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脚步声匆忙。
昏黄的灯火映射在青紫色的地板石砖上,愈发显得脚步声紧凑慌乱。
恍惚中,可以看到一名身披重甲的中年汉子面容严肃的伫立在廊道的尽头。
伴随着越发靠近的脚步声。
终于,他缓缓地睁开了紧闭已久的双眸,略显不悦的望向了远处的昏黑夜色。
“何事?”
他的声音浑厚巍峨,举手投足间尽显杀伐气焰。
“砰。”
紧接着,脚步声戛然而止,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便自黑暗中传了出来。
“周昀驿求见殿下,烦请王将军通禀!”
只见一名年近耄耋的苍老将领伴随着话音的落下,终于是出现在了廊道灯火所能照耀到的地方,逐渐显露出了面容。
他的两鬓早已苍白,额上则是系了一条红色抹额用以抵御风寒,虽然年事已然高了些,却在不自觉间给了人一种雄姿英发的茂年之感。
中年汉子见到了年迈老者,终于是将脸庞上的那一丝不悦神色抛之脑后,非常恭敬的作揖行礼道。
“周先生远道而来,在下本应该和殿下尽己所能招待先生,只可惜我家殿下今日实在是心事繁多,特意叮嘱了属下拒不见客。还望老将军见谅!”
说罢,他向着面前不远处的苍老身影报以歉意的笑容,再次作揖行礼起来。
年迈老者闻言,苍老的眉头微微一皱,略有些焦急道:“深夜来访,多有叨扰到府上诸位,老朽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只是此事实属紧急,老头子我今天是务必要见到太子殿下的,王将军,今日事情当真是十万火急,烦请王将军通禀,老朽此后余生定然是感激不尽!”
中年将军听闻老者的焦急言语也是微皱眉头,紧接着便是低下头看着那青紫色的巨石瓷砖有些为难的犯起了嘀咕。
思虑了片刻,他终于是抬起头看向了面前的年迈老者,继续恭敬道。
“好吧,正好我也要去殿下那边看看情况,如若殿下还未歇息我便将先生来访一事告知殿下,只是此事我这做奴才的也只能尽力而为,至于殿下是愿否见老将军,还望先生见谅!”
说罢,只见他左手向上抬起,随即便有意无意的握住了一柄挎在腰间的黑色古剑,有些沉重的转过身去,推开了面前的巨大木门,步伐稳健的向着门内走去。
穿过一座小院落,中年汉子脚步轻盈的来到了一座仍点着灯的小房间前。
他在窗前停下了脚步,向着窗内沉声道:“周老先生来了,说有要事相商,不知公子是否要见?”
……
良久,没有回应。隔着只能勉强抵御秋日寒风的薄薄窗纱,中年将军只听见了棋子的噼啪落下之声。
他有些落寞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眼眶不禁湿润了!
终于是只得转过身去,向着不远处的门外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房间内传出了一个清澈的声音。
“老王,你先请先生去客房看茶,过些时候我去见他!”
