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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里静悄悄的。
不符合酒吧内装潢风格的led灯此时正高悬在人们的头顶上,高照度的灯光均匀落下,虽然严重破坏了这本是用于寻欢作乐的场合旖旎的氛围,却将整个空间都照得亮亮堂堂,让家长们再也不用担心总是喜欢趴在吧台上写作业的孩子是否会因为氛围灯昏黄的光线而导致近视的问题。
以前还不太在意成绩的时候,爱丽丝还没有想到过,在某一天,自己只要抱着书从楼上走下来,就会让正在一楼玩闹的赤组成员们不约而同地集体转移阵地,跑去吠舞罗之外的地方群聚。
而且大家对此还没有任何怨言,因为他们都觉得,既然爱丽丝更喜欢待在吠舞罗,那就让她以自己认为最舒服的方式进入学习状态好了。
毕竟爱丽丝想考个好大学嘛,孩子能找到目标是多好的一件事情,为此哪怕是不喜欢应试的周防尊也不得不认同她的选择。
所以今天也是如此。
为了不打扰爱丽丝学习,原本正在兴头上、脸上贴满了惩罚用白色纸条的赤组成员们立刻默契十足地将长桌上的卡牌啊棋子啊扑克啊之类的东西塞进自己的衣兜,走出门前还不忘对爱丽丝说“加油哦丽兹”“别听千岁的!不那么加油也行!不要累着自己”“就是就是!尽力就好啦,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什么的……
让爱丽丝在“明明我还有大半年才高考可八田他们对我的态度跟我明天就要考试了一样”的无语之余,又不免被感动得鼻子有点点发酸。
她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如此这般自诩的周防爱丽丝心情不太轻松地坐到吧台边——当年那个手脚并用还得让十束或者草薙帮忙扶一把才能爬到高脚椅上的小豆丁爱丽丝已经不在了!现在站在面前的是快要一米六的周防爱丽丝——她翻开自己的试卷,找到昨天连所给材料都没能读完的作文大题,然后,猛地扑倒在了草薙出云珍爱的红木吧台上,半真半假地哭嚎着:“西格玛———!!!”
因为要看着店子所以没有撤离而是站在吧台后整理杯具的西格玛被爱丽丝喊得浑身一哆嗦。
他小心翼翼地往被爱丽丝推开的试卷上看了一眼,上面白纸黑字印着——“根据所给的大数据、个人数据现状相关的英文资料和图表,谈谈如何使用大数据、个人数据,以及具体会产生的问题。要求不少于1000字”。
纵使知识储配充沛,却从来没有被考试和考题抽打过的西格玛在看到考题后也忍不住两眼一黑。
这什么题目啊打算要人命吗……不少于1000字姑且不说,为什么给的资料都还是英文的……
他的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爱莫能助的悲怆、以及对姐姐不幸遭遇的同情。
可就算爱丽丝喊得这么惨……
“对不起,我也没有头绪。”西格玛万分沉痛地摇了摇他那颗半白半紫的脑袋。
即使知道西格玛说的是事实,孤立无援的爱丽丝也还是没忍住把自己的脸埋进手臂里“呜呜”了起来。
无他,只因为题目真的太难了。
虽然被作业难哭这种事爱丽丝也不是没经历过,相反她经历的次数还有点多,但这种事是不能习惯的,唯二的解决方案是要么选拔考试考题的难度放海,要么就是爱丽丝不需要再应付考试。
前者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要是实现了,大概也不能被称之为“好大学”了。
而从暂停模特的工作到现在,爱丽丝已经差不多在家里自己开展复习了一个月。
如果不是这一个月的时间宛如开闸放掉的净水,毫无用处不说,还只让人觉得这一举动真是大浪费,她也不会萌生出“不然还是去补习学校吧→不,我果然还是不想去补习学校→那要不然去找伏见猿比古吧”的想法。
可结果,去找伏见猿比古这件事也被爱丽丝自己搞砸了……
现在是瞒着全家人、独自跨过半个东京去对家scepter4找他们情报课课长申请补习,却与对方气氛闹僵的第三天。
而事实上从前天晚上开始,爱丽丝就已经在后悔自己赌气的行为了。
前天是她跟伏见猿比古告别后的次日,理论上来说,在与伏见猿比古关系缓和之后,青年在送她回家的全程就已经表现出了若有似无的“之前不愉快就当没有发生过”的态度,次日是非常好的和解时机。
但关键也就出在这个“若有似无”上!
只看神色,爱丽丝完全不能确认伏见猿比古到底是还计较着被她怒怼一通的事情,还是已经放下了——毕竟伏见猿比古什么也没说,她也不会读心,否则也不会被他气到在车站里想办法“一定要逼这个人开口”的地步。所以爱丽丝选择了最让当时的自己爽快的决定——
不去了!说不去那就不去!
