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是春天的使者,有一种嫩黄的六瓣花开在群芳之首,人称迎春花。
朱婕近来许是公务繁忙,误了欣赏迎春花的最佳时间,等她透过窗户向楼下寻找时,进入眼帘的只剩一枝枝绿叶,心中陡生沮丧。忽然眼球被几树虬枝上缀满的粉嘟嘟的花吸引,仔细分辨,她欣喜的叫起来,“呀,那是梅花。”
的确,那是一种在西北极少见的梅花。
朱婕喜欢梅花,源于《卜算子#咏梅》――那首毛泽东笔下的千古绝唱:“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记得当年大学毕业前,班长陈一清送给她一篇散文,写得很诗意、很浪漫,文中用《咏梅》诗做引子,以物喻人,借对腊梅的赞美表达对自己已久的爱慕。朱婕读了好感动,无奈自己心有所属,便坦诚相告,二人从此成为好友。
“好久没有一清的消息,他忙什么呢?”朱婕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她收回远眺的目光,拨通陈一清办公室电话。
“喂?”电话里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很脆。朱婕心想:哟,多日不见,一清有小秘啦。
“你好,请问陈主任在吗?”她问。
“哦,他调走啦。”
“啥时候调走的,调哪里去了?”
“他现在是金穗宾馆总经理,请你打他的传呼。”
朱婕发了传呼。
陈一清立刻回话:“朱婕,我正想给你打电话,真是心有灵犀啊。”
朱婕埋怨他:“还有灵犀呢,高升了都不告诉我。”
陈一清说:“上级的安排很突然,我一时不适应这里的工作环境,所以没有告诉你。正好李义在我这里,你也过来吧。”
“李义,他不是在崆峒市吗?”
“早调过来,人家现在是工商银行五一路储蓄所主任,管你们那一片的,权力大着呢。”
“好吧,我现在过去。”朱婕应道。
五一路是一条很窄的支路,路两旁被卖菜小贩占领,下班的人经过这里大多或步行或骑车在菜摊前买菜。偶而有汽车从这里出入,受到行人的阻碍,司机“笛笛――笛笛――”使劲摁喇叭,行人勉强闪向两边让开中间的道儿。前边的汽车走走停停,后边的行人就得排起长队缓缓挪动。
朱婕推着自行车跟在人流后前行,心想,一清他们公司的领导真没眼光,在这儿经营宾馆怎回有生意?
菜摊冷落处是五一路的尽头,眼界忽然开朗。一落大院敞着大门,门旁站立穿制服的小伙子。大门正对着一幢高耸的大楼,楼顶上赫然立着“金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的字牌,楼侧则悬挂“金穗宾馆”的灯饰广告牌。
朱婕经迎宾小姐指引径直走到201号房间,门半掩,里面传出陈一清爽朗的笑声。朱婕便推门直入,陈一清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迎着她:“说曹操,曹操就到。”
沙发上坐着的一位男子也站起来,圆的身体圆的脸,正是大学同学李义。
“朱婕,你好啊,多年不见更漂亮啦。”
“是啊,好久没见你,发福了。”
“哈哈。”李义握住朱婕的手没有松开,就势拉她坐下,二人兴致勃勃叙旧,竟将陈一清撇在一边。
一会儿,一位小姐敲门进来通报:“陈总,饭菜安排在一号包厢,请你们入席。”
陈一清站起来说:“今天请二位吃顿便饭,咱们边吃边聊。”
朱婕和李义也不推辞,跟他来到餐厅一号包厢。
包厢很大,水磨石地面光滑锃亮,墙壁贴一种白底银花的壁布,嵌水曲柳木板装饰,用很厚的磨砂玻璃将包厢隔成三间。第一间是餐厅,摆放雕漆的圆桌、高背椅;中间是一个小舞厅;第三间是歌厅,陈设沙发、电视机、音响设备。
