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又说:“夫人平时注重运动,身体强健,又是二胎,气血两足,不需额外进补和安胎,只需平时注意不要摔着碰着,便可以了。”
司徒陌却不放过大夫,“那我夫人方才出门为何会晕倒?”
大夫道:“肚中多了一块骨肉,血气都往那处聚拢,脑中供血不足,是以偶尔会有眩晕,平时多吃些赤豆红枣米糕,可以有所改善。”
司徒陌拱手道谢,刚想送客,被我拦下。
我一向知道,中医诊脉,是可以知道男女的,怀新唐之时,我意兴阑珊,自然没有多问,可是这次,这孩儿,是我和司徒陌心意相通后得来的爱儿,我十分喜爱,又有些好奇。
我问大夫,“是男是女?”
大夫笑着拱手,“是个女孩儿。”
我几乎喜不自禁,狂喜之下竟然掉下泪来,是喜极而泣,是欢喜到不知如何是好。
天知道,我多想有一个女儿,一个贴心贴意,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儿。
第96章
景泰五年的七月十五,我挺着大肚,已近临盆,司徒陌每日都守在我身边,眼角眉梢都是心满意足的高兴。
过去的半年中,我将那三枚玉佩拿出来不知多少次,放在手中一遍遍抚摸。
脑中天人交战,一遍遍靠着想念父母的音容笑貌来提醒自己。
暖暖,你还有生身父母,在时间洪流的另一头,等着你。
暖暖,你如此沉迷温柔乡,可是你父母在几百年后的彼岸,该是如何地痛心疾首。
我在无数个夜晚,在司徒陌睡熟的深夜,靠着对父母的愧疚和思念,一日日地撕扯自己。
可是一觉醒来,看见新唐翩翩少年郎的模样,摸着肚中小姑娘的每一次胎动,看着司徒陌一日精神过一日的俊朗面孔,我甚至觉得自己踏不到实处去。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失去我之后的往后岁月,该如何度过。
一次司徒陌醉酒,头一回红着脸颊,极为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婉儿,你可知道,为何我在京城做官做得好好的,突然要来浙江做巡抚这份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司徒陌此话一出,我已被吓得预感倾巢而出,我不可置信般瞧他,“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我。”
司徒陌脸红脖子粗,说话已经大舌头得厉害,可还是耐着性子来与我邀功。
这些话,我想骄傲如他,若是清醒时,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
他说:“奶娘招认说你来了钱塘府,我派了暗探过来调查,却怎么都查不出你所在,我便想着,与其日日在京城守着浪费时间,索性就来钱塘府长住,我亲自把钱塘府掀个底朝天,总能寻到你。”
我心中酸软难当,宛如海岸边的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一层层冲刷我那本就已经柔软不堪的心房。
司徒陌诉说衷肠的那一日,他在西湖上买了一艘画舫,我们只带了两名船夫,三名丫鬟,从雷峰塔一直悠悠荡到曲院风荷,湖面平静无波,只有春天的风,将柳絮儿和桃花香送来船上。
我瞧着湖对岸的万家灯火,那是人间烟火气,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相濡以沫,和白头偕老。
而我和司徒陌呢,彼此交心,孕育了两个孩子,日日处在一处,却从不厌烦,从不争吵,人生得如此伴侣,夫复何求呢。
可我的父母怎么办?他们还在等我,他们知道我的死讯时,怕是千万般的伤心痛苦,他们的往后余生,不过只是苦熬罢了。
我生为他们的子女,如何忍心,如何舍得?
天人交战,一颗心被撕得粉碎,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揉捏,酸涩难言,只觉得胸口烦闷,情绪跌落谷底,而随着一同跌落得,还有我的全部。
那井口狭长深邃,我落在井底仰头,四面万籁俱静,天地间仿佛只余下我一人。
没人可以帮我,没人可以解答,我被痛苦撕扯,却毫无还手之力。
不管选择任何一方,都将让另一方痛不可仰,而我,不管作何选择,都将痛不欲生。
我执着司徒陌的一只手,十指紧扣,我问他:“你后悔过吗?放弃高官厚禄,放弃前程似锦,甚至放弃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是为了寻我,这样一个不起眼又一无是处的女子。”
司徒陌将我一根根手指细细捏过,又来捏我鼻子,他醉笑道:“婉儿不可妄自菲薄,在相公心里,婉儿便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女子,别得都可舍弃,唯有婉儿,断断无法割舍。”
我又问他,“若是一直寻不到我呢?”
