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要参加?”老爷子稍稍一愣。
“邹教授既然说了,我总该试试。”冯妙留意到爷爷话中的也字,问道,“爷爷,村里还有哪些人要参加?”
爷爷说:“也没啥人,这不是消息刚出来么,还没人找我开证明呢,卫生倒是提一嘴说想试试。”
冯卫生,是冯妙的堂弟,冯妙二叔的儿子。
冯妙旋即笑道:“那好啊,他要愿意,正好来跟我一起复习。”
“冀南同意了?”
“他肯定支持我。写信太慢了,我该报名报名,等我跟他说。”冯妙口中应付一句,心说她参加个高考,怎么还得方冀南同意。
“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个考法。”爷爷道。
“报纸上登了。”冯妙道。村里比不得甬城,邮递员也不是每天都来,村里的报纸常常是隔三差五才送来一次,一次送好几天的,难怪爷爷还没看到。
“分文理科,不考英语,不限制文化基础,年龄可以到到三十岁,再有一个多月考试。等我看到卫生跟他说一下,爷爷你给留意一下,这次的报纸上应该有,我在甬城已经看过了,等送来了,你给卫生留着。”
晚上吃饭,冯福全听到这个事情,便说:“冯妙你试试就试试吧,要是真考上了,就能带俩孩子去城里跟冀南团聚了。”
冯福全还有些疑虑,停了停问冯妙,“以前不是都推荐吗,而今真要凭本事考,还是考了再推荐?”
“文化考试,各凭本事。”冯妙想了想,补上一句,“邹教授给我们讲了,政审肯定是要有的,但首先看文化。”
冯福全说:“卫生他初中都没读完,念书不行,他考个啥大学呀。”
老爷子吃着饭没吭声,冯妙给了冯福全一个眼神,冯福全也就没再说话。
冯妙这段时间没在家住几天,吃了饭当晚就先住在老宅,第二天一早带着俩孩子回自己那边,开窗通风,把被褥都抱出来晾晒,带着俩小孩打扫卫生。
有陈菊英勤来照看,小菜园里已经帮她
种上了秋菜,白菜萝卜小苗儿绿莹莹的,冯妙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抓起她在甬城买的两个苹果、一包桃酥,带着俩小子去敲隔壁的门。
“回来了?”宋军抓着一头鸡窝开门出来,眼神睨着冯妙,带着几分被打断好梦的不满。
“回来了,给你带点吃的尝尝。”冯妙把东西递给他,笑道,“我不在家可多亏你帮我看家了,那边的活儿也差不多了,我这趟回来就先不走了。”
“没啥好要我看的,你娘隔三差五就来。”宋军瞅着她手里的东西,皱皱眉接过桃酥,“这个我留着吃了,正好当早饭了,反正方冀南那小子现在应该也吃得起。苹果留着给小孩吃吧,稀罕东西,县城都不一定能买到。”
“他们有,家里还有几个。”冯妙把苹果往他门旁的石台子上一放,“宋军,恢复高考了,你听说了吗?”
“昂。”宋军,“咋啦?”
“……”冯妙揣摩他这口气,“你不去考?”
“你还真当我这个知识青年有知识呢?”宋军睨她,“我跟你说,我就是个没文化的知青,小学混毕业,初中都没正经上过,初一被老师揍了一顿就跑回家不念了。”
冯妙:……好吧。
秋收大忙,她既然回来了,就让陈菊英该上工上工,回家让俩孩子满院子玩,自己就翻箱倒柜,找出落灰的高中课本翻看。
眼看着中午饭时候了,冯妙放下手里的书,动动酸痛的肩背叹气。
数学,直接放弃吧,时间太短了,能考几分是几分。语文,也别再花大精力复习了,凭底子考吧。短短一个月,她决定把工夫都花在政治和史地上,然而不幸,冯妙历史还不错,地理……盲。
地理盲。
拼命背政治和历史。
她尝试找过邹教授说的老课本,没找到,据说高中课本已经成为时下最紧俏的东西。
冯妙背书,大子领着二子玩,兄弟俩跑去小菜园撅着屁股挖蚯蚓,没多会儿就玩够了,大子拎着一条铅笔那么粗、比铅笔还长的蚯蚓跑来给她看。
“妈妈妈妈,你看,我找到一个最大的,这么大,这个蚯蚓是不是要成精了?”
冯妙:……这是什么人间小可爱?!
