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池外的长亭到了夏日,几乎无人会去。酷热难耐,旁边就是官道,时不时会有疾驰的军马飞速踏过,人在长亭里,大概是要吃一嘴的灰。
今时不同往日,不少衙役带着人在每隔五里地的长亭,从四方房梁按上了竹席卷,平时没人时就卷起,有人在长亭等候,就将竹席放下,隔开外头的灰土扬尘。
今次也是如此,等候在长亭的美艳妇人趴在石桌上小憩,身侧两个孩子由仆妇看管着,长亭周围的竹席都放下,隔开了外头炎炎烈日和灰土。
不多久,地面似乎有些轻微的振动。这位妇人睡得不熟,却还是被身侧的小童腿醒。
“阿娘快起来,小姨回来了!”
姜安月抬头,命令仆妇们将竹席卷起,牵着一儿一女站在栏杆旁翘首相盼。
没一会儿,宽敞的大道一列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红披将军驾着马,靠近长亭时驭马慢行。
“小姨!”
三五岁的孩童几乎要跳起来,按着栏杆不停蹦跶,朝着红披将军挥手。
姜安月也笑眯眯招手:“小妹。”
姜定蓉翻身下马,顺手摘了头上的兜鍪,乌黑浓密的秀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额头薄薄的碎发已经被汗湿。
她笑吟吟抱着兜鍪顺手牵着冲出来的小侄儿,往长亭里走。
“阿姐,不是说不来接我了吗?”
“我还能不来接你?我都怕你这么莽撞,吓着我的小侄儿!”
姜安月还顺手扶着姜定蓉,让她坐下了,将早早准备的安神茶递给她,而后抱着女儿,忧心忡忡看着她。
“小妹,女子有孕不同寻常,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率兵去偷袭夷族的?就不怕出个事儿?”
姜定蓉抿了抿茶,一路没怎么喝水,的确有些渴了。发现安神茶的味道,肚子里的小崽儿不讨厌,就慢慢饮下。
而后放下茶杯,顺手摸了摸小侄儿的脑袋。
“大夫说过了三个月就没事了。而且我这孩儿随我,不闹腾我。再则……”
她嘴角扬起一道胜券在握的弧度。
“是时候给他们一些教训了。”
她不在北楚的这几个月,父亲说过,夷族总有小动作。父亲放着没管,利用这个机会将北楚中有些污垢清洗了去。等她回来,顺手就去给夷族送了一份小礼物。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最让她安心的就是腹中的小崽儿,格外懂事,在她出军期间,没有半分闹腾。
姜定蓉摸了摸肚子。
多谢配合了。
姜安月叹气:“算了,我是说不过你。回去吧,阿娘说今天她亲自下厨,犒劳我们少主。”
楚王府一如往日,夏日的午后安静,门房和仆从们大多猫在廊下阴凉处,摇着蒲扇,就连狸花踏雪的小猫儿,也不愿意睡在屋檐上晒太阳,而是蜷成一团,用爪子盖着眼睛,藏在姜定蓉的窗台上呼呼午睡。
姜定蓉沐浴过后,穿衣时,手在腹部比划了一下。
好像长大了一圈?她不确定地想。
“少主,王妃请您去一趟。”石兰也更换了铠甲,换成寻常的衣裳,比姜定蓉快一步,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就来传话。
姜定蓉现在可不敢湿着头发,还是老老实实让丫鬟用柔软的帕子一点点裹着头发丝吸取水分。好在夏日温度高,没一会儿就干得七七八八。
她这才披了件衣裳慢悠悠往正院去。
阿娘身子骨不太好,今儿她说亲自下厨,想必是很高兴的。姜定蓉想,待会儿不管吃着什么,能笑出来就笑出来,能夸就夸。
她手拍了拍肚子。
崽儿,待会儿可不敢给祖母闹脾气啊。
“阿娘。”
姜定蓉抬步进了正院,沿着连廊走到正房门外,丫鬟赶紧掀起帘子,请了她进去。
“年年。”
堂厅里已经坐着一位男子,男子手中还抱着一只兔子,看见姜定蓉,含笑轻喊了她一身。
“阿兄!”
