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袍儒生一手捋着下颌缁须,一手背在身后,于夜深人静的街道上驻留,在月光下,显出几分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感觉。
林傲雪顿住脚步,眸色幽微,此人是个高手。
他们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彼此遥遥一望,林傲雪知道对方是在等着自己,但此人她从未见过,也不曾在邢北关听过与之相关的人物,不由拧起眉头,眼中露出几分深思疑惑之色。
“林偏将,在下已在此等候多时,不知偏将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林傲雪眼中带着警惕朝自己望过来,白袍儒生面上露出一抹微笑,从容自得地说道。
林傲雪没有拒绝,也不能拒绝。
那儒生说完,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没入巷口另外一侧,林傲雪眼瞳一缩,这儒生的轻功已是出神入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物,其姿态却格外缥缈。
林傲雪对此人的身份感到越来越疑惑,近来邢北关内怪事繁多,先是北辰隆遇刺,又有奸细通敌,邢北关告破,随后柘姬莫名其妙抓走云烟,不损关内财物直接撤退,每一桩看起来都像是提前计划好的,但又让人寻不出他们之间的确切联系。
眼下,神秘儒生现身邀约,林傲雪一见此人身手,立即将其与刺杀北辰隆的刺客联系起来,北辰隆本就是个中高手,邢北关内有能力刺杀北辰隆的人,实在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但她也明白不能妄下定论,便没再深思,抬步跟在那人身后深入巷陌之中。
两人一前一后在市集上游走,待其人身影没入高耸院墙,林傲雪目光微凝,眼中露出两分讶然之色,因为那地方,竟是烟雨楼。
邢北关发生了重大变故,纵然这个时辰本该是烟雨楼最为热闹的时候,但今日,烟雨楼中却十分萧索,楼里的姑娘们早早歇下,此时楼内没有明晃晃的灯火,其人进入烟雨楼,径直腾跃起来,轻车熟路地来到烟雨楼最上层的阁楼之中。
林傲雪顺着其人所行之路跟上去,等她踏上楼阁中木质的台阶时,阁中忽而亮起了烛光,那白袍儒生背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空阔寂寥的夜色,对林傲雪说道:
“尊师他老人家在你下山之前,可还好?”
林傲雪脚步一顿,眼中划过惊讶之色,站在楼阁门口,半晌没有说话。
“呵,倒是有些唐突了,我虽熟知你在邢北关的事迹,奈何你却不知道我的身份。”
白袍儒生转过身来,面容平和,那一双明亮的黑眸在烛光映照下看起来格外精明睿智,仿佛藏了无数谋略与机变,让林傲雪云里雾里,满心疑虑,她面色不动,眉头微微蹙起,问道:
“阁下究竟是何人?”
白袍儒生捋了捋下颌缁须,微笑着回答林傲雪的话:
“我是北辰隆的军师,同时也是鸿鸣法师座下大弟子,唤曰玄鹤,你可以叫我师兄。”
林傲雪很是惊讶,她虽然知道鸿鸣法师有许许多多的弟子,但那些弟子她所知的,大多都是庙里的和尚,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鸿鸣法师散在源名寺外的弟子,而此人的另一个身份则更让她惊讶,他竟然是北辰隆的军师!
既然是北辰隆的军师,那一定深得北辰隆的信任,这一刻,林傲雪对此人是否是刺杀北辰隆的真凶更加怀疑起来。
但玄鹤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林傲雪便不能再以敷衍的态度了结此事,不管此人的身份是否如他所说,她都不能表现出太明显的敌意。
故而在玄鹤话音落下之后,林傲雪肩膀微松,迈步走进楼阁,双手抱拳朝玄鹤行了一礼,言道:
“原来是玄鹤师兄。”
玄鹤呵呵一笑,抬手拍了拍林傲雪的肩膀,示意林傲雪与之到一旁矮几前落座,笑问:
“茶或酒?”