做人就要说话算话!
要有出息!要争口气!要硬气!
想到这里,侧头伏在吧台上爱丽丝的双颊也像河豚一般不服气地鼓起,将她的脑袋微微顶起来了那么一点点。
接着她像是被打了鸡血那样振奋地撑着红木边沿,精神抖擞地坐直身子,重整旗鼓,神色郑重地再次正视自己不得不击溃的敌人——选拔测试真题。
二十分钟后,爱丽丝跳下高脚椅,辜负了给她腾出空间的吠舞罗众人的心意,离开吧台,爬上沙发,抓起一个抱枕,摁在自己脸上。
就在西格玛以为她遇到困难睡大觉的时候,带着安娜从画展归来的周防尊推开了吠舞罗的红木门。
“欢迎回来,尊先生,安娜。”西格玛朝他们露出微笑。
“我们回来了。”安娜轻声回应着。
而赤之王低低地应了一声,他金色的、沉静的目光扫过吧台,上面爱丽丝的卷子正摆在那却无人问津。于是他转而将视线投向沙发,果不其然在那里发现了正在装死的爱丽丝。
安娜从自己的挎包中摸出一枚书签,递给坚守在岗位上的[书造人]:“这是给西格玛的,画展的纪念品。”
接着,她又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两册小小的画集——画展是免费的,全靠周边在挣钱,很多纪念品的都高到了谁买谁是冤大头的地步,但安娜觉得爱丽丝和多多良会喜欢,于是不仅买了,还买了两册。周防尊对此无语凝噎,因为钱是他掏的,安娜也是他带出去的,所以冤大头这个名声也只能由他这个老父亲来担。
画集一册被安娜放在吧台上,另一册她抱在怀里,踩着带着小高跟的皮鞋靠近沙发。
“丽兹?”安娜戳了戳盖在爱丽丝脸上的枕头,可爱丽丝没有应答。
“丽兹?”安娜又喊了一声。
“嗯……”这次有回应了,但声音听起来不仅闷闷的,还蔫蔫的。
“我和尊,从画展给你带礼物回来了。”安娜又戳了戳那个枕头,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比较希望自己能戳到的是爱丽丝的脸。她妹妹的脸颊,很有弹性又很软绵绵,真要戳起来,栉名安娜可以一下午都不带停的。
“……嗯……”爱丽丝虚弱的声音再次传来。
盖在她脸上的枕头动了一下,然而还是没有被拿开。
这不对劲的低落情绪让安娜微微蹙眉。
怎么了吗?发生了什么吗?
银发的少女略带担忧地望向朝她们走来的赤之王。偶尔,她活泼开朗的小妹妹也会闹脾气,但像这样气敦敦地把自己塞在某个旮旯角落里不愿意见人,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她被某个人气到了,不想见他;而另一种,是她在生自己的气。
前一种在她儿时会经常发生,每次跟周防尊吵完架,如果两个人没有立刻和好,爱丽丝就会跑到别人的怀里当个对谁都乖巧但就是对臭臭尊不乖巧的趴趴团子。但后一种,是她长大之后才出现的情况。
十束多多良将其称为成长之路上必经的一环。
“他们对我那么好,我却还是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我好没用”“要是那时这么做就好了”“要是那时那么选择就好了”等等等等的懊悔,都是在脱离了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只有在长大之后才能品尝到的辛酸滋味。
而每当这时,就非常需要一个强硬的家伙,来把这个正在钻牛角尖的小姑娘从她那小小的、被沉闷所裹挟的自我的世界中拽出来。
于是,盖在爱丽丝脸上的枕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周防尊抽走了。
然而赤之王直接无视了立刻用手挡住自己的脸的爱丽丝,将刚才压在爱丽丝脸上的、深色的抱枕那面翻了过来。
在这深色的布料上,有一左一右两片洇开的、间距颇小的水渍,正在无声诉说着抱枕刚才经历了什么。
——它被爱丽丝用来挡脸,却又被她的眼泪浸湿了。
周防尊沉默地望向站在吧台后的西格玛,勤勤恳恳的青年神色怜惜地指了下正摆在他面前的试卷。
周防尊:“……”
“喂。”
他弯下腰,搓了搓爱丽丝的脑袋,很快被掌心湿黏的小手在手背上拍了一下。
这意思可以是走开、别烦我、不要碰,也可以是好难过、好生气、哭得好丑不要看。
“别考了。”周防尊说。
“……”爱丽丝立刻放下了手,睁着那双泛红的蓝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啊?!”