老母亲脊背发毛呀。
可又不好在小孩子面前一惊一乍地露怯,冯妙强忍着鸡皮疙瘩,故作淡定:“对,真大,大子你把它拿去扔给咱家的鸡吃吧,好让鸡下蛋给你们吃。”
大子拎着蚯蚓往鸡圈跑。家里有小孩,为了避免满地鸡屎,冯妙给鸡圈围了一圈篱笆,大子就踩着鸡圈门边的石板,扒着篱笆“咕咕咕”唤鸡。
刚把大的打发走,小的又跑过来了。冯妙一抬手:“站住,看你浑身泥,不许往我身上黏。”
“不脏,不脏。”二子笑嘻嘻拍拍满是泥巴的小手,还拍了拍衣襟,跑过来就往她腿上爬。冯妙拿开书,二子趁机爬到她怀里坐着,美滋滋。
“二子,你都长大了,你看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让哥哥带你去玩行不行?”冯妙试图把二子抱下来。
“不要,哥哥会打我。”二子赶紧搂着她脖子,摇晃着小脑袋,晃荡着小屁股摇晃冯妙的腿,小表情美得不行。
小时候还好,兄弟俩越大还越学会打架了,冯妙:“你听话他就不打你了。”
“不要,”二子,“不要他,我要听妈妈讲故事。”
“二子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坐在妈妈怀里听故事。你可以坐在旁边,听妈妈念书。”
“二子还是小孩子,就要坐在妈妈怀里听故事。”
冯妙心里轻叹,她这两个多月都没在家几天,乍一回来,俩小孩都特别黏她,晚上睡觉俩孩一边一个抱着她胳膊,生怕她跑了似的。
果然,二子一过来,大子喂完鸡,一溜烟也跑过来了,自己搬了个小板凳挨在旁边,小脑袋还靠过来蹭蹭。
真是亲儿子,她还指望看会儿书呢。
冯妙默默放下手里的政治课本,拿起历史书:“那你俩乖乖的,不许捣乱、不许插嘴,听妈妈给你们读古时候的故事。”
报名那天,冯妙跟俩小子吃过早饭,把他们送到老宅,
就骑车去镇上。报名地点是在公社的教育办公室,除了负责这事的教育助理员,还有几个高中的老师作为工作人员来帮忙,三四个工作人员坐在那儿,办公室门边的墙上大红纸贴着毛笔写的几个大字:高考报名处。
这情景冷不丁让冯妙想起一个一个不合时宜的词:守株待兔。
冯妙不禁自己好笑起来。
几个早到的人背对坐着正在报名,冯妙走过去,一眼便看到一个熟面孔。
“卫生?”
冯卫生转头:“堂姐啊,我来报名高考。你咋也来了?”
“我也来报名啊。”冯妙笑道。
“你也来报名?”冯卫生脸色一变,“你咋也来报名?”
“?”冯妙,“我怎么不能报名啊,爷爷没跟你提过?”
“我这两天没在家。”冯卫生说。
“哦。我还跟他说叫你一块儿复习呢。考不考得上,就试试呗,我高中时高考取消,现在试试也好。”
“那你……就试试吧。”冯卫生说完,低头填表。
冯妙跟老师领了张表,就坐在一边填。这次高考是先报志愿,冯妙看着报名表,挥笔写下了帝大考古系。
写完端详着那一行自嘲地笑笑,考帝大,对她现在来说无异于要摘天上的星星,做梦还比较快。
然而邹教授说得对,试试就试试,她还没参加过中考、高考呢,人生总得经历一次。
四个志愿,冯妙填完一个帝大考古系,就拿着笔犹豫。
对她来说,眼下她需要的并不是读书上班、捧铁饭碗。可能对她来说,报考一个比较低的学校,或者干脆考大专、中专,考上的可能性更大,但是随便考个学校、随便有个稳定职业,对她来说有意义吗?丢下两个孩子去外地上学,可将来她还不一定干那一行。
考不考的上,反正就快要改革开放了,大不了她就继续过她绣花、缝衣服、养儿子的悠哉日子。
知道目标太高,但经过考虑,冯妙决定坚持初衷。
她填完表一抬头,
便看到冯卫生已经填完了,站在桌边正在检查审视。
“卫生,你报的哪个学校?”冯妙走过去。
冯卫生大大方方拿过来给她,冯妙一看:
四个志愿:帝大、清大、沪大、南大。
她顿了顿,斟酌着建议道:“卫生,你是不是考虑一下,目标也不一定非得太高,报一些把握比较大的学校,包括大专、中专,我觉得都可以考虑。”
冯卫生:“为啥?我不考孬大学。”
“你报的这些学校当然好,可是……”冯妙想说,可是您老初中都读的糊里糊涂,她顿了顿,委婉劝道,“不然你把三个志愿拉开点档次?”
