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南城,空气里还裹挟着潮冷的湿气。
早上不到九点,天色灰蒙,像谁惺忪朦胧的睡眼,怎么也睁不开。
老城区,荷飞路217弄。
虞欢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埋着脑袋快步向前,脚上那双跟纤细得仿佛随时会断掉的高跟鞋,丝毫不影响她的行进速度。
鞋跟快节奏的敲击地面,在身后发出一串儿的铿铿锵锵,听着声儿,颇有气势。
程熙洁随行在侧,交代道:“《t时尚》的人已经到了,来的是副主编,还有他们最好的摄影团队。我们到店先试旗袍,做好妆发接受采访,拍几张照片,完了就收工,坚持一下。”
虞欢垂着眼,情绪很淡地点了个头:“嗯。”
助理欣欣紧随其后,抱着保温壶小跑上前:“欢姐,要不要喝点咖啡,机场星巴克买的,现磨,无糖。”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强打精神挤出个浅笑:“不用了,不是很累。”
话是这么说,拍完杀青戏马不停蹄飞时装周,几天没好好合眼休息,下周新戏开机,基本算是无缝进组,程熙洁看着她眼底两片睡眠不足的淤青,都快心疼死了。
虞欢,现年23岁,出道19个月,近期内娱窜红最快的小花旦。
说到咖位,大约属于二线的头部,无法保持热度随时会掉下去的那种……
想要跻身一线,难也不难,得拿出一部展现实力的代表作。
差不多两年前,程熙洁在国外逛摄影展时无意中被一张半身照吸引:
作品里,黑与白碰撞出画面的质感。
少女背对镜头,不着寸缕的身体被散乱的长发遮去部分,隐隐露出柔美的背部曲线,悄无声息的散发着年轻而不自知的性吸引力。
她双手交叠向后将自己环抱,一手在肩头,一手在腰部,张开的指尖放肆发力,几欲刺破皮肤。
似乎隐忍,似乎痛苦。
可一旦与她回首望来的目光相触,你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凝视,推翻了之前你对她肢体语言的所有猜想。
那藏在肩后的眼神是那么的具有侵略感,明确地向这个世界宣战:准备好了吗,我来了。
程熙洁盯着看了许久,回过神来还是忍不住叹:“艹……”
然后,作品里的本尊,捏着下巴站在她身旁疑惑:“让你感到不适了、吗?”
程熙洁侧首,看到一张与黑白照片里反差至少百分之三百的脸。
“卧槽!”她又骂了一句脏话。
签下虞欢的过程是有些曲折的,程熙洁磨了她许久,白纸黑字的合同敲定之后,她对于自己安排的工作倒比想象中配合。
就是太冷淡了……
有时候程熙洁看电视里看到她的剧,还会不确定的质疑一下:这演员戏不错啊,是我家欢儿?
镜头外、私下生活里,虞欢是个绝对沉默寡言表情稀少的冰美人。
有点儿天塌下来我不为所动的意思。
程熙洁也不勉强,圈内红得长久的艺人,哪个不是极具个性?
南城是虞欢的家乡,自她19岁出国留学就再没回来过,这两年工作繁密,程熙洁对她的私生活、家人朋友方面,知道的并不多。
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能了解得更透彻一些。
毕竟,欢姐是她成立工作室之后手里最能打的一张牌了qaq……
弄堂尽头,一家传承百年的旗袍店。
整体是一栋翻新的三层小洋楼,保留了上世纪初原有的建筑特色,左侧橱窗里展示着两条旗袍,但凡有点儿眼力见,都能看出那是珍藏级别的。
此时店门大开,一楼灯光大作,比起外面天色热闹许多。
人影晃动间,飘出个娇滴滴地声音:“阿宴,我穿这个好看吗?”
虞欢都来到店门口了,忽地止步。
程熙洁跟着停下:“怎么了?”
这家旗袍店的现任当家、同时也是国内知名服装设计师,年轻有为,忙起来满世界飞,要不是提前两周与她预约,估计这会儿人还在时装周上。
主店开门营业,早是早了点儿,但有几个散客很正常。
“没事。”
虞欢收起少许思绪,走进店中宽绰处停下,习惯性的做环顾,这一转头,就与站在更衣室前的女孩子对上视线。
她又是一愣,随之,难以避免的皱起眉头。
并非因为对方正处在巅峰状态的整容脸,而是她身上穿的……
程熙洁跟进,也是在第一时间看到那女的,还凭借丰富的职业阅历一眼认出,是个小网红,以及——
“这不是欢姐的旗袍吗?”最后走进来的欣欣真相道。
“对,是我们欢儿的。”程熙洁盯着网红身上那条黑底灰纱各处有精细手工刺绣的短旗袍,目露凶光的笑了。
“虞小姐、程小姐。”原本还围在网红身旁的店长走上前,“对不起,刚才我离开了一会儿,新来的店员不知道那是私人订制,正好客人喜欢就试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疏忽,非常抱歉!”