“哇,如此豪华,我还是第一次见。”朱婕惊叹。
李文“啧啧”赞道:“不错,豪华,典雅,舒适,你们公司不愧是金州老大!投入不小啊。”
圆桌上已摆满一圈菜肴,服务小姐正举一瓶丝路牌酒往酒杯中倒。三人刚坐下,又进来3个年轻人,二男一女。陈一清待他们坐定,指着李文和朱婕向他们介绍:“这位是工行储蓄所李主任,这位是贸易公司朱主任。以后他们是咱们这儿的贵客,你们可千万伺候好。”
3个年轻人起身谦恭地欠身哈腰,齐声说:“欢迎领导光临,不胜荣幸。”
陈一清在一边儿介绍道:“这位是宾馆副总经理刘小龙,餐厅部经理谢云岚,办公室主任齐娅。”
李文与朱婕起身同3人握手相识。
陈一清端酒杯敲敲桌子倡议:“今天有幸请到我的二位朋友、二位领导光临,我代表本宾馆全体员工敬二位一杯薄酒,请。”
朱婕听着别扭,怎么一点儿没有同学间的情味儿,倒象是在应酬,端了杯正要说话,李文已启口:“老陈,我听着耳朵好累,我和朱婕不过是来你这儿叙叙旧,蹭碗饭添饱肚子,你搞的这么排场,让我们难以下箸。”
“就是啊,我们是同学,随意点吧。”
“哈哈”,陈一清朗声笑道:“这是本餐厅第一关――文明用语。我刚转到这一行,要实习实习,老同学给个机会啊,算是对我的支持。”
“哦――,拿我们当陪练呐。”
“你早说啊。”
大伙儿一起哈哈大笑,干了杯中酒。陈一清招呼大家动筷子,依样尝了几样小菜,刘小龙、谢云岚、齐娅轮流给二人敬酒,都说:“初次相识,不胜荣幸,今后要仰仗领导多多关照。”
朱婕四杯酒穿肠,周身血液循环速度提升,脸颊上升起两片红云。她用餐巾纸拭拭嘴角的酒珠儿,呷一口菊花清茶,对陈一清嗔道:“想必这是贵厅第二关――文明行动吧?”
陈一清得意的大笑,瞧她脸颊上灿烂的红晕,顿生爱怜之情道:“你,没关系吧?”
“没关系,看来我和李文今天得舍命陪君子,你,还有什么关?”
“过五关斩六将,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网开一面。”
李文感慨道:“老陈,多年不见,你这位咱们班的第一名布尔什维克蜕化得如此世故。”
“是啊,我上次见你也没像这样啊,怎么变个人似的。”
陈一清一本正经地说:“革命需要。我正在自觉适应市场经济下的特殊环境。嗨,不用你们说,我知道我现在都坏得愧对我的名字啦”
“多大的事啊,不就是开了个酒店吗?”李文觉得他的话有些过。
“你哪里知道,我正在完成由厚道人向奸商的蜕变。”
朱婕琢磨他的话,把从林子洋和王庆福那儿悟来的世故联系起来,猜测陈一清请他们绝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一清,我知道贵厅第三关是什么啦?”她带了戏谑的口气。
“什么?”5个人异口同声。
“留下卖路钱!”她一拍桌子,瞪眼道。
“哈哈哈……”大伙儿被她夸张的表情举止逗得大笑。
陈一清被她看清了心思,心下大为欣赏,对他的三位部下说:“看看,我的朋友多聪明,以后你们收她的卖路钱时得算清楚点,别趁火打劫。”
李文如坠云里雾里,懵懵问道:“你们说黑话,啥叫趁火打劫?”
众人相视而笑,齐娅神秘地说:“行业秘密,不可泄露。”
朱婕近来知识见长,听齐娅说“行业秘密”,心内似被外力揪了一下,已经是第三次听这个名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如今怎么这么多的“行业秘密”呢?它是市场经济的规律还是潜规则?反正是一种怪象,太深奥,搞不懂。
朱婕晃晃脑袋,将搞不懂的问题抛开。
陈一清不停地招呼大家吃菜喝酒,特意举杯敬到朱婕面前,道:“你怨我变得世故俗气是不是,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苦啊!”