林傲雪正襟危坐,并未思量太久,玄鹤一问,她就做出选择:
“茶。”
玄鹤闻言,轻轻拍了拍手,很快,寂静的楼阁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名烟雨楼内的侍女端着刚沏好的茶水走进来,分别给林傲雪和玄鹤一人满了一杯,又端着托盘退走,屋子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林傲雪的目光落在茶水里荡漾的波光上,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这烟雨楼背后的人就是她这位名义上的师兄,而北境的烟雨楼又和京中的烟雨楼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烟雨楼身后最大的一只手是北辰贺,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玄鹤身在北境军中,作为北辰隆的军师,然则他事实上,却是北辰贺的人。但有一点林傲雪有些不解,像北辰隆那样疑心颇重的人,玄鹤是如何得到他的信任,并从未暴露身份?
况且,云烟也在替北辰贺做事,她先前还是烟雨楼的花魁,云烟与玄鹤之间,是否也有极深的往来?
见林傲雪皱起眉头,玄鹤就像是能看到她心里的疑问,他面上镇静从容,目光随和而又淡泊,倒是有两分鸿鸣法师的气质,他神情恬淡地提起初时他问林傲雪的那一句话:
“尊师他老人家,在你下山之前,可还好?”
林傲雪抱着茶碗,眉眼微垂,认真地回答:
“师父一切如常,只是往年染的咳疾在我下山之前又有反复的趋势。”
玄鹤噢了一声,面上露出两分追思之色,一时间,楼阁中不大的空间再一次寂静下来,林傲雪拇指摩挲这茶碗边缘,一圈又一圈,猜测着玄鹤下一句要说些什么。
“师弟如何看当今天下之势?”
在静谧许久之后,玄鹤再一次开口,他的话看似严肃,神态又颇为随意,倒真像是在与同门师弟交流各自所见所学。
林傲雪闹不清玄鹤的目的,但她猜想玄鹤既然多半是北辰贺的下属,那他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在试探她的态度。且他唤林傲雪作师弟,显然是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鸿鸣替她掩藏了身份,普天之下,除了鸿鸣云烟和隋椋三人,并无他人知晓她的身份。
她垂着眸子,思量一番才回答:
“皇帝苛政,民不聊生,边关蛮兵动荡,中原乱军起义,北辰国势态衰微,若再这样恶化下去,人心散乱,必定分崩离析。”
玄鹤捋着胡子点了点头,言道:
“不错,确如师弟所言,这北辰天下,国力已被耗尽,国库空虚,民生凋敝,那师弟以为,此为何故?”
“天灾人祸。”
林傲雪言简意赅。
“旱天之灾,何人之祸?”
玄鹤追根究底。
林傲雪斟酌用词,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皇家兄弟内斗,寻常百姓遭殃。”
她不确认玄鹤到底是不是宗亲王手下人马,故而言谈之间并未即刻摆明立场,只是就事论事地阐述自己的观点。纵然她心里清楚在皇帝和北辰隆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的过程中,宗亲王多半撇不清干系,但至少在明面上,北辰贺两袖清风,未染指任何国政之事。
玄鹤微笑起来,他眼中流露出两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林傲雪的回答算不得高明,但也没有故弄玄虚,便又问:
“那师弟以为,这皇家兄弟内斗,将鹿死谁手?”
林傲雪划过茶碗边缘的手指轻轻顿住,重头戏来了,玄鹤这是在要她表明立场。她的目光凝望着茶碗内起伏的波浪,面不改色地接话:
“北辰国的天下,鹿死谁手都无甚关系,我只是希望,战乱能早日平息,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
玄鹤哈哈一笑,对林傲雪所言不住点头:
“不错,确是如此,师弟有仁义心肠,倒是与尊师当年颇为相像。”
林傲雪闻言并不答话,玄鹤却看着她,突然说道:
“师弟可知,尊师当年也有与师弟一样的鸿鹄之志,最后却遭人猜忌,惨淡收场。”
林傲雪倒是没有了解过鸿鸣身上的往事,此时玄鹤一提,她眉头蹙起,眼神疑惑,问道:
“我只知师父当年在京中也颇有威望,却不晓得师父后来为何出家,我在山中修行之时,师父也不曾提起过旧日往事,师兄对此可知晓些内情?”