姜定蓉惊喜无比,围着男子转了几个圈:“阿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从王都回来后,父亲说阿兄为了跟位老师傅学祛毒,去了定川,今日之前她都还没有见到兄长。
“刚到。”
姜原禾将怀中小兔递到她手中,顺手捞起她的手腕,手指搭了上去。
“嗯,脉象还算稳定。”姜原禾收回手,重新抱过小兔,笑得还算和气,“我这小外甥是个顽强的,没让你折腾到。”
姜定蓉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时间不等人,我的确是无法……”
夷族从北楚有人口中得知她不在,就生了不少小心思。大多是对着父亲去的。
北楚少主不在,楚王要是出事,那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这些小动作虽然伤不到父亲,但是细碎不断,的确恼人。最重要的是,在夷族看来,姜定蓉不在北楚,少了一个要对付的人,就会显得很大胆,对她会毫无防备。
所以她才会派人先一步打听清楚了夷族的动向,再率领自己的军队,轻骑而上,将猝不及防的夷族军队小股分散,打了个干脆利落的仗。
顺手还擒获了夷族的一个小首领,算得上大获全胜。
这么干脆利落,主要就是仗着夷族知道她不在北楚,却不知道她已经回来的消息。
所以这是一个最佳的时间,错过这个时间,等她回到北楚的消息别人知晓了,那么夷族就不会这么轻易让她偷袭成功。
姜原禾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这小外甥就活该受罪。”
姜定蓉无言相对。
不多时,楚王和王妃携手而来,而姜安月也领着睡醒的孩子们聚在一起。
这是楚王府难得一家团聚的时候。
毕竟王妃身子弱,大半时间都在休息。姜原禾在外行医,总会一头扎进军医里去传授医学,至于姜安月,出嫁多年,婆家和善,她一双儿女乖巧,日子过得也舒心,三五不时能回来看看家人。
至于楚王和姜定蓉,一天十二个时辰,起码有十个时辰见不到人。
现在就不一样了。姜定蓉从王都回来了,肚子里还揣了一个小崽儿,所有人都护着,稀罕她,让她在公务之外,尽量在人眼皮子底下。
房梁上拴着一串的芭蕉扇,立柱旁垂下一根绳子,来回牵动,能带一点凉风下来。
北楚本地出的沙瓜用井水冰镇过后,香甜可口,人手一块,除了姜定蓉。
她这是难得的体验,别人都有的吃,唯独她只能抱着一杯花茶眼巴巴看着。
想吃。但是阿兄说了她现在的体质,最好不要冷热交替着感受。温度这么高,若是乍然用了冰寒的水果,容易引起不舒服。
兄长还笑得和蔼:“你若是疼了也就算了,小外甥疼了算谁的?”
行吧。姜定蓉就知道她行军回来会被兄长阴阳怪气。
一家子难得有个安宁的午后,还在闲聊中,外头有个仆从在门口躬了躬身。
“王爷,少主,外头传了话来,说是有王都而来的诏令官已经进了城门了。”
楚王擦了擦手,慢腾腾饮了口茶,而后和姜定蓉对视。
“来了啊。”
姜定蓉起身:“算算时候,也该来了。”
北楚王府多年来,除了年节会收到来自王都陛下的赏赐外,几乎是和王都诏令无缘的。这是这么多年头一遭。
却是陛下下令,请北楚少主姜定蓉前往王都,皇后心善,想为少主在王都择婿。
传令官在正堂宣召完毕,楚王一行起身,他笑吟吟拱了拱手。
“怕是要有负皇恩了。吾女去不了王都,也无法择婿。”
传令官诧异无比:“这,陛下下了诏,皇后亲自主持,定然不会委屈少主的,楚王殿下这是不同意吗?”
“与同意与否无关。”
姜定蓉懒洋洋插嘴:“陛下和皇后殿下好意,臣心领了。不过要想择婿,也得等臣生了孩子之后。”
传令官人傻了。
“生……生了孩子以后?”
姜定蓉想了想,笑得温和:“或者王都不介意娶个有孕之人?”
“胡扯,”楚王拉下脸来,轻声斥责,“怀着孩子都没个正型,谁会和一个有孕之人成婚?王都也没有这个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若是王都不介意,我也不介意,等孩子快生的时候,去王都生,到时候一边成亲一边生孩子,双喜临门不好吗?”
“你想双喜临门,就不怕新婚当天新郎一头撞死?”
姜定蓉啧啧有声:“送他个孩子这么大的喜事,惊喜过度吗?”
传令官根本插不上嘴,就看着楚王父女俩来回掰扯。
“天使,”旁边的王妃笑吟吟地,“实在是不巧,我家女儿有了身孕,前往王都路途遥远,似乎不太合适。”
传令官无奈:“王妃说的是……”
来时谁也不知道,这位北楚少主居然有了身孕。
谁也不能去抓一个孕妇去强行成亲。更别说还要赶路一个多月。
这让传令官彻底傻了眼,完全无法做主,只能看着楚王一家子来回斗嘴,最后楚王被少主气得拂袖而去。
姜定蓉这才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朝传令官扬了扬下巴。
“画卷呢?”
