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在将这个人紧紧抱进怀里的同时,心里充满了安宁。
他冰冷的体温微弱的心跳微颤的身躯,濡湿了她的衣裙的血液,
都让云意姿感觉到他活着。
他咬着她的力道松下,抬起眼睛好像有点儿怔愣,表情恍惚,等云意姿从那股剧痛中缓过来,脸上的泪水,已经被他温柔地蹭去了大半,他好像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无意识地把她蹭成一张花猫脸后,又立刻收了手,满脸抗拒地背在了身后,拼命往后退缩,云意姿没有给他躲的机会,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就好像曾经从观星楼坠落时,他跑过来抱着她那样。
“没事了,公子。”手放在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搂紧贴在怀里,仿佛在抱着一个孩子安慰。他的身上满是污秽,头发的气味也不算好闻,云意姿却半点也不觉得嫌弃。
他所经历的那些她没有办法想象,这个世上,哪怕是再亲密的两个人,他们的情绪都无法完全共通。没有谁能真的去体验另一个人的人生,她也不会狂妄到,用自己的思想去揣度他所承受的痛苦。
只能尽自己所能地温暖他,抱着他,让他知道,还有来自另一个人的牵挂,拉住他回到这个人世。
她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发泄激烈的情绪过后,云意姿跪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从那具尸体上拿开,肖珏猛地低头,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
“公子……”他下口毫不留情,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那一瞬间云意姿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可是一定出血了吧……好疼。
云意姿飙出了眼泪,泪水流进嘴里,尝到咸咸的味道,“别怕,别怕,”
他紧紧地怀抱着,那具腐臭的、肮脏的尸体,宛如对待什么珍视的爱人一般,将同样不干净的脸庞,轻轻地贴了上去,眷恋的,依恋的神情,正是云意姿无比熟悉的那样。
宛如一只悲伤的兽类,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呜咽,低低的弱弱的,与垂死之人的叹息没有什么分别。继而逐渐放声大哭,每一声都撕肝裂胆,一边哭一边努力合上他睁大着的双眼。
只听扑通一声,肖珏双膝一弯,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他跪下那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被一座大山压垮了,全是颓丧与绝望,乱发如瀑覆盖了血痕交错的脊背。下一刻,他的动作,让云意姿震惊地僵在了原地。
“公子,我们回家。”
云意姿的手快要触碰到他身体时,却不知往哪里放,因为他浑身都是血,用刑的痕迹遍布全身,衣衫的布料与伤口粘连,甚至能看到嶙峋的脊背上清晰排列的骨骼。
虽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可那微微皱着的五官组合起来,让云意姿从他强压的平静之下看出了极度的不安。
——肖珏竟然,将那腐臭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抱进了怀中。
“呃呜呜呜……啊呜呜呜呃”
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无助、这样害怕、这样痛苦的么。
他像一个受了很严重的伤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号啕大哭,肩头剧烈抖动,导致还没愈合的伤口迸裂,再次流下血来。而他就跪在这一地的血污中,紧紧地抱着一具酷似她的尸体,哭到抽搐不已,像是随时就会死掉一般。
……四年前的公子珏,也曾,像如今这样崩溃过么?云意姿慢慢走到他的身边,透过肖珏的身影,仿佛看见了,那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小小少年。
也许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他哪里的伤口,就在她迟疑不定的时候,趴在地面的肖珏突然大口大口地喘气,鸭蛋青的眼白中布满血丝,看向大开的笼子门,就好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地站起身来,如同苍白的游魂一般,连滚带爬地爬出了铁笼。
“公子——”任凭云意姿在后面喊,他却置若罔闻,踉跄地冲到了那具腐烂的女尸旁边。
梁怀坤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相拥的二人,他的手攥得越来越重,不知在想什么。
肖珏被她抱住还在试着挣扎,大概是力气几乎流失殆尽,慢慢地停止了,安静地待在她的怀里,却仍然没有半点反应。
云意姿贴近他的耳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他的耳畔柔和低语,“我活着,我活着的。”
几乎是话音一落,他开始发抖,无声地发抖,带动着牙关,咯吱咯吱地作响。整个人仿佛泡在极冰冷的冷水之中,眼眶涨红,脸庞惨白,嘴唇呈现骇人的青紫色。
虚幻与现实忽而重合,忽而分离,肖珏整个人迷茫而混乱,他看了看旁边的尸体,又看着云意姿的脸,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害怕等待他的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支离破碎。
他无法走出这由一个又一个噩梦组成的森林。
梦魇如同巨大的怪物,将他牢牢地攥在手心,接受命运的审判。无数狰狞的触手从四处伸来,裹住他的头颅,堵住他的口鼻,将他不断往黑暗的地狱里拖拽,永世不得超生。
他所承受着的精神压迫,是足以把一个人逼疯的程度。
那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到底想要看到什么?!