待林傲雪问完,玄鹤眼中透出一抹追思之色,他沉吟片刻之后说道:
“尊师年轻时,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且心有远大抱负,乃是当朝丞相最喜爱的学生,他心系民生疾苦,在民间游学时,发现男子自小便可入学堂,而女子则只能学习女红。”
“但他在村中讲学之时,也有不少女子偷偷跑去听他的课,他因此收了几个女弟子,发觉这些女弟子的学识并不比男子稍差,便认为才学无关性别,在朝中进言推行女官制,允许女子为官。”
“然则北辰历来男子为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从古至今无人更改,尊师此举无疑是在挑战北辰国的传统底线,自折子一上,他便遭到众人围讽,皇帝更是震怒不已,命他面壁思过,京中还传起了尊师与其座下女弟子往来甚密,不清不楚的谣言。”
玄鹤回忆着当初旧事,眼里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心绪,那时候他也才二十来岁,是鸿鸣座下最听话懂事的学生,他对鸿鸣此举的看法持中立的态度,不褒不贬。
“尊师因此触了众怒,无人相信尊师清白,因此他一怒之下,赫然辞官,从此远离庙堂,在源名山中静心休养。”
也是在那时候他受到宗亲王的招揽,暗中与北辰贺有所往来,便为后来的局势埋下伏笔。
林傲雪极为惊讶,她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因果,鸿鸣法师此举可谓北辰史上第一人了,奈何如此革新之举还未来得及大放异彩,便被皇室打压下来,更是被当做丑闻秘密掩藏,所以鸿鸣出家之后,京中只传了他的学识和能力,却从未对他的功绩有所提及。
她转了转手中茶碗,闻言喟然长叹:
“师父当初想必很是辛苦。”
林傲雪心中叹息的同时,也被玄鹤勾起一些回忆,她这才想起来,原来十四年前京中西市街头,鸿鸣将她带走那时并非她与鸿鸣第一次相遇。
其实她在更早的时候就见过鸿鸣了。
那时候她才不足十岁,曾与北辰泠一起偷偷溜去皇子们读书的学堂,见过一个年纪轻轻,约摸三十来岁的学傅,她与北辰泠笑言这个夫子比那堂下的学生更像学生。
后来那学傅发现了她们两个在旁偷听,却并未赶她们走,一堂课讲完了,他还问了她们一些问题,林傲雪已记不起来那时候鸿鸣问了什么,只依稀还有些印象,她答得很好,还得了学傅夸奖。
那一次之后,她和北辰泠又偷偷去过几次学府,都没再遇见那天的学傅,时日一久,便渐渐忘记了那人的样子,也没再有谁提起过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如今想起来,原来她与鸿鸣的师徒缘分,早在幼年时候就已经结上了。她不禁猜想,京中那一回街头相逢,鸿鸣有没有可能,一早就认出她了呢?
在林傲雪思绪回到幼时岁月的时候,玄鹤摇头轻笑,目光中也是几多追思,几多无奈:
“是啊,那时尊师离京,我作为尊师大弟子,本也该跟着离开京城,但我那时年轻气盛,不甘心自己还没有获得什么成就就离开,便又在京城停留了两年。”
“那两年里,我每日出行,都似乎有几千双眼睛盯着我,我走在街上,会感觉身边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他们介怀我是尊师的弟子,不管我如何努力求取功名,最终也只失意,壮志难平。”
“皇帝不重用我,甚至京中学堂也不允我讲学,我过得极为潦倒,却在此时,宗亲王殿下暗中招揽我入府。”
这一句话出口,便已表明了他的立场,他果然是北辰贺的人。
在林傲雪探究的目光中,他从袖口取出一面玉牌,轻轻放在桌上,朝林傲雪笑道:
“师弟可识得这是何物?”
林傲雪的视线落在那面玉牌上,此物她自然识得,而且她身上也有相同的一块。她抿起唇,玄鹤今日与她说话是带着诚意来的,他对林傲雪表露自己的身份,并非有勇无谋,而是有恃无恐。
就算林傲雪知晓内情,也无法将她如何,相反,林傲雪知道了这些东西,就注定不能脱身。她年初离京之前,北辰贺在她耳边说的话又回响起来,埋了那么久的棋子,看样子是要起些作用了。
林傲雪心头一叹,片刻后已有定论,袖口一抖,将那一直以来随身携带的玉牌取出来,放到玄鹤所持的那枚玉牌旁边,彼此心照不宣。玄鹤脸上的笑容加深,眼眸里的神光也更加自得,他用指尖点了点桌案,言道:
“王爷极为睿智,相较于皇帝与北辰隆二人,他的目光显然更加长远,也一直为尊师当年之事感到遗憾,殿下见我于京城之中寸步难行,便给我支了一招,让我北上邢北关,投奔北辰隆。”
话已说开,玄鹤便无所顾忌,他笑吟吟地开口: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能取得北辰隆的信任。”
也许是因为师出同门,又或许是因为效忠于同一人门下,玄鹤今日有些兴致,连带着话匣子也打开了,愿意解答林傲雪的疑问。
林傲雪也没有不懂装懂,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是,对此我很疑惑,我自京城归来之后,北辰隆对我多加试探,我也几次三番险些丢了性命,想必师兄有旁的妙招。”
玄鹤闻言,却是哈哈一下,神态颇为轻松写意:
“师弟便是高估为兄了,为兄之所以能得北辰隆信任,事实上还是仰仗于尊师而已。”
“哦?”