“弄那些虚的干啥?”冯卫生道,“堂姐,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爹说了,爷爷早就答应了的,今年的推荐名额给我。”
冯妙这么一听大概明白了。
她心里品了品,笑道:“卫生,你应该知道的,今年恢复高考,凭文化成绩考试,不是推荐工农兵学员。”
“拉倒吧,那也就是忽悠你们这些不懂的人。”
冯卫生一摆手,笑道,“堂姐,就说你们女人家不懂,上大学那是国家大事,是培养国家人才的,就能随便哪种人都让他上了?这么多年都是推荐的,我爹说了,知识越高越反|动,光考文化那都是旧制度复辟,前两年广播里还宣传白卷英雄呢,人家要的是红又专的接班人。”
冯妙:“……”
冯卫生:“你想想,文化考试就是个名头,估计就是让那些知青闹的,整一个文化考试出来让他们别闹腾,文化不重要,最终还不是得看推荐。”
“我爹早就说了,这些年我们家都没要推荐名额,轮也该轮我们老冯家了。堂姐你都嫁出户了,振兴哥当兵留在部队了,跃进还在上学,三叔是工人他儿子可以接班,这个名额论哪一条都得给我了,每年咱公社也就一两个名额,今年轮到咱村,爷爷一早就答应给我了。”
“所以,我不考孬大学,要考就考好的。”冯卫生道,“不信你去问问爷爷。”
冯妙:…
…
好吧。
她没不信。
要是没恢复高考,估计这事情爷爷还真能答应,毕竟老爷子三个儿子中,二叔一家应该是过得最不济的了。
冯卫生跟冯跃进同岁,17了吧,没考上高中,眼看着在农村都该说媳妇了,二叔家两个女儿都没念书,嫁的也一般,要是冯卫生能读个大学、有个工作,倒是能把二叔一家拉起来。
轮也该轮到他了。冯跃进之前也理所当然觉得轮到他了呢。
冯妙一想起冯跃进“轮也该轮到我了”的那副口气,如出一辙啊,立刻决定回去再把冯跃进收拾一顿,不好好读书,打断他的狗腿!
冯妙默默填好报名表,检查一遍,连同证明材料一起交给报名老师。老师又拿了张大表给她做了登记,问了几句,就说可以了。
她张望一下,冯卫生已经没了人影,看样子报完名先走了,说都没跟她说一声。冯妙心里啧了一声,走出公社大院,就去大门的围墙边推自行车。
她还在想着刚才冯卫生的事,擦肩而过出门之际,有人喊了她一声:“冯妙?”
冯妙一抬头,卞秋芬笑意盈盈走过来。
“还真是你呀。”卞秋芬笑道。
冯妙看看卞秋芬,许久没见,不知怎么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她笑笑,慢悠悠道:“是表妹呀。”
她把这两个字咬得十分清楚,卞秋芬脸色微变,顿了顿笑道:“冯妙表姐,你这是……也来报名?”
“对,”冯妙点头,“你也来报名啊,可有日子没看见你了。”
“哦,我这段时间不大爱出门。”卞秋芬说,穿着黑色布鞋的脚尖在地上碾了碾,拧眉问道,“我听说,方老师回城去了?走了有小半年了吧?”
“五月份走的。”冯妙说。
卞秋芬盯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悲伤、愁苦、沮丧、落寞之类的表情来,然而没有,她表情依旧云淡风轻,卞秋芬原本想要表达的同情怜悯,忽然就转化为某种喷涌的不甘。
这女人怎么当弃妇的!
脱离
她这个女主的剧情,冯妙也没死,卞秋芬其实心里还挺复杂的。她以前只纠结于剧情,潜意识中就认定剧情一定会按书中写得发生,冯妙会死于难产,她也怪不到谁,都是注定的宿命。
可是剧情崩了,冯妙还好好的站在她面前。卞秋芬自认为她也是一个本质良善的人,她还不至于非得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
原来,这个女人也可以不用死,剧情都已经改变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留不住自己的丈夫,大概她没有女主的气运,没死也无法跟男主生活在一起吧。
想到她那个狗男主的丈夫,卞秋芬忍不住还想磨牙,心里哼了一声,狗男人,便宜他了,这会儿大概在帝京吃香喝辣了吧。
这段时间沉寂下来,卞秋芬也算想明白了,她一个穿越女主,为什么非要跟方冀南那种男人纠缠一起,这个男主太名不副实了,又狗又恶劣,剧情怕不是有什么bug。
卞秋芬现在觉得,可能是她提前穿来的蝴蝶效应改变了剧情,那她何苦来哉还等个狗男人,她可以走一条更好的道路。
“表姐,你跟方冀南现在……”卞秋芬顿了顿,挺关切的样子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我听说他一去不回,两个孩子也丢给你了,让你一个女人可怎么办呀,他怎么是这种人!”
“只要他多多的寄钱给我花,我管他回来不回来。”冯妙扬起一抹笑。
卞秋芬这才顾得仔细去看她身上,她气色很好,脸色白皙红润,竟找不到农村人风吹日晒的痕迹,浅灰色细格子的小西装领上衣,里边白色毛衣,深色裤子,浑身上下半个补丁都没有,连脚上的黑色搭扣布鞋都是新的。
卞秋芬:就……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