空前的愤怒涌上心头,这一刻云意姿清醒地认识到。
不论肖珏是不是金暮。
她都为他感到不公。
这份夹杂着心疼的愤怒,纯粹而浓烈,绝非作假,只是单纯的为了他这个人。
“我在,公子你看看我,我在。”
“你看看我。”
云意姿捧着他的脸,指尖擦过他的眼角,试图唤醒他眼中的光芒。这一刻肖珏究竟是不是金暮,是不是那个让她充满眷恋的故人,已经不重要了。
金暮,已经彻底化成了一个符号,沉淀在了岁月之中。她的眼前之人,才是她要去珍视的人。肖珏的瞳孔无法聚焦,那太过空洞的眼神,让她心中一阵紧缩,忍不住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将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呢喃地说: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胥宰很快就会搬来救兵,把我们从这里救出去。公子,我们都会没事的。”
偏偏有人要横插一脚,梁怀坤冷笑一声,厉声道:“你们一个,都走不了。云姬!他已是一个废人!他什么都无法给你了!你为何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他抱着臂,冷冷扫过云意姿手上的血,眯眼一笑,“他明明已经变成一个疯子了啊。他根本认不出你。你为何还不肯放弃?难道你之前说的,都是假话。你爱上他了?”梁怀坤的脸上出现浓浓的嘲讽,与嫉恨。
“疯子……”云意姿咀嚼着这两个字。
她抬眼看向男人,“你才是疯子,你和他那个哥哥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的语气没有什么温度。
梁怀坤不为所动,云意姿忽然叹了口气。
“看来你从来就没弄清,”
“我的本性。”
云意姿忽然一笑,抬手将肖珏的耳朵捂住,接下来的话,不适合让他听见。
高高翘起的嘴角,带着这个年纪才有的活力,“主公,告诉你一个秘密。”
“前世那些狐媚的姬妾,是我亲自精挑细选后,送给主公享用的哦。这样,主公便没有精力来骚扰我了。”
“你说什么……”梁怀坤不敢置信,他上前一步,双手微微颤抖。
云意姿没有与他对视,而是看着空气,淡淡地说:“而且,为了不威胁到我的地位,我让人找来的,全部,都是从小就被灌下绝子汤的妓.女,极擅采阳补阴,狐媚惑主之术。”
她正色道:“前世,主公是不是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呢?后来,甚至连远一点的路都走不了,需要专人抬轿,”
轻飘飘的话语,却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贯穿梁怀坤的胸膛,一遍一遍地捅入,又血淋淋地抽出。
梁怀坤半天都说不出话,脸上的五官扭曲着,如同刷了一层浆一般惨白。
“再告诉主公一个秘密吧,我,也饮过绝子汤呢。”她笑得弯下腰,像是一只艳鬼,“不是主公听说的,被奈娘强灌,而是我自己,找人调配了,自愿饮下去的。”
云意姿“嘘”了一声,掌心压着肖珏的头发,她垂着眼,看着少年的脸色无比温柔,不断开合的红唇如花般娇艳,字字诛心——
“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断子绝孙啊。”
梁怀坤脸色惨白,面部肌肉不停地抽动,“你,你……”
云意姿嘴角下撇,眼眸骤冷,“还有你那个最疼爱的,颇有手段的妹妹啊,为什么会早早病逝,主公,你想过没有……也许,是因为她对我,有不小的威胁呢?”
“你这毒妇!”梁怀坤终于暴喝。他捂着胸口,阴沉沉地剜着她,从唇下流出一道血迹,“你好歹毒的心肠啊!”