他答:“穷尽一生。”
答完靠在榻上,沉沉睡去,睡梦中尚自低喃,“好在老天待我不薄。”
我替司徒陌盖上薄被,挑了帘子,登上船头。
夜凉似水,我独站在船头,微风拂过面颊,肚中的闺女似乎也醒了,轻轻踹了我几脚。
男孩儿和女孩儿到底有所区别,想当初我正是痛不欲生之时,可新唐在肚中却无一刻消停,整个肚子像是波浪般起伏。
而如今怀了个女娃,果然有些不同,胎动轻柔许多,偶尔伸手伸脚,也能感觉闺女怯生生地娇嫩可爱。
我抚着硕大的肚子,轻轻问道:“女儿,妈妈可不可以自私一回,留下来陪你们?留下陪你爹爹,陪你哥哥,还有你。”
自然无人回答,只有波光粼粼的湖水,在月光下倒映着银白色的波光,偶尔有一两条鲤鱼跃出水面,很快又投入湖中,溅起的水花四下荡开,结成一圈圈水纹,慢慢荡漾开去,慢慢归于平淡。
湖边树影倾斜,纵横交错,投在湖中,明明灭灭,有几条柳树儿的枝条,长长地拖入水中,随着画舫的驶过,摇曳不停。
我看着岸上的农家小院,府宅大院,一盏盏明晃晃的灯火逐次熄灭,有老妇人呵斥晚归孩童的声音传来,顺着湖面传得很远很远。
“这般调皮,让父母怎能放心得下?”
“父母不过是希望你成才,成家,别的并不指望你,我与你父亲,自己会伴着到老,只希望你能懂事便好。”
“偏生你这样调皮,你父亲老来得子,如今快到花甲之年,却还在家中担心与你,你真是好生不孝。”
我便模模糊糊有了别的心思,或许,我的父母,更希望瞧见我是开心的,是幸福的,如果我回到他们身边,却从此失去了笑容,怕是他们也会希望我按着自己真正的意愿选择。
若我幸福,便是他们最大的心愿,或许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这样想着,这样犹豫着,我便又错过了景泰五年的七月十五。
八月底的时候,我便见了红,因着没有破羊水,我便死活不肯喝催产的汤药,硬生生又多熬了三日,这才阵痛发作。
这胎比之新唐,实在痛苦许多。
那时候营养不足,新唐十分瘦小,不过四斤多的样子,阵痛发作后,不过五个多时辰,便生了下来。
这胎却营养太过,司徒陌恨不得将钱塘府里所有的大补之物都搜刮来给我服用。
姑娘本就比儿子容易养大,诸般因素加在一块儿,真正生产的时候,产婆不过伸手在外头沿着轮廓一摸,便生出担心来,“怕是个九斤姑娘。”
“夫人怕是要遭场大罪。”
果然被产婆说得极准,司徒陌在门外从日出站到日落,又从日落站到第二日太阳再次升起,我却还在床上苦苦挣扎。
一盆又一盆清水端进,又换成一盆又一盆血水端出,司徒陌急得一日夜便泛出青白色的眼圈来。
到得后来,好几次阵痛来袭时,我都放弃了用力,产婆急得几乎冒出青烟来,“夫人,您必须用力,照理来说,您生过一次,该当知道啊。”
“不痛时休息一会儿,阵痛来了,便用力下屏,万万不能漏过一次,若是一次不用力,让阵痛盖过了力气,那痛便深入四肢百骸,后面再发不了力了。”
总之,这场较量没有尽头,我不能放弃,不能举白旗,连一次对抗都不能松懈,我咬紧了牙关,在漫无尽头的生产中,几乎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第二日的黑夜将要来临前,孩子终于见了发顶,我下半身几乎血肿,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知道孩子卡在私.处,便晕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只觉得眼前一圈光影,有人抓着我的手,一声一声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