朱婕也端起酒杯,点点头道:“我知道,家大业大,全看你啦!”
“知己知音哪!”陈一清感动得差点掉出眼泪,举杯自饮。
朱婕刹那间情生悱恻,默默饮了杯中酒。
齐娅说:“我们陈总真是为了工作才不得不学得世故,我们都这样,特虚伪。”
刘一龙叹道:“是啊,没有办法,环境作弄人。宾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要养活40号人,要创利润,陈总的压力很大。”
谢云岚说:“客人是我们的上帝,我们要照顾好每一位客人,就得学会应酬,很不容易。”
朱婕从他们3人的话中听出对陈一清的忠诚,心中颇感安慰,有这样凝聚的副手和助理,一清还有什么过不了的关呢?她望望四周说:“你们这儿的设施很好,但是外部环境不好,生意恐怕被外面的小摊贩堵住了,地方也忒背。”
“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我们的软肋。”陈一清打心眼地佩服朱婕,既而叹道:“这两点的确大大伤我们的元气。”
李文说:“我不明白,你们化工公司为什么把宾馆建在死胡同里?”
“当初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化工公司是金州的龙头企业,来这儿采购我们产品的客户很多,当初建此楼的规划是内部招待所,归化工公司管理;现在公司改革经营机制,把宾馆推向市场,采取总经理承包经营制,自负盈亏。”
“哦,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你的担子不小啊。”李文说。
“是了。”陈一清点头道:“客源是我的致命点,门前道路拥挤堵住了客源。”
李文想出一招说:“请工商所出面把市场挪一下。”
“想到了,正在联系协商解决。”
“那就好,大路宽敞,客源滚滚来,祝你财源广盛。”李文举杯相庆,众人应和饮酒。
刘小龙放下酒杯说:“凡事都有利弊,我们这儿设施好,因为僻静特别能吸引回头客,尤其是政府官员。”
“哦,有这个魅力?”李文产生兴趣,问:“都有什么设施?”
陈一清提议:“待会儿我领你们四处看看,这儿是餐饮、住宿于一体,有餐厅、录象厅、保龄球馆、桑拿房、舞厅……”
“呵,不少,还有桑拿,很全面。”李文别有用心地笑道。
众人知道他想什么,都哑然失笑。
陈一清说:“你老兄想什么呢,那只不过是一种洗澡方式罢了。你怎么谈虎色变?”
“没有哪个?”李文挤眼弄眉,想是碍着朱婕,不明问。
朱婕不屑地说:“你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没有那个,桑拿靠什么挣钱啊?”
“哟,你见过。”李文激她。
朱婕撇撇嘴道:“见过。”
“啊?”陈一清和李文都大吃一惊。
朱婕笑道:“开玩笑,桑拿洗过,异性按摩没有领略过。”
陈一清也就嘻嘻笑道:“我们这个项目属于个人承包经营,异性按摩是有的,其他服务有没有我可不知道。要不今晚享受一下?”他邀李文。
李文淫笑不语,眼睛怪怪地瞅朱婕。陈一清问朱婕:“你来吗?”
朱婕“哼”了一声,正色道:“不敢!”又瞪他一眼斥道:“你俩学的坏坏的,堕落!”
李文捧了酒杯,在唇边蹭着,一脸想入非非的醉样,对刘小龙和谢云岚说:“男人嘛,有此享受何乐而不为呀。”
众人起哄。
朱婕“呸”一声,骂道:“动物!”
众人哈哈大笑。
朱婕峻色道:“全市扫黄哩,你怎么还敢搞这些?”
陈一清收敛起轻浮的笑,正然道:“开玩笑哦,我哪有这胆子。不过舞厅里三陪小姐是有的,没办法,世风如此。”
陈一清继续介绍,朱婕忽然想起年前开职代会找会议室的事,问道:“有会议室吗?”
“有啊,12楼有一个大会议室能容纳200人,还有3个小会议室。”
“哦,对了。”李文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我们工行最近要召开全省工作会议,不知找到地方没有?”