“彼此彼此。”云意姿冷哼一声,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肖珏满身的血,瞧不出什么情绪。
她忽然抬头,正色对梁怀坤道:“如果你还记得前世,那些我们相处的时光……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都是虚情假意的啊。我也曾想,好好地与主公过这一辈子,是主公亲手毁了这一切啊,你那样对待我,还奢求我以德报怨,无法自拔地爱上你么?是不是太过荒唐,太过好笑了啊,主公?”
冷静下来后,云意姿不再试图激怒梁怀坤,她明白他心有不甘,如果能将这些都转化成内疚与愧意,她能带小病秧子从这里突围的胜算,也就更大一些。
“你,若不是你想与一个阉奴出逃,”梁怀坤说完这句话就感到胸口发闷不已,捂着嘴呛咳出了眼泪,脸色涨得通红。
云意姿却一点也不关心,只为他话中意味皱眉。
“我何时……”
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某个寂寞的黄昏,有人骑着一匹瘦马,逐渐远行而去,只留下一道拉长的,清瘦的影子。
白马,夕阳,少年。
宛如一道,永远都追不上的景致。
梁怀坤一见云意姿的神情,一下子什么都了然了。他的嫉妒心疯狂生长,决定永远将那个秘密埋藏心底。
于是,他看着云意姿笑出了声,“呵呵。金暮,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云意姿诧异,没想到,梁怀坤也记得他。
他看起来很是郁怒,额头暴起青筋,“金暮!区区一个周国派来的细作!本该是个死囚犯,你!你身为寡人的姬妾,竟敢背着寡人,将人从牢里带出,私自将他放走!你以为寡人不知道?!”
又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容,“可惜,你历经千辛万苦,送他出关数十里,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我派人抓住,活活打死,丢到乱葬岗,尸体都给野狗吃了个干净!一点渣都不剩!”梁怀坤猩红着眼,“你一直都不知道吧?你是不是以为,他好端端地逃回去了?!”
梁怀坤说着好像上了瘾,脊背也挺直了一些:“不如,寡人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寡人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暗卫,四处搜寻那个阉奴的踪迹。他家中是经商的吧?寡人让宛须找到他,不止是他,还有跟他有关的所有人,寡人全都杀光了!至于那个金暮的头颅……如今,还摆在未央殿中。云姬,想不想随寡人回去看看——看看——你那情深义重的故人啊?”他扭曲地大笑起来,就像疯了一样。却没有如愿以偿看到云意姿震惊的表情,她甚至,连一滴泪也没有流。仅是皱紧眉,怪异地将他看着。
云意姿的太阳穴有点疼。为什么这段记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绞尽脑汁,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定定地盯着梁怀坤,忽然摇了摇头。
“不可能。”
梁怀坤猛地止住了笑意。
“你不可能杀死他。”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就是有这种笃定,她下意识地觉得,金暮是一个无比强大的人。
他眼界开阔,精神力与生命力都无比强大,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杀死他。
“哼,由不得你不信。”
梁怀坤又将目光放在肖珏的身上。这样一个又脏又臭的废人,她竟这般宝贝地抱在怀中……他的表情流露出了浓浓的怨恨,不禁咬着牙低吼:
“你跟他在一起,不过是互相折磨!这世上,谁能受得了一个疯子……谁能受得了一个疯子?!”
说到最后出奇愤怒,竟不知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别人了。
感受到怀中人一瞬间的僵硬,又在轻轻地发起抖来,云意姿对梁怀坤愈发厌烦,与肖珏十指相扣的力度重了一些。
不管梁怀坤怎么跳脚,她偏过头,贴了贴少年冰凉的下颌:
“别听他胡说。”
揉揉他的手指头,像是在诱哄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过心间:“我们家朝蕣,才不是疯子呢。”
肖珏怔怔扭头,视线中映入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又明亮又温暖。
很熟悉,像是认识了很久一样。
那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公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似曾相识的温柔低语,遥远如从天边传来,如同暖流般流过心间:
“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hhh梁公那句话代到甄嬛传了……
话说我可太想写番外了!使君x大娘娘,肯定贼带感
随着最后一声带着火花飞溅的巨响,云意姿手腕猛地一震,缠在铁栏上的锁链被她硬生生地劈断了,沉重的铁锁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坑,云意姿推开铁门屏息走到肖珏的身边,毫无迟疑,向奄奄一息的他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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