林傲雪不解。
“因为当初尊师遭受非议之前,曾到北境历练过一段时间,与北辰隆乃至交好友,然则尊师在京城中因为推行女官制度遭到非议,北辰隆选择明哲保身,并未站在尊师这一边,所以他为此心怀愧疚。”
玄鹤话到此处,面上露出两分讥嘲之色,他冷漠地嗤了一声,显然对北辰隆如此作为非常不齿:
“当听说我是尊师大弟子,又在京城饱受苦楚,北辰隆便不曾犹豫将我收留下来。”
林傲雪闻言,轻叹一声:
“师兄也算适逢其会。”
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手中茶碗内茶水渐渐凉了,她轻轻抚了抚边缘,而后言道:
“师兄今日来寻我,应当不只是与我叙旧。”
先前与她说了那么多,无疑是想拉进他们之间的关系,取得林傲雪的信任,但玄鹤真正的目的,肯定不止如此。
玄鹤托起茶碗抿了一口,笑道:
“为兄来寻师弟,是想替师弟分忧。”
林傲雪很是惊讶,玄鹤此言十分出乎她的意料,她抬了抬眉,讶然地看了一眼玄鹤,虽没有开口,但玄鹤已从她的双眼中看出她的疑惑,便主动说道:
“据为兄所知,师弟刚从关外回来,但师弟此行,似乎并不如愿。”
林傲雪抚在茶碗旁侧的双手骤然握紧,脸上的神情也猛地僵住,她掌心扶稳茶碗,垂着脸没有说话。林傲雪在听他说完那句话后的反应实在过于明显,即便林傲雪已经尽力掩藏,还是没能完全藏住自己心中的震撼和紧张。
玄鹤却不以为意,他扬了扬眉,眼中笑意越加深了,林傲雪有软肋,才能让他此行的目的更加顺利:
“英雄难过美人关,师弟不必这般紧张,人之常情而已。”
轻叹一句后,他话锋一转:
“云烟姑娘深得宗亲王的信任,能力也颇为出众,此番蛮族侵入关内只擒云烟,师弟可知是何缘由?”
林傲雪眼睑微颤,嘴唇紧紧抿着,片刻后长吁一口气,问道:
“还请师兄解惑。”
玄鹤既然提起这件事,那他一定知晓内情。
或许,他不光知晓蛮人入关的内情,甚至就是这件事背后的始作俑者,也或许,让整个邢北关陷入纷乱,将邢北关的布防情况告诉柘姬的人,就是玄鹤,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人有这样的能力。
而他的目的也显而易见,便是削弱北辰隆的势力,不让北辰隆太过膨胀,让北辰隆和皇帝之间能彼此制衡。局势越乱,北辰贺能从中获得的利益便越大,直到北辰国力削弱到一定的程度,便能浑水摸鱼,趁乱上位。
将背后的推手换作北辰贺,林傲雪就不感到奇怪了。林傲雪佩服北辰贺的耐性,她不得不承认北辰贺乃是三兄弟中最狠,也最能忍的。
如是北辰贺,做出将邢北关六万将士葬送出去只为成全自己的野心的决定,一点都不奇怪。
玄鹤捋着下颌缁须,点头言道:
“博卡蛮王突然重病垂危,蛮人内部没有能医治蛮王重病的医者,诸王子争权夺势,欲趁机掀起兵变,王女为吊住博卡蛮王的性命,压制蛮族内部乱局,与宗亲王秘密合作,不过此事,云烟并不知情,故而王女带走她的时候,略用了些手段。”
玄鹤从容地说着,林傲雪微垂的眸子里却已聚起一蓬冷锐的杀意,只一瞬,又飞快散去。她的手掌依旧捧着茶碗,没将心头喧嚣的怒气表现出来,她知道习武之人对杀气最为敏感,她表现出半点异样,都能成为玄鹤怀疑她的理由。
