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菩萨为何低眉吗?
别说,余泽还真好奇。
他不信佛,也不信任何超自然的神,但佛像还是见过的。
金刚有怒目,菩萨是低眉。
当时见是见了,也就那么过去了,却从来没有思考过,菩萨像为何是低眉的?
为什么要低眉?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考虑过,真被人问出来的时候,余泽还真想不出来怎么回答。
“也许,是表示菩萨与众不同?你想想,那么多人去庙里烧香拜佛,如果菩萨不低眉,怎么跟人对上眼,你说是不是?”
余泽半开玩笑的说道。
戴威尔听了,一点不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样。少爷,你们东方有一句话,叫做众生平等。是不是?”
“是的。佛教也说,人人都能成佛?但这有什么意义?我就不信我能成佛。而众生也不平等啊,都是说说而已。”
余泽不无牢骚道。
戴威尔说道:“少爷您先听我说完。我们西方也有一句话,叫做,人人被造而平等。”
“那不是一个意思?”
“是的,是一个意思。我的神,如是说。东方的圣贤,亦如是说。皆是平等,又为何会低眉与凡人对眼?只为了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吗?”
戴威尔微笑道:“我的少爷。如果说,宗教里信奉的神,都是宣说平等而实际高高在上的伪神,那他因何要人为他立如此的像?就不怕人反感,不怕人来以此,作为攻击他,推翻它的证明吗?”
余泽听了,想了想,也是啊。
平时他看到无论信佛还是崇道的,莫不是拜佛拜天拜祖师,都是磕头上香,他觉得这些人蠢极了。
这些他们所谓信的,说众生平等,却要人拜他,简直是满嘴谎言。
但余泽现在忽然问自己,既然他都这样认为神可笑。那如果真有神如此,会让他的信徒如此做,而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会吗?
余泽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他觉得如果自己成了神,建立了一个神教,让别人给他传道,在有信徒被骗进来乃至成为狂信徒之前,他绝对不会让人来拜他。
反而要假装真的平等,什么好的都给人家。
东方圣人,西方圣人,都这么笨吗?简直比他这个不聪明的人都笨,还没布道全世界呢,就让人来拜他,简直笨死了。
开公司,做买卖都不会!
余泽有点恍惚,等回过神来,自己吓了一跳。
他刚才脑海里,又出现了那种奇妙的意境。
意境中的两个自己,在对话。
前一个念头提问,后一个念头在回答。相继而来的念头追问,消去随来的念头再继续回答。
念念相继,如此不停。
“真的有神吗?”
余泽有点茫然的抬起头,那画上的神灵,依旧安详低眉,俯视人间。
餐桌上的白衣,目光慈祥的看着此中十二个人,一应包容。
“戴威尔,神灵为何不睁开眼睛,菩萨为何低眉?你能告诉我吗?”
余泽现在真心想知道这个答案。
他期待戴威尔能给出他这个答案。
“很抱歉,我的少爷。我不知道这个答案。”
戴威尔很抱歉的说道。
“那你还问我!”
余泽真有点恼火的感觉,戴威尔这是什么意思?问了他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戴威尔眨了眨眼睛,说道:“少爷,我问您,是希望您能给出我答案,解答我的疑惑,也能解决了梵高先生的茫然。”
“解决梵高的茫然?跟他有什么关系?”
余泽不解道。
戴威尔道:“这一幅画,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完成了。而这十年中,梵高先生一直在等待,等待能够为神灵添上眼睛的那一刻。”
“什么?”
余泽震惊了!
“你,你是说。他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子,就是为了能够给神灵添上一只眼睛?”
余泽难以置信道!
“是的。少爷。难道你以为,是老爷将他囚禁在这里吗?”戴威尔摇头道:“不是的。没有人囚禁他。也没有人勉强他。是他自己这样做的。他自杀不成后,他对老爷说,他要来尽头城堡居住。”
“老爷答应了他,并问他有什么要求?”