闻言,中年人眼前一亮,却又立马就黯淡了下去。
因为,这个声音虽然好听,却在此时此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之意,回忆起白天京城那边传来的悲伤消息,即便是他也有些心如刀绞,更何况是身为那人嫡长子的太子殿下了。
“是,属下去了。”中年汉子转过身向着窗内微微作揖行礼,紧接着便又转过身去,脚步轻盈的向着门外的周昀驿走去。
门外,老者正有些急切的等待着院落中的回应,而他此刻竟然是已经有些不自觉地在这宽阔的宅院廊道上踱起步来,可见的的确确是有些十万火急的事情使得这名年逾古稀的传奇老人分外着急。
脚步声“咚咚咚咚咚”,连续不断的敲击在宅院的紫青色石砖上,在这静默的深夜中尤为显得沉重紧凑。
“咯吱。”巨大的木门响起了被带上的声音,老者的脚步顿时便是一凝,目光则是急切的扫向了门边,正看到那名中年武将小心翼翼关门的背影。
毫不犹豫,他赶忙向着中年将军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间便是已经到了中年人身旁。
他的面容有些迟疑,也是略微显得有些拘谨,然而只是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急切开口道:“王将军,不知……”
虽说他的话终究还是卡在了嘴边,然而正在关门的中年汉子却转过头报以微微一笑。
“我家殿下让先生先去客房看茶休息,他随后便到。”
说罢,只听“咔”的一声,赤金檀木的院门终于被中年汉子关上了。
于是,汉子便是转过身面色平静的看向了与自己间距不足三寸的急切老人。
“请随我来。”
他和气的对着老者说道,随即抬手引路,便是率先下了台阶就要带领老者向客房走去。
老者缓缓舒出一口气,终于是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于是便有些羞愧的对正要引路的壮硕武将说道。
“多谢将军和殿下的美意,只是在下此行有要事求与殿下,实在是没有脸面再去吃殿下的几盏好茶,事情几句话的功夫便可说完,也实在是没有劳烦将军沏茶的必要了!多谢将军的通禀之恩,这等恩情我周昀驿此生不忘!”老者言罢,便非常不合礼法的对着站在不远处的晚辈汉子行了一记揖礼,顿时眼眶湿润。
中年汉子闻言,有些故作憨傻的挠了挠后脑勺,缓缓笑道。
“老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和殿下在晋国做人质的这些日子可是多亏了您的照顾,否则还不知道还要多受多少羞辱和委屈呢。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便是,我跟殿下定然全力帮助!”
说罢,他也是将引路的手放了下来,再次回到院门前,闭幕凝神。
然而就在此时。
“王叔,周爷爷,这么晚你们怎么在这?”一个差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声音非常轻快,让人听过后便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心情。
两人闻言,一个再次睁开了微微合上的眼眸,一个则是转头望去。
身后无人!更无脚步敲击在石板上的明快声音,可那方才的声音却是实打实的越来越近。
见此一幕,老将军有些惊讶的回问起来。
“小洛吗,你怎么也来了?”
没有人回答,再返观中年武将,仍旧是毫不表现出一丝意外。
他没有急着出言询问,只见这个直觉敏锐的百战将军竟然是轻轻的瞄起眼望向了身前院落的各个方位,再三打量。终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藏在树上也没用,有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
不远处,一颗巨大柳树。
树梢微微抖动。一道身影则是在秋日的习习凉风之中飞身而起。
“不愧是王叔,好眼力!”方才轻快的声音再度响起,而那道方才在风中飞身而起的身影竟然是踩踏着虚空御风而行。
年迈老者的瞳孔见到此景略微收缩,脸颊上顿时是泛起了一股笑意。
都说这邑国太子殿下身边到处是只手遮天的武道大家,今日得见着实是令人吃惊。
毕竟谁又曾想得到平日里看上去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竟然有着足以御空飞行的雄浑内力呢?
然而,便在此时,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一位身着正黄蟒龙袍的年轻人站在门内,脚踏九彩云靴,面如冠玉,羽扇纶巾。
他早先便听闻到了门外的动静,开门后便也是将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远处的御空青年,随即则是面带笑意,表情随和了许多。
而便在下一刻,御空而来的年轻人也是乘风而下,脚尖随即就稳稳地踩踏在了地面上。
门外三人听到了院门打开的声音,便不约而同的向着院门方向作揖行礼,异口同声道。
“参见太子殿下!”
门内的青年见此场景微微泛起笑意,紧接着便对着门外三人随和说道。
“诸位都是于我有恩的前辈兄弟,不当外人的面大可以按辈分唤我,何必如此生疏!”
说罢,他低下头看向了站在门外距离自己最近的年迈将领,微笑问道。
“不知先生何事寻我,如可助力前辈,魏某乐意之至!”