但她内心深处的愤怒却不会轻易平息,玄鹤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便是想告诉林傲雪,云烟虽然被柘姬带走,深入草原,但这是宗亲王与柘姬之间的交易,所以云烟不会有性命之忧。
玄鹤却不知,林傲雪所在意的,计较的,与他心中猜测的并不相同。
林傲雪为云烟成为宗亲王与蛮族交易的工具这一点上感到无法容忍的愤怒,即便云烟有所防备,宗亲王此举也过于下作。
云烟去没去过草原林傲雪不知晓,但草原蛮族内部争权,环境终究凶险,连柘姬自己都不能确保无恙,又哪里有旁的心思顾虑云烟的安危,一想到云烟不会武功,又陷入群狼环伺的地域之中,林傲雪就非常担心焦灼。
她强自压抑着内心激愤的心情,即便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即将玄鹤那张成竹在胸的脸撕碎,她也必须让自己表现出等同的镇定,宠辱不惊。
“云医师此去草原,想必不能轻易回来。”
林傲雪微垂着头,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玄鹤看了她一眼,而后面露微笑地打趣她:
“看不出来,师弟倒是个痴心人,不过师弟莫要忧心,为兄既然来寻你,便是有与云医师相关的消息要带给你。”
林傲雪闻言抬头,神情恳切地看着玄鹤,等着他的下文。
“云医师此去草原会直接到博卡,博卡王女有意与宗亲王殿下联手,借北辰之兵解蛮族内部之危,师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玄鹤的笑容神秘又深邃,他知道林傲雪无法拒绝。
林傲雪的确不能拒绝,她想救云烟,就必须听从北辰贺的话。
她心里感到一阵发寒,北辰本不止云烟一个医者,即便蛮王性命垂危,又何知只有云烟可以相救?
除非这是北辰贺在背后操纵,他刻意用云烟的安危胁迫林傲雪,连林傲雪的反应和决定都算到了,如此深谋远虑环环相扣,那身处局内的她们,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真正瞒过了北辰贺的双眼?
林傲雪忽然生出一股无力的感觉,似乎只要在这局中,她就只能听从北辰贺的安排,她不知道北辰贺的手究竟铺得多开,他还有多少潜藏的手段没有用出来,他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替他观察着北辰天下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些沉重,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北辰贺难以对付,他比皇帝,比北辰隆,要危险得多。
但她既然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就没有道理回头。
玄鹤说完,林傲雪脸上神情肃然,像是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起身在旁单膝跪地,向玄鹤恳求道:
“师兄,此战,请上报王爷,务必允我做先锋!林傲雪愿为王爷入草原开路!”
