憾离世。
另一缘由,则是时间耽误不起。
以河西走廊的局势,不允许魏国失去鹯阴塞太长时间。
没有丝路贸易利润的羌胡部落,会因为时间的拖延,生出想背叛魏国的恣睢之心。
同样,“边人治边”政策执行后,河西各郡太守及豪右为了巩固自身权势,都大举扩私兵或是收徒附;而军资所耗以及安顿私兵部曲家眷的钱粮,一大部分就是仰仗着丝路的利润。
他们也等不起。
鹯阴塞是没有黎庶的小城。
历来储备的粮秣,至少是足够一年的用度,甚至更久。
一年之后汉军会不会粮尽,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知道,自己粮秣及资财的储备,肯定无法坚持一年。
源于割据的野心,他们是不可能遣散私兵部曲的。
唯有的办法,便是撕毁魏国纵容他们权势的默契,不再对魏国戍守在河西走廊的将士供应粮秣及辎重。
只是如此一来,失去了魏国权威庇护的他们,也会迎来其他人的觊觎。
那些在“边人治边”政策中没有得到利益的野心家,会联合起来推翻他们,重新制定规则。
是故,出于双方都尽力避免的后果,魏平督领着四万大军而来。
隶属魏国的将士不过五千,其余着皆是河西四郡太守和乡县豪右的私兵部曲,以及得利的羌胡部落族人。
不过,守备鹯阴城塞的汉军,却没有畏惧。
不管是柳隐督领的蜑獽军,还是从后将军袁綝分出来的阎宇部,都是久经沙场的老行伍了。
无论魏军来多少,都要受限于鹯阴城塞地势限制。
城塞的受攻面,仅容下三四百士卒并肩!
哪怕是入冬后河面结冰,让城塞多一面受攻,依旧无法容下千人进攻。
毕竟前番夜袭夺塞的是姜维,汉军不可能忘了亡羊补牢。
领蜑獽督军且加杂号将军的柳隐,站在城墙眺看敌情,看见乌泱泱而来的魏军时,不由拊掌大笑,对着身侧的张苞谓曰:“我尝有叹,自身每战皆不逢时,一年及终亦难觅尺寸军功。不想,今竟不期而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