“他说,他要一间画室,他要用余生的心血,画一幅最完美的画作。超越古往今来,世间一应所有大师的画。”
戴威尔目中带着回忆说道:“十年前,这里不是这样残破,里面有极佳的采光,精美的装修,昂贵精致的画布,油彩,画趣÷阁。他如一个持趣÷阁飞舞的天使,在白净的布上,勾勒自己心中的画卷。”
“他先画出桌子,椅子,餐具,以及上面的饮料,食物。接着,他画出了圣者,和他的十二个门徒。这用了七天的时间。而后一个月的时间,他画出了画卷上方,神国的光。又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装点了神国的玫瑰,御座。”
“又过了三个月,他画出了低眉的神灵的相。”
戴威尔感叹道:“当时,我和老爷就在他的身边。我们惊呆了。震撼的看着眼前的画卷。那比我们曾所见到的任何一副画,都要完美。我是一名教徒,我甚至以为我亲眼见到了神和他的国。我在心里想,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神,和我心中的国。”
余泽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然后……”
戴威尔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如无助的孩子一样的梵高:“梵高先生,突然疯狂了。他拿起裁纸刀,要去割裂这完美的画!”
“什么?”
余泽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梵高竟然去毁自己的画作!
他虽然不是画师,但他明白,在对于某一件事或物或人,极度信仰的时候,生命,反而不值一提。
音乐家,可以为一首歌而自杀。
作家,可以为一本书而泣血。
痴**,可以因为伴侣的离去而殉情。
布道者,可以为传道而死在荒野的路旁。
而梵高,他可以为自己的画作,而去自杀。
因为那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那是如此的重要,比生命珍贵。但为什么他自己要去毁灭它?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余泽问道。
“大概是,它没有达到他心目中的完美吧。”
戴威尔叹息道:“他,或许想要画出睁开眼睛的神灵。可是他的趣÷阁,只画出了低眉的神。”
“死心眼啊。”
余泽心中这样想着,但他再看梵高,却不觉得他是精神病了,而是在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敬佩。
“梵高先生发狂,要毁掉画作。我和老爷拦住了他。他在发疯挣扎了之后,终于疲倦的睡去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的神智,恢复了正常。但很不幸的是,他再也不能见光了。”
“不能见光?”
“是的。准确来说,不是不能见,而是害怕。”
戴威尔说道:“他害怕见到光,好像那是能割肉的刀子。他让人来,拆掉了明亮的地窗,瓦上厚重的砖石。他又让人在外面建造了长长的通道,砌死了所有的房间。但他还离不开光,因为他还要继续画,画出他心目中最后的画作。”
“于是,就有了那个窗户。”
余泽抬起头,看着高处的窗户。
那里,是唯一的光源。
余泽忽然理解了梵高,他大概是在期待着,那黑暗中唯一的光,能够带给它如神注视的目光。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他一直在这里,祈祷着有一天,能够画出神灵的眼睛。但神灵,没有回应他的祈祷。”
戴威尔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十年来,梵高先生的精神已经越来越差,但有老爷时不时的来陪他,他还算正常。可是现在老爷走了,梵高先生就好像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一样,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他转过身,看着余泽,带着恳求的说道:“少爷。你是老爷选择的继承人。那么,我恳请您,请接替老爷,成为梵高先生新的依靠。他已经失去了神,失去了老爷,失去了画,失去了自我,甚至,失去了整个世界……”
余泽神情十分复杂。
他没有立刻答应戴威尔的话。
因为那太沉重了。
他从小是一个孤儿,看了太多了世情冷暖,和恩义恩报。他知道承人恩德的痛苦。
推心而知,他能揣测到,去作为另外一个人的依靠,并且是整个世界般的依靠,会是何等的沉重!
他一定会被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这时,戴威尔又说道:“老爷生前,施恩与人,帮助过无数的人。但他从来未曾要求过回报。他在临走的时候,曾经问过我,应该找谁来继承他的一切呢?
我跟他说,有很多人都能。比如小姐,比如爱莎嬷嬷,比如你见过的约翰先生,甚至是待人热情而有正义感的江律师,还有很多很多……,但是老爷否决了,他说我们这些人,有的能继承他的财产,有的能继承他的遗愿,但都不能,成为他人的依靠。”
戴威尔看着余泽,认真的说道:“我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我却相信他的判断。因为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人。”
余泽有些发呆,他不明白吴老为何这样的看重他。
他们根本没有见过面,没有接触过。
成为他人的依靠!
我能做到吗?
余泽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没有说话,慢慢的走到了梵高面前,注视着对方干净,惊恐的眼睛,慢慢的蹲了下来,轻轻的说道:
“我,能成为你的依靠吗?”
他在问梵高,也在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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