她想领兵,就必须拿到兵权,眼下邢北关形势纷乱,北辰贺此番借蛮族之兵给邢北关带来打击,北辰隆遭受重创,恰好有良机,只要玄鹤愿意助她,把握好挥师进入草原的时机,她就能更早去寻云烟。
但林傲雪同样也明白,北辰贺想在北辰隆和皇帝鹬蚌相争之时渔翁得利,自然不可能只接手一个北辰天下的烂摊子,也不可能先替蛮人解决了内患,给自己埋下祸端,所以,北辰贺一定会先处理朝中乱象,至少,要在朝中当政,肃清所有反对他的声音。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兵权,一个忠心于他,可以替他收复乱局,镇压北辰各地起义之兵的尖刀。
林傲雪不去争,那自会有旁的人愿意去顶替这个位置,那她对北辰贺而言就失去了价值,所以,她想往上爬,想在这乱局之中站稳脚跟,就必须展露自己的才能,哪怕违心,哪怕出卖良知,也在所不惜。
林傲雪主动请命,便是发愿效忠,玄鹤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林傲雪领兵的才能他自然无需怀疑,林傲雪来邢北关两年,所经历的大小无数次战役他都看在眼里,整个邢北关百年之内,无人能出其右。
而林傲雪在邢北关内的表现,他也一直暗中上报被北辰贺,故而北辰贺虽然远在京城,但实则对邢北关内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玄鹤起身,朝林傲雪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只要你对王爷无二心,王爷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末了,他又走回案几后边,拍手叫了侍女上来,更换新的茶水,林傲雪适时告退,从烟雨楼中出来。
外边夜色极深,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星光,也见不到月亮。
林傲雪抿紧了唇,心中思绪动荡,片刻后又咬住牙关,面上未将情绪显露分毫。她身形一动,身影没入街头巷口,以极快的速度隐在暗处,在邢北市集绕行一圈,回到医馆后边,翻墙入内,借着院子里植被的遮挡,飞快来到正堂。
那黑衣人还藏在屋子里并未离开,他也料到了林傲雪也许还会回来。
他的伤势很重,柘姬手下的暗卫与他交手之时在他小腹处捅了一刀,虽然依照往日出生入死的经验,他自己处理伤口之后勉强能保住性命,但他此时也十分虚弱,若有旁的人来此趁人之危,他可能就撑不住了。
林傲雪来的时候他正靠着墙坐着,脑袋微微垂落,呼吸微弱,脸色也很难看,像是随时都可能死去似的。林傲雪推开屋门走进来,他费力地抬了抬头,依稀辨识出来人身份,便也没有设法逃开。
“你把外衣除了,把药换上。”
林傲雪走过来,从袖口取出药包,递给他。
黑灯瞎火,看不清伤口具体情况,包扎起来十分困难,但他们也不能点灯,此地若明了灯火,很快就会被人发觉。林傲雪自是帮不上忙,将药交给黑衣人后,就在一旁候着,寂静之中,唯有那布匹撕裂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着。
“你叫什么名字?”
林傲雪忽然问道。
暗中包扎伤口的黑衣人手上动作不停,哑着声音回答:
“你可以叫我影肆。”
“影肆?那是不是还有影壹、影贰、影叁?”
林傲雪觉得这个称呼有些有趣,便追问道。
影肆感觉林傲雪问得有点多,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反问:
“云姑娘怎么样了?”
林傲雪没介意影肆不回答她的问题,她原本也不是真的想追根究底,只是想了解一下云烟,却不知如何开口,故而随意寻了一个话题罢了,此番影肆问起,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道:
“去草原了,柘姬带走了她,我领兵追过去,险些与蛮兵打起来,但她却劝我回来,我没能救回她。”
影肆沉默了片刻,黑暗中响起一声冷哼,随后又传来影肆愤懑又冷漠的声音:
“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林傲雪抿着唇许久不言,云烟劝她回来的时候已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当然知晓云烟的苦心,也正因为此,她的心才痛得无以复加,她才愧疚得难以言语,同样,那喧嚣肆虐的思念才疯狂地折磨着她,让她不顾一切,想去将云烟抢回来。
但她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云烟的一番心意将平白浪费,她只能按捺住躁动的思念,等待机会。
“我知道。”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林傲雪轻声说道。
影肆终于将伤口包扎好了,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口里出乎一口气,将染了血的纱布卷起来塞进怀里,待会儿带出去再设法清理。
“云姑娘留了东西给你,你随我来。”