那名‘犯错’的新店员跟在她身后,愧疚的垂着脑袋。
程熙洁扬了扬眉,微笑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保持九十度弯腰的店长心里哭了声‘惨’,她当然知道这条旗袍、确切地说是这件作品真正属于谁!
只不过一边是当红明星,一边是南城不可说的疑似女友,相较之下,店长只好采取迂回战术:“《t时尚》的记者已经在二楼茶室了,要不我带三位上去休息,这边……”
说着,直起身来,看向那折磨了她们一个多钟的网红,希望她主动把旗袍脱下来。
谁知人露出个抗拒的表情,理直气壮地:“不如虞小姐割爱吧,你们也看到这条旗袍跟我有多合衬,再说我先来,一眼就看中了,证明我跟它有缘分,这家店的旗袍那么多,虞小姐的身材不错,穿哪条不是穿。”
虞欢也是难得笑了,清清冷冷地反问:“看上就想要,莫非你这张脸也是看上了别人,割下来自己贴上的?”
每个圈子都有鄙视链,就拿娱乐圈来说,有实力殿堂级、当红顶流、一线二线……十八线之分。
靠整容博出位混饭吃的网红,虞欢嘲她都是给脸了。
网红被她怼到痛处,咬了咬唇,扭身对着一个方向娇嗔:“阿宴,你说呢?”
顺着她目光所向,虞欢才发现更衣室的里侧,被屏风隔开了一个相对隐蔽的空间。
若不仔细看,根本不可能发现半透明的山水屏风上,叠加着男人的身影。
屏风是灰白色的底子,墨染的山和水之间,映出一张轮廓深邃的侧脸。
他就坐在里侧,大约是一把老式的抱月椅中,长腿相叠,左手臂曲放在椅子扶手上,这使得他半身微微向左/倾,但却不见他含胸勾背,反而是个相当挺拔的坐姿。
手中四平八稳端着一盏茶,整体又显得有些慵懒的模样。
自发现他的存在,这店里无形中多了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程熙洁那句到嘴边的‘谁呀’愣是没说出口,因为她忽然想起时停在弄口那辆拼色宾利,以及炫到眼瞎的车牌号。
大清早的……
而且她还发现,店长明显开始惶恐不安,很怕惊动到那位,哪怕只是惹到他一点点的不愉快。
观察了一番,也只有她家欢儿淡定如斯的冷着脸,是人是鬼都一视同仁。
“喜欢就买下来。”安静几秒,男人沉声开口,罢了,低首饮茶,不再浪费半个字。
是一个成熟的男声,低而稳重,年龄应该不大,气场却是与生俱来。
网红得到回应,如同得了圣旨,笑容都扩大几分:“听到了吧?这条旗袍我要定了!”
“这……”
店长再度陷入两难,要哭不哭的望向程熙洁,希望得到商量的余地。
屏风里的那一位,别说她惹不起,今天就是娱乐圈的顶流来了也只有避让的份。
程熙洁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你还想我现场给你掰头一下,凭表现决定旗袍归谁?
“算了。”僵滞之余,虞欢保持心不在焉的常态,细声儿地说:“既然都脏了,穿着吧。”
她表情淡,声音轻,没脾气似的,好像在她这儿就不是件值得重视的事情。
说时已经往楼上走,徒留一道窈窕又冷漠的背影给身后的人。
态度摆得明显:随意吧,我不奉陪了,因为你不配啊……
网红气得握起小拳拳,趾高气昂像只炸毛的花孔雀:“真以为自己是明星就比我高贵?!还不是你给我下来说清楚!”
来啊,下来对线!
回头再买他十个八个热搜,踩着你的肩膀上位!
店长和一干店员连忙阻拦,全当祖宗哄着。
屏风里的男人放下茶盏,起身走了出来——
登时鸦雀。
前一刻还闹腾不已的小网红安静如鸡,和店长店员整齐划一的向气场强大的年轻男人行注目礼。
他笔挺的站定在虞欢之前稍作停留的位置,注视着那道通往二楼的木梯。
英俊的面庞不显情绪,幽深沉静的目光,专注的追寻一个人的下落。
沉寂几秒,小网红下意识张了张口:“尹、先生……?”
尹承宴回神,抿合的薄唇微动。
下一秒,转身大步离开。
楼上。
虞欢没受到影响,从现成的旗袍中挑了一条换上,盘起发,上了妆,坐到镜头前,绽出她标志性的冷感笑容,开始工作。
其实虞欢只是性子淡,跟她接触过的人都说她没有想象中难搞。
今天也一样。
采访顺利进行到尾声,记者在副主编的授意下,问出临时增加的问题——
“虞小姐不仅是南城本地人,还是那年省重点的文科状元,我们都对学霸的感情世界非常好奇,不知道您在学生时代,除了学习之外,有没有对谁动过心呢?”
“动心吗?”虞欢脑中诚实的浮现出不久前,透过屏风看到的那道轮廓。
沉默大约有五秒,茶室里幽幽响起她和大脑反应一样诚实的回答:“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