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一夜没睡好。
既担心周黍不听劝吃了野蘑菇中毒,又担心自己和李仁的期望落空。
她翻来覆去,当晨日的光照进窗户,外面开始有劳作的声音,便翻身坐起。
衣柜半空,没有看见昨天准备好的那套外出服。
她披了旧外套,急匆匆下楼,往厨房里喊:“妈,我那套浅粉的袍子呢?”
李伦家人口多,等级分明,管理严格,体现在衣食住行的所有细节上。
主楼三层,每层四五百平方米,既宽敞又明亮,装饰豪华舒适,是李伦跟第一个妻子,以及第一个妻子的五个儿女居住的所在。
家中对外的公干,对内的管理,以及重要的财物等等,都是主楼存放。
所以住主楼的人有资格吃米面肉等等最好的食物,能吃饱,也能有体面的见人衣服。
辅楼在主楼的侧面,因为连接着瞭望塔和防御结构,生活空间不大,但是石造的,既坚固又有取暖的壁炉,也有四个居住套间,是第二个妻子和第二个妻子的五个儿女的住所。
住这里的人主食米面肉和红薯土豆各半,偶尔会饿一饿,但表现好会有格外的奖赏。
衣服按照四季分配,平时穿旧衣裳,只有在见客和外出才时才能穿好衣服。
第三和第四位妻子是姐妹,来得比较晚,子女数量也不多,因此同居在主楼后面的一个木石平房中。
平房靠近仓库和雇工的宿舍,不远处是水磨房和牲畜圈,环境嘈杂脏乱。
这两房的成年人主要吃红薯土豆,只有孩子才有米面,至今没有被允许会见客人,也没有亲戚可走。
李伦承认他们是李家人,但并不以他们为傲,对那几个年幼的子女也没有培养。
除了重要的节日和共宿外,平时互相不怎么见面。
李美的母亲是第二个妻子,因为资历老,会纺织和绣花技术,又有生养五个儿女的功劳,所以待遇还算不错。
可即便如此,李美这个二房长女每季也只有一套外出服。
昨天陪好周黍,她回家就将衣服找出来整理熨烫,怎么不见了?
而且是在这么重要的时刻!
李美没得到回复,想去厨房找人,里面却走出来一个瘦削的穿粉色长裙袍少女。
她身高和李美相仿,身形比她瘦,眉目五官相似,但更分明凌厉,有种锋锐之感。
又因为颈项和手脚上有一条条青红的鞭痕,将她衬得有些凶狠。
她看一眼李美,冷冷道:“大小姐起床就叫妈,是不知道妈去地里忙采收了?还是饿了要人伺候早饭?这里没你妈,只有你妹——”
李美冲过去,拉起她身上的袍子裙摆,上面有一朵她绣的六瓣梅,恼怒道:“李惠,这是我的。”
李惠毫不在意地拨开她的手:“我因为你挨了三十鞭子,穿这件衣裳正好。”
李美更怒了,怒中还有羞,压着嗓音道:“哥在我房里存了二十斤盐,你私自取走十斤。哥不告诉父亲,只是私下惩戒你,已经是宽饶你了。否则,岂是三十鞭能完的事?妈缺你吃还是穿了?你有少过零花吗?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还有脸说?这让哥怎么瞧得起?你又把妈的脸放哪儿了?赶紧把衣服给我脱下来!”
李惠毫不惧怕道:“是为了宽饶我才不告诉父亲?还是怕父亲责骂你和他连小东西都保存不好,才故意隐瞒下来的?我不怕李仁向父亲告状,左右不过是一百鞭子,或者被卖给哪个老东西当小老婆。他就不一样了,父亲若知道他事办得不好,小东西也保存不好,会被认为没有培养价值吧?李家那么多儿子,换下他,自然有别人上,所以,我怕什么?反而你,天天跟他在屁股后面,自家的事也不管。你知道妈眼睛不好了吗?家里盐没了,你也不操心吧?我拿走的那些,指不定就是父亲扣了我们家的份额,给他的长子去历练办事。怎么?他的长子要学会办事,就用我们的份额做成本?账算得太精,我不服!所以,我拿又怎么了?不还给你留了十斤吗?”
她轻蔑地拉起粉色衣袍:“也好意思说是你的衣服,是妈拿了我一半的布才给你做好的。你已经穿了好几次了,该换我穿了!”
说完往餐桌边坐下,一派看你拿我怎么办的模样。
李美被她的顽劣气得要死。
整个李家以李伦和主楼为尊是显而易见的,辅楼和后楼这些,虽然名义上是李家人,但比雇工的身份也只好了半截。
不跟着主楼的人走,不在他们手里找出路,靠什么生活?
被卖出去伺候老头子,一辈子不能自主,难道是好事?
她身为辅楼的长女,自然要为弟弟妹妹和妈妈好。
可李惠只比她小一岁,嘴巴硬又倔强。
李美看着妹妹挑衅的脸,想剖白内心,但又不能将一切都说明白,越来越觉得委屈。
这一委屈,就忍不住眼眶绯红。
李惠不耐烦道:“我不是李仁,你不要摆那种脸给我看。”
李美冲过去,扬起手,想抽她。
可这时候餐厅的玻璃窗被敲响,李仁站在外面冲她摆手。
晨光下的少年,眉目清晰,腰背挺直,即便站在荒芜俗气的杂乱庭院里,也丝毫没有俗气。
李美立刻收手,深吸一口气,看也不看李惠地走出餐厅。
她走向李仁,心脏缩得死紧,有些丧气道:“哥,我对她实在没办法——”
少女愧疚地低头,身上穿的旧居家服,袖口和裙摆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因为害羞和不好意思,正用力地将手往身后藏。
生怕被人看穿窘迫。
李仁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她不懂事,你没必要跟她吵。”
将手上的袋子递给她:“这是李涓的,你应该能穿得下。”
李涓是李仁同母的妹妹,和李美同年,但因为长在主楼,脾气不如李美和顺柔韧,所以不适合跟着李仁做事。
李美接了袋子,点点头:“谢谢哥,我——”
十七八的少女,自尊心和羞耻心已经被踩在泥地上了,不知道该怎么捡起来。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一鞠躬后跑回自家的辅楼。
经过餐厅的时候,李惠已经在吃烤土豆了,对她翻着白眼道:“小恩小惠不如明码标价,你好蠢啊!”
李美不觉得自己蠢。
她回到房间,用力关紧房门,红着眼睛换上布料和做工精美了很多的衣袍。
同样是李伦的女儿,因为母亲不同,待遇就不一样。
李美那件衣服,棉面的,是妈妈白天上工后晚上抽时间完成,所以细部的针脚不太能看。
李涓这件衣服,绸面的,是李美的妈妈白天精心缝制,不仅有漂亮的绣花,好几不合意的地方都拆改返工过。
婚姻是牢笼,将弱小的人困在其中,成为被强者奴役的工具。
李美换好衣服,慢慢地触摸光滑的绸面。
她不想被父亲李伦主宰,不想被卖给老头子,也不想嫁给没有土地的农家小儿子,更不想成为婚姻中的工具。
她要李伦看到她的能力,愿意出钱投资她,并给她配置一份好嫁妆。
如果能嫁给有土地的农民,成为当家的女主人,就能想办法将妈妈接出去。
这样的话,妈妈不必去主楼讨好那个女人,也不必对别人的女儿卑躬屈膝,更不必忍着身体的不舒服日夜不停地干活。
再次下楼,李美已经调整好心情。
年幼的弟弟妹妹已经起床,餐厅里喧闹极