林傲雪闻言一愣,但不等她问明白,影肆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林傲雪眉头皱起,心中思量着云烟给自己留了什么,同时动身跟上影肆的脚步,很快离开了医馆的后院。
林傲雪感觉这一整日她都在四处奔波,获知了一个又一个秘密,险些晕头转向。
她跟着影肆从邢北集市之中穿过,来到市集外边一片阴森森的树林,时值战后,城中本就没有什么人烟,这市集外的小树林更是空寂,又是在夜里,一眼望去,仿佛又凶恶的野兽潜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要将入内的人一口吞没。
影肆毫不犹豫地深入丛林,林傲雪紧随其后,他们时刻注意着周遭变动,以免被人跟踪。
待入丛林后千余步,影肆脚步一顿,忽而转向,又行两百步,林傲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期间又转了三次方向,每一次行出的距离都不相同,最后终于在一株老树下停下脚步。
林傲雪心中惊讶,她跟随鸿鸣修行,曾接触过一些奇门遁甲之道,刚才黑衣人所行的路线暗含某种规则,当中若行差踏错一步,便寻不到这个地方来,还会在进入树林之后迷失方向。
显然这一片林子是根据特殊需要重新布置过的,云烟在邢北关潜伏这些年,为了避开北辰贺的耳目,必然耗费了不少心思,她在那样的环境中辗转求生,实在过于艰险,林傲雪一想到云烟为此付出的艰辛,就感觉心里好像破了个窟窿,异常难受。
不知影肆带她来这个地方,究竟是有何物要交于她。
影肆在那老树前停下脚步,旋即点了个火折子绕着粗壮的树干走了一圈,好似在寻找某种记号,林傲雪帮不上忙,就在一旁候着,同时仔细观察影肆的行动。过了一会儿,影肆有所发现,俯身下去,将火折子固定在旁,而后捡来一块扁平的石头掘起地上的泥土。
片刻之后,他手中的石头碰上一块硬物,他很快将其整个挖出来,是一个不大的木匣子。
匣上沾满了泥土,看起来有些陈旧。影肆直接用袖口抹尽那匣上的泥渍,让木匣子露出原本的面目。
这木匣表面有极为精细的雕花纹路,匣子上上了机关锁,林傲雪未曾见过这种机关的实物,但曾从讲说机关术的书中看到过类似的东西,此物若不按照规定的方式解开,便会触动匣子内暗藏的机关,将整个匣子里的东西全部损毁,是用来存放极为机密之物的匣子。
因为此物做工精巧又繁琐,恐怕整个北辰国内,也不出十个。云烟能得其一,已能彰显她的能力了。
影肆用极为特殊的手法在那古怪的机关锁上拍打,步骤极为复杂,以林傲雪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在影肆打开匣子之后,她也将那步骤忘得差不多了。林傲雪心头赧然,不再去探究影肆打开匣子的过程。
但见影肆将匣子上的机关锁解开之后,转手就将木匣子递给林傲雪,言道:
“你打开看看。”
林傲雪等了许久,总算要揭秘匣中的东西,她深吸一口气,将木匣子抱在手中,轻轻将匣盖揭开,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看清匣子中安静摆放的东西。
匣子里并排放着两块玉佩,一把金钥匙,还有一封信。
林傲雪目光沉凝,她认得那金钥匙,金钥匙上串的红线并未取下,是云烟手中的那一枚。
那封书信上字迹清秀,林傲雪见过云烟手书,故而认得这个字迹,乃是云烟亲笔。
其上工整地写着几个小字,曰:
傲雪亲启。
林傲雪抿紧了唇,听着自己胸腔中轰隆鸣响的心跳,抬眸疑惑地看向影肆,问道:
“既事出突然,烟儿为何还留了这些东西与我?”
影肆的脸色十分冷峻,他抬头看了林傲雪一眼,随后又很快将视线垂下去,回答:
“因为云姑娘早先做了准备,一旦她自己身上出了什么变故,便着人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闻言,林傲雪的呼吸有些疼痛,她眉头微蹙,感觉鼻息间涌入肺腑的空气仿佛夹裹着刀锋般的寒流,令她的胸腔充斥在寒风之中,像是被万千冰刀不停切割似的,绞痛着,几乎刹那间落下泪来。
她的手有些发颤,将那木匣中的信件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揭开封口的蜡油,取出内里一张薄薄的信纸,缓缓铺开。
信上寥寥数行,字迹温软娟秀,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像寒冬中的一抹暖阳,一如云烟此人给林傲雪带来的感受。
沐雪:
见字如面。
匣中二玉,其一乃影卫调令,影共十一人,皆为妾之亲信,可信之,用之。
影中有六尚留于京,余五暗藏邢北关,可遣肆为君接洽。
青玉者,乃军中一将信物,每月十七未时,未逢兵乱,则于福云酒庄西侧靠窗第二方酒桌,凭此物接头,此人为君父旧部秦楠安之子,可信之。
日夜思君,盖不赘言。
妾烟敬上。
作者有话要说:啊,今天也是请小可爱们见谅的一天_(:3」∠)_大周末的突然加班我也很难过,而且公司迁址新地方没网,凉凉,现在我终于顺着网线爬上来了!可喜可贺!废话少说,滚去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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