“别考了。”周防尊又重复了一次,脸上的神色很淡,但可以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趁机反讽爱丽丝的脆弱。
而是单纯地——
“不高兴就不做了。”
单纯地,在纵容自己的女儿而已。
反正,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吧——如果是拿考大学的痛苦和她的开心来比较的话。
“吠舞罗这么多人还养不起你吗?”
爱丽丝:“……”
她默默地望着正垂眼俯视着自己的赤之王,然后想起,上一次自己的臭爸爸和她说这样的话,好像还是在某次拍摄之后。
委实说,自从工作之后,爱丽丝的许多观念就在快飞地发生着转变。
当时的爱丽丝还是只是个初入职场什么都不知道脾气很好的小孩。
大家虽然会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或多或少给她点优待,但工作环境的大氛围是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改变的——工作机会需要自己争取;工作态度需要自己端正;一次发挥失误没关系,可五次八次十次的失误,那遭人责难也是在所难免的。
工作的地方不是家里,没人会有那么多耐心陪她试错、练习——而如果有,那还得注意这样的人是单纯心好还是不怀好意。
总之,刚成为模特那会儿的爱丽丝,给不少人都添了麻烦,有两次还撞上了脾气不那么好的摄影师。本来以为会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可对方不知道为什么忍住了。当爱丽丝庆幸自己没有挨骂时,摄影师却将成倍的怒火发泄到了其他模特的身上。
他人受自己牵连本就让爱丽丝愧疚,而在事后知道摄影师对她的忍让是出于有人提前告诉过摄影师要好好照顾她,回到吠舞罗后爱丽丝立刻放声大哭了一场。
当时周防尊就跟她说,不喜欢,那就不做了。
可爱丽丝硬是固执地坚持了下来——她绝对不要再感受一次那天的憋屈了。不管是被人觉得“没有灵气只有一张脸还有后台”也好,还是连累他人之后被疏远也好,都不要了。
等她成为一个谁都想抱着自己的大腿求她接下工作的、超级有名的职业模特后,她就立刻头也不回地从这个行业退出——这是爱丽丝最初坚持下来的理由。
十分赌气的理由,可也真的让她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坚持了三年。
在此期间,她还学会了各种好或者不那么好的事情。比如说如何与他人更好地沟通协调,如何在适当的时候表达自己的诉求,如何与甲方谈条件,如何牙尖嘴利地将先来找茬的同事怼回去,如何让某些嫉妒心强还喜欢搞恶心人的小动作的家伙滚出自己的视线之类云云,都是爱丽丝从工作里学到的。
工作里的她和生活学习里的她,完全是两种人。
想来就算凤镜夜看到工作状态下的爱丽丝也要感慨一句她的干练和老成。
而每次当爱丽丝受到了什么委屈,等摆平了这些不愉快,周防尊或者草薙就总会对她说,不喜欢的话,我们就不做了——十束多多良和安娜不说是因为他们其中一人认为爱丽丝不会放弃,另一个则是干脆可以读心。
而周防尊和草薙出云也并非是鼓励爱丽丝半途而废,而是想要告诉她,不管什么时候放弃都没关系。
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可选的选项,爱丽丝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但每次、不管哪一次,他们对爱丽丝这样说时,爱丽丝都总会鼓起腮帮子说:“要做!”
这次也不例外。
“要考的!”爱丽丝擦了擦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要考!”
固执得要死。
也不知道这性格随了谁。
无意听见周防尊的腹诽,安娜只能望着他,长久地望着他,长久地望着这个某些时候会倔得跟头牛一样却在此时毫无自知之明的赤之王。
哭过的第二天,爱丽丝抱着书,在吠舞罗众人先要将玩具整理走之前,率先向他们道别然后冲出了门。
吠舞罗是大家的。她不想一个人独占。
换个地方学习也是一样。
至于换到哪里,爱丽丝已经想好了,她要去都图书馆。
那里藏书丰富适合查资料,环境优美,还足够安静,除了需要提前预约、离镇目町远了一点之外几乎没什么不好。
爱丽丝背着书包带好口罩就出发了。
暮春时节的图书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还奢侈地开着热空调。
被热得一脸汗,为了摘下口罩,爱丽丝找了个相当偏僻地方,她将口罩放在一旁,摊开自己的试卷,再次埋头苦做起来。
垂落的黑色长发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即使经常出现在杂志封面和内页里,也很难有人能将她认出来。除非脖子酸累,爱丽丝才会抬手仰头,进行一下简单的拉伸。
而就是这偶尔一次的仰头,让爱丽丝恰好对上了一双深黯的眼睛。
——那是恰好来替宗像礼司来图书馆收集纸质资料的scepter4情报课课长,伏见猿比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