陈一清和他的3员大将眼睛一亮。
李文又忽而担忧道:“可这是省行主办的,我说不上话啊。”
陈一清说:“有这好消息就行,老兄给我引见一下,以后的事我们有公关部负责。如果能拉过来,我给你提成。”
提成?朱婕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王庆福说过的“公关费”,深受感触,寻思:又是一个改革开放产生的新名词。怪象,太深奥,搞不明白。她摇摇头。
李文说:“你见外,我们是同学又是朋友,帮你一把,是情分,还提什么成呐。朱婕,你说是不是?”
朱婕说:“是啊,以后有客人我也会给你介绍过来,你若说提成的话就俗气啦。”
陈一清大为感动,叫道:“哎哟,我的好朋友,你真是我的知己,说到我心里去了。来来来,我们敬俩位,说过的话别忘记了。”
吃罢饭,陈一清吩咐他的3员大将各自回房休息,自己领李文和朱婕参观各处设施,然后会到他的办公室喝茶叙话。
“你们看我现在气派吧,咱同学中恐怕就我经营资本最大。可是我除了要养活我一大家子人,还要向化工公司上交利润,难啊!我这人好面子,组织上信任我才把宾馆经营交给我,我说什么也得完成任务。为了赚钱,我现在又世故又俗气。俗话说出门靠朋友,你们二位都是吃公粮的,说什么也得帮我一把。”陈一清道出他的苦衷。
李文不动声色:“我没问题。”
陈一清道:“你是一把手,绝对没有问题,客户多多益善,你只管介绍,我给你提成招待费的10%。现在紧要的是你们全省的工作会议,一定要揽过来。”
李文点点头:“我给你约人,公关看你的了。”
朱婕想到胡利衡贪权揽事的样子,有些为难:“我们公司的客饭没有定点,以前是科长自定,现在新任老板一支笔控制费用,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自己的点呢?我跟他说一下,看能否引你们见个面,能否成功,看你的公关优势。”
“行,行,你约个时间,我过去拜访或请他来考察。”陈一请一口答应,又补充道:“我不会亏待你们哦,今后自己要招待亲朋好友只管领来,吃饭签字,我酌情处理。”
朱婕是个特通情达理的人,凡事先替别人着想:“都是同学,你别这样,你有你的制度,还得带头遵守,别难为你,我们不会白吃。”
李文讥讽她:“你傻,他是老板,能亏自己吗?”
陈一清说:“那就这样,你们单位的客饭如果能在这儿,自费项目要是能打入公款,就加在公费中;如果不能,我给你们打5折,行吗”
李文说行,朱婕犹觉不妥,陈一清开导她:“以前我跟你一样奉公守法,自打来这里,才发现以前咱真是对不起自己。来这吃饭的人大到县级小到业务员,只要是公款消费,结帐时总要稍带一条烟或一瓶酒什么的;有的开票时要求把数额开大,超出部分由我们兑现金;有的是家庭或朋友聚餐都开公家发票;有的大客户我们惹不起,直接拿发票找我报销,我不敢不报;还有更绝的,私企老板请政府官员每次消费上千元还要找小姐;一晚上消费上万元的也有。世风如此,你那么认真那么清高就能扭转吗?”
朱婕想想也是,这样的事听的多啦,常在河边走,谁能不湿脚呢?
李文也叹口气说:“没办法呀。政府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谁不想富呀。可是现如今的薪水都那么低,外面消费又那么高,充满诱惑,能有几个人如修行者耐得住清平呢?”
“真是醉生梦死。”朱婕摇头道:“都是你们这些开酒店的、奸商,专好投机取巧,专好拉拢腐蚀党的领导干部。”
陈一清拍手道:“骂得好!别忘了我这也是国有企业,用国有资本投资开的宾馆,我挣的钱多,给国家上的税多,给公司交的利润多,是为党和国家做贡献。来我这的人不过是把钱交给我由我上交国家。这叫山不转水转。”
“妙,妙啊!”李文拍手道。
朱婕“扑哧”笑道:“一派谬论,说不过你。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