传令官有些懵:“少主问的是,什么画卷?”
姜定蓉轻佻地扬眉:“不是说皇后殿下给我准备了不少美人吗,想要我看上眼,总该带的有画册吧。”
传令官:“……”
来之前也没有人告诉他,这位北楚少主这个这种人啊!
传令官从抵达楚王府,到晕乎乎被送到驿站,全程都没有办法应对这种事情,只能奋笔疾书,立刻写了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回王都去。
入了夜,姜定蓉坐在窗下吹风,她派去驿站的人转了圈回来,告诉她传令官给王都去信了。
她也无所谓。去信了才是好事。别看她和父亲嘴上说得那么多,实际上就是很清楚的知道,只要陛下和皇后知晓她怀有身孕,再如何,也不会让她孕期赶路,去王都。
“去给阿兄说,这天使短期不会回去王都的,在北楚招待,最好让阿兄来。我就不露面了。”
刚从军营回来,她也得给肚子的崽儿一些休息时间。早上的练剑得停下,那应该做些什么呢?
姜定蓉想了想,大概就是得好好休息。那她就多批阅一些公文吧。
这几天,传令官由楚王长子陪同,在城中转了转,每日吃喝招待好,偶尔会见到姜定蓉一面。
只是越多见一次,就越能肯定,这位少主大概是真的怀着孕。
虽然还不显现,但是她极其周围的人,对她饮食都很注意,走路的地上扫的一颗石子都没有。
这可就不是传令官能做主的,只能他没有得到准信也不能走,在北楚待了八|九天,终于等到了王都的回信。
传令官第二次抵达楚王府时,不太巧,整个王府只有姜定蓉一个主子在。
天气热了,楚王送王妃去山庄里避暑休养,府上全是姜定蓉一个人做主。
传令官在正堂见到姜定蓉时,这位少主明显比上一次见时要严肃的多,坐在主位,轻飘飘抬眸看了眼他。
“天使今次来,是有何事?”
“楚少主,”传令官拱了拱手,“陛下和皇后殿下得知少主有孕,十分欣喜,特命少主在北楚修养身体,同时也派人从王都给少主送来贺礼,庆贺少主有喜。”
“哦,陛下有心了。”
姜定蓉笑得客气而生疏。
送礼是假,应该是专门来看她是不是有孕的吧。
无所谓了,毕竟她现在都快四个月了,阿娘和阿姐都说,四个月肚子就出来了,到时候她往人面前一站,也由不得人不信。
姜定蓉不太想把心思花在这些上面,她回来北楚也没有多久,有好多的事情等着她办。
姜定蓉送走传令官,又派人去看了眼她‘重病在床’的表叔。
自从知道姜定蓉回来了,她的这位表叔从‘重病在卧’,直接变成了‘昏迷不醒’,派人守着门不让任何去探望。
但是这又难不倒姜定蓉,她派人去看了一圈回来,挺佩服表叔的。
炎炎夏日,还能缩在床榻上裹着被子,抱着一坨冰一面闷得呼吸不顺,一面冻得只哆嗦。
宁可这么受罪,都不肯从‘昏迷’中苏醒,八成是想要拖到姜召禄回来。
姜定蓉就很坏心,自从她回来之后,就不停安排人在表叔门口,大肆讨论二皇子府上失火,二皇子府上有毒蛇,烧死了多少人,中毒死了多少人。不停说有无名男子被一卷破席子裹着扔去了荒野。
就这么天天在‘昏迷’的表叔门口说,说得也该让他做噩梦了。
就先这么先吊着他吧,只要姜召禄一天不回来,表叔就睡不踏实,夜不能寐。
迟早都要崩溃的。
宗城那边新修了一个储粮库,从四处运回来的米粮经过几道转手,全部运到宗城。此事也是个大事,楚王不去,就得姜定蓉去。
楚城距离宗城不过两三天的路程,且宗城当地有不少好吃的,姜定蓉就当给自己放松两天,带上石兰去宗城,确定一下储粮库的情况,已经收到的所有米粮。
关于王都之中发现的异常米粮,姜定蓉回来之后就告诉了父亲。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发生在王都,北楚不应该知道,楚王只能装聋作哑,也不过是暗中派人去东境查探。
姜定蓉派人私下购回的米粮,大都是中等的质量。上等的米粮她派人买很难买到,也买不了大量。大量的购入还会引起有些人的注意。只能去购入最普通的米粮。
储粮库装了满满一山的米粮,根据各地运输来的不同,做了个记号。
姜定蓉去看时,发现米粮中也有掺杂一些沙土,不过是正常的少量,尚且是寻常人家能接受的范围。
这么多的米粮储备,冬日是够了。