周昀驿听闻到太子殿下说愿意帮助自己,随即抬起头打量起不远处的年轻人,见他面容和蔼、笑容真诚,便不再犹豫,直接开口道。
“各位都是邑国人,大体上也都明白我晋国的国风,我大晋先祖本就生于马背,自然其后人的性格自然也都好战。只是先皇与我都在长平之战后对战争产生了厌恶,故而在我们二人的推动之下,我大晋足足已经有三十年未在边境掀起战事了。而现如今新帝登基,过于年轻气盛,对我这老头子自然是也会有些心怀不满,加之老朽我这些年来在朝堂上本就树敌无数,现如今又不得陛下待见,之后的事情难免不会祸及子孙。故而在下此行前来,是希望殿下可以带上我儿陂镇,回邑国。”
他的话语间断断续续,时而充满了祈求,竟然是领得在场的其余三人都是一愣。
随着他苍老声音的停止,那略显得沙哑的音色更是在秋风中显示出了难以比拟的悲凉。
渐渐地,在场的三人终于逐渐都从方才的悲伤气氛里回过神来。而那一袭正黄蟒龙袍的太子殿下也是微微察觉出了些不对劲。
不过,短短片刻之后他便释然。随即神色严肃的开口道。
“周前辈有这等请求,晚辈自然帮助到底,既然先生知道我要走,那么如若先生还需要让我多带上几名周府后人我也绝不推脱。”
他的剑眉凝滞,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英气与责任。
“多谢太子殿下,只是我的子嗣大都已经成家立业,除了陂镇忙于学业和小女周璇若年方二八尚未婚配以外,其余都是实在不愿麻烦殿下,既然殿下答应了老朽,那便请受老朽这一拜。”周昀驿面庞上的表情终于是缓和了下来。说罢,他竟然是俯下身来跪下,便要行那叩拜大礼。
而门内的华服年轻人则是非常诧异,赶忙快步上前搀扶起已经伏在地上行礼的老人。
“前辈是我魏丹的恩人,何必如此!”年轻人说道,脸上说不尽的难以自处。
“老头子我虽说是老了,却也不傻,太子殿下的回国之路必然困难重重,本就应轻装简从,如今却又愿意带上我家这两个累赘,可见殿下是不愧有帝王气概的!这等帝王,当之无愧应受天下万物的朝拜,自然老朽这一拜自然也是理所应当受的!”
老人说完后,则是再度俯下身,深深向着那面前的年轻人行了那三叩九拜礼。
起身后,他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知殿下何时动身,我府上尚且还有十余匹产自我白马草原的汗血宝驹,届时亲自为殿下送到府上,以祝殿下早日回乡。”
年轻的皇太子听了这话不禁眼前一亮,顿感颇为意外。
“明日午时便动身,只是这汗血宝马价值昂贵,老将军可是考虑清楚了?”
他的话语间充满了惊诧,随即是在回答完周昀驿问题后不自觉的回问了一句。
“哈哈,怎会舍不得,太子殿下快些收拾行囊便是,明日午时,小儿小女与那汗血宝驹一并送到府上,老头子我便在此提前为殿下送行了!”
说罢,老人继续爽朗的笑着。他转过身,终于是迈开步子向着府外走去。
府外有一辆简易的马车正在等待着他。
而他,一步,两步……就这样慢慢的走着。
他的背影沧桑,他的步态蹒跚。
而他,就像一匹年迈的老狼,最后一次爬向了那令他已经征战了一生的庙堂高处。
不知是否是他回忆起了自己壮怀激烈的一生,终于,他高声唱出了一首自己年轻时作的战歌。
大皇城头夜吹角,大皇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牙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我将屯在皇城北。
上将拥旄出西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金甲满皇城。
白夜见血刃苍茫,唯见将军笑此生。
自古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末了,他踏上了车,遥遥而去,此生再未回过头!
而院中的三人就那样看着,默默目送这位说到也做到了的身辅三朝的东晋权臣向着自己最后的狼冢沉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