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没敢起身,忙回答道:“中丞大人误会了,下官此次来洛阳,乃是奉太傅大人之命,河阳政事,已托于主簿处理,请中丞大人放心。”
中丞突然笑了笑,道:“如此甚好,老夫身为御史中丞,负责纠察百官,刚才的话也是职责所在,潘大人多多包涵!免礼。”
潘岳这才直起身子,然后转过身侧立在一旁,道:“中丞大人里面请!”
中丞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上面“聚贤楼”三个大字,赞叹道:“好字!”,然后又问到,“可是潘大人所书?”
潘岳连忙摆了摆手,道:“中丞大人说笑了,下官的那点道行,怎么能写的出这么好的字,这是前朝太傅钟繇所书。”
中丞叹了口气,感慨道:“聚贤楼修建于魏武帝曹操时期,如今,楼还在,魏国却不在了,物是人非啊!”
说完,也不和潘岳客套,吩咐了收下,“你们在此等候,我和潘大人有要事相商。”然后径直朝楼里面走去,潘岳也转而对少女道:“带诸位大人上楼歇息,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吩咐完毕,便赶紧跟着中丞往楼上走。
中丞步子稳健,气息沉稳,没有一刻停留,一口气走到顶楼,潘岳稍稍慢了一些,等他赶到顶楼时,中丞已经在里面站着了。
潘岳见状赶紧进屋,正要说话,却见中丞背对着他,用手止住了他。
只见他看着门后的一幅书法作品出神,那书法字迹端正,字体圆润饱满,右侧赫然写着“出师表”三个字。
二人沉默良久,过了一会儿,中丞才悠悠道:“潘大人将诸葛孔明的出师表带在身旁,难道是很尊崇孔明吗?”
潘岳脸上陪笑,正要回答,中丞却直接打断了他,“这里没有其他人,你不必惺惺作态。”
潘岳闻言,收起了刚才的那种谦卑姿态,脸上笑容消失不见,淡淡道:“尊崇倒也谈不上,我只是欣赏他的魄力而已。”
中丞点头道:“他对刘备、对汉室的忠心,确实是我等臣子的典范。”
潘岳话锋一转,冷笑道:“忠心不假,只不过也是愚忠罢了,以他经天纬地之才,想要夺取天下,并非难事,即便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也需知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却偏偏抱着那扶不起的阿斗不肯放手,最终也没能救得了蜀国,白白浪费了一身才华。”
中丞脸色难看,问道:“那潘大人的意思是,若他日我晋国出现为难,潘大人也要叛国投敌?”
潘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讥讽道:“若下官没记错,中丞大人乃是吴国旧臣!吴国灭亡后才做了晋国的臣子!”
中丞一时语塞,继而愤愤道:“我周处一生光明磊落,虽年少时为祸乡里,可后来改邪归正,一生杀人无数,却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吴国气数已尽,吴主孙皓残暴不仁,百姓苦不堪言,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若战争一直持续下去,受苦的终究是芸芸众生,而如今,天下初定,太平盛世来之不易,若有乱臣贼子心怀不轨,周处一定让他们尝尝厉害!”
潘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中丞大人忠心不二,下官倒是佩服,只不过,周大人既然为御史中丞,负责纠察百官过失,想必也得罪了不少王公贵族,可曾为自己想过后路?”
周处傲然道:“既然是御史中丞,又怎能不得罪人,只求问心无愧便足矣,老夫如今已五十有四,已过知命之年,死则死矣,至于后路,那是留给那些贪生怕死的人的。”
潘岳眉头一皱,道:“周大人已过知命之年,可您真的知天命了吗?”
周处轻蔑一笑,问道:“天命?什么是天命?只知道,尽人事,知天命,先把人要做的事情做好,至于天命如何安排,那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话又说回来,潘大人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又能真正的不惑吗?就因为十多年前一篇《籍田赋》,被上司嫉妒使得你十多年不得升迁而对官场灰心,就因为刺史大人带走大小姐你就要让她的女儿跟在你身边出生入死,安仁,你何时变得如此铁石心肠了!”
潘岳没有争辩什么,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质问道:“周大人,当今天子昏庸愚昧,比阿斗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后贾南风飞扬跋扈,祸乱朝纲,太傅杨骏有心匡扶王室,周大人何不弃暗投明,助太傅大人一臂之力?他日论功行赏,周大人必是大功臣!”
周处闻言大笑,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讥笑道:“潘岳,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这些话拿出去说,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更何况,你真正效忠的那个人恐怕也不是杨骏吧?我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人,但是我可以确定,你现在站在杨骏这边,绝对不是帮他,以你的傲骨,怎会委身于杨骏!”
潘岳面容陡变,自己心中所想似乎早已被周处看破,他静静的看着周处,发现面前这人远比他想象的更为聪明,于是便一五一十的说到:“我原本一直以为龙神大人是带兵打仗的大将军,必是粗人一个,如今看来是我错了,龙神大人对朝中局势了然于胸啊。”
周处淡淡道:“老夫带兵打仗时要了解敌情,方能出奇制胜,现在是御史中丞,自然也要多多了解‘内情’,以防宵小残害忠良、迷惑陛下。”
潘岳淡淡一笑,假装没有听懂,径直走到屋子中央的桌子前。
桌子造型奇特,与寻常的桌子完全不一样,因为桌面是一个棱角分明的八卦,八个方向依次雕刻着乾、坤、巽、震、离、兑、坎、艮八个符号,桌子中央则是一个黑白色的太极图案。
周处见状,也慢慢走过去,看着面前的八卦桌出神,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嘴脸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潘岳走到离的位置,将内力集中于手指,在桌上胡乱的比划了起来,当他收起手指的时候,离的方向上已经刻上了一个“玮”字,玮字凹下去一寸有余。然后漫不经心道:“楚王司马玮性烈如火,杨骏专权,他作为皇亲国戚。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此次行动若想成功,必须得到他的支持。”
周处点了点头,走到艮的位置,将右手凌空放在上面,桌子并没有任何晃动,当他把手移开的时候,潘岳心中不禁赞叹了一声。只见艮的位置上有一个凸起来的“亮”字。
“汝南王司马亮沉稳如山,且资历老,德高望重,他若是愿意加入,振臂一呼,必然会得到很多大臣的支持!只不过,年岁大了,迂腐不堪,胆小怕事,还需好好说服他才行。”
潘岳继续走到“兑”的位置,写下了一个“伦”字,道:“赵王司马伦阴沉如水,为人工于心计,睚眦必报,需处处提防,切不可让他执掌大权,否则朝廷上下必然会有一场浩劫。”
“齐王司马冏危险如泽,一旦被他算计,可能就再也逃不出他的阴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和他有任何瓜葛!”
“长沙王司马乂性急如雷,与他的兄长司马玮脾性相近,做事果断,但时常意气用事,若要联合他,必须得有贤士在身侧加以规劝才行!”
“河间王司马颙善变如风,朝三暮四,不守诺言,切不可信任他。”
说完,二人都沉默了,因为剩下的乾、坤,他们都没有在上面写上名字。
周处叹息道:“天地无常,这二人是变数!”
潘岳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周处,眼中神色颇为复杂,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你我赌一局如何?”周处淡淡道
潘岳道:“好,那下官就赌,成都王是地,高密王世子司马越为天!”
周处笑呵呵的说到:“真不巧,老夫和你赌的正好相反。”
二人又齐齐看向了中间的太极,两人同时说到,“黑色为皇后,白色为太子!”
说完,潘岳又指了指黑鱼中间的那一点白色,“这是我!”
周处面色陡变,随即又释然,指了指白鱼中间的那点黑色,“这也是你!”
潘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周处冷冷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情!”潘岳依旧不冷不热的说到。
周处看了看潘岳,劝诫道:“你可还记得孙秀这个人?”
潘岳眉头微皱,道:“此人曾在我手下做事,阴险狡诈,搬弄是非,是个无耻之徒,被我教训后赶走了,周大人知道此人?”
周处点了点头道:“他如今在赵王手底下做事,与赵王臭味相投,赵王很看重他,你以后处事务必小心,千万不要让他抓到把柄。”潘岳谢道:“周大人好意,潘某记住了,没想到这等奸诈小人也能得势,潘某这里也有一个人,周大人应该也知道!”
“请讲。”
“梁王司马肜,大人可还记得?”
周处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记得,他曾私占良田,被老夫弹劾过,潘大人的意思是,梁王有意报复老夫?”
潘岳摇了摇头,道:“梁王毕竟是皇室宗亲,虽没有什么才能,但和其他皇亲国戚比起来,倒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最近似乎与赵王交好,周大人不得不防。”
周处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道:“潘大人多虑了,满朝文武百官,有几个没被老夫弹劾过,若每一个都要防备,那又如何防的过来?”
潘岳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
周处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郑重道:“你我各为其主,有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潘岳没有说话,示意周处往下说。周处道:“我不管你替何人卖命,但是,太子乃是王位的正统继承人,其他人若是觊觎王位,那都是心怀不轨,犯上作乱。看在往日情分上,只要你不与太子为敌,老夫便可网开一面,当做不知道,作为条件,你也要答应老夫,不可做有害太子的事情!”
潘岳甩了甩又宽又大的长袖,对周处作揖道:“不到万不得已,潘某绝不会对太子不利,请龙神大人放心!”
周处欣慰的笑了笑,同样对潘岳作了一揖,感慨道:“暗流涌动,这天下何时能够太平?”
潘岳语气坚定,道:“愿你我二人,能还天下太平!今日一别,下次见面便是敌人了。”
周处淡淡一笑,转身朝楼下走去,良久,才听到他充满无奈与悲戚的声音传上来。
“你我左右不了这个天下,我们都是棋子,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潘岳冷笑,喃喃道:“即便是棋子,我一定会成为致胜的那一枚,不会被丢弃!”
周处走后,潘岳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屋子里,他想了很多事情,想起以前的自己一腔热血,立志要救国救民;想起以前的自己敢作敢当,从不会贪生怕死;想起以前的自己一身傲骨,宁死也不会向权贵低头谄媚。
而如今,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把他变成这样的,正是这个世道。皇帝昏庸、诸侯相争,权臣当道、后宫乱政,自己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十年前一篇《籍田赋》对司马炎歌功颂德,本以为可以平步青云,却没想到,自己的才华被上司嫉妒,处处打压,时至今日依然是只个小小的县令。
他越想越气,口中不自觉的吟出了好友左思的诗。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哈哈哈,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笑声透着他的不甘与愤怒,他和左思相交甚好,二人均有治世之大才,奈何二人都是出身卑微,仕途不顺,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愤怒无以复加,使劲一掌挥出,掌风所致,八卦桌顿时碎作数块,木屑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