姜定蓉看完米粮,索性又驾马去了陵城。
陵城是北楚产粮的地方。
但是父亲说今年北楚稻田干旱缺水,今年的收成会很不好。
她去往陵城的成片稻田时,稻田里还不是成片的金色。
早稻七月过后就会进入收割期,但是现在已经六月过半,稻穗还小得可怜,一眼望去,的确没有多少生机。
这还是北楚最大的产粮地。看一看这稻穗,就知道今年的产粮会大幅度下降。
姜定蓉也有些愁,蹲在田埂边,手里还捏着稻穗,用手指捻了捻,啧了一声。
干旱少雨导致缺粮,的确是北楚的一个大问题。
若是粮草不足,一旦边境战事再起,后续力量都是问题。
姜定蓉在陵城待了多天,她对农田的事情插不上多少手,只能想尽办法去协调当地,给稻田的补水问题。
这些天,她能做的就是不停派人去询问从农多年有经验的老人,将整个稻田的情况全部整理了一下问题。又和陵城的城守商量,怎么给稻田这边及时供水。
早些年陵城雨水还算丰富,是北楚唯一一个雨水多的地方,地处平坦,最适合种植粮食。
这几年逐年雨水减少,产粮下滑,已经是必须要重视的时候了。
商量了不少天,姜定蓉最后才决定,陵城要解决稻田天旱缺水,还是得开凿水渠。
开凿水渠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她做了决定,也得回去告知父亲,关于水渠一事,需要的金钱和人力都不少。
这事儿耽误了她不少天,等从陵城折返回,快到楚城时,姜定蓉想了想,索性趁着机会,直接去了桐城。
桐城位置在边境,素来都是战争起了纷争后,最危险的地方。
此地这些年倒算是安宁。
桐城在她不在的几个月里,还算平和,姜定蓉去了她之前很喜欢的一家酒铺子,买了足足三坛酒。
姜定蓉巡视了几个城池,花费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一路折返楚城。等她刚进城门,守着城门的小将士就拦住了她。
“少主。”小将士拱了拱手,“少主这一个多月不在,前几天,从王都来了一批人。说是庆贺少主有喜,但是来人带了一支军队。”
姜定蓉素来都是骑着马的人,如今为了腹中崽儿,倒是乘着马车,她掀着帘子听那小将士说完,嘴角一挑,笑得冷意。
“庆贺我还带来一支军队?此人按得是什么心!”
来人能带军队,想必就是陛下吩咐的,或者是得到了默许。
在北楚的地界带着别人的军队,真当她姜定蓉是死的?
“如今人在何处?”
小将士挠挠头:“那人去见过我们王爷,得知少主不在,就带着军队驻扎在城外北边五十里地的位置,说是等少主回来了,再来拜见。”
姜定蓉扬扬下巴:“派人去请。”
她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她的地盘上带着军队来示威。
此举,着实过分。
楚王送王妃去了山庄避暑,如今已经回来。
姜定蓉舟车劳顿,先去洗漱。
沐浴出来时,忽然愣住了。
她的手摸了摸腹部。
怎么感觉肚子稍微鼓起来了?
崽儿,长大了一截呀。
这份发现让她心情平和了不少。
更衣后,也没有穿寻常的衣裳,而是身披轻甲,头戴兜鍪。
兜鍪的面前有一层面甲,暗扣一按,青面獠牙的面甲就会落下。
姜定蓉不打算和来人和和气气。
不稍微露出一点她北楚少主的样子来,只怕来人还当北楚后继无人。
如此准备了,姜定蓉又从后门而出,去了自己军营,从没个正形的亲兵中挑了那么几个最能唬人的,准备了一列轻甲骑兵。
而后从军营一路驰骋而来。
等她率领骑兵抵达楚王府门口时,正门也开着,从王都而来,带着贺礼的令官已经迈过门槛,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高挑的冷面男子回眸。
咔哒。
男人只看见轻骑软甲的红披女子,兜鍪面甲,青面獠牙。
男人拱手:“在下宁楚珩,见过楚王少主。”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进度60%
还没到时候呢宝贝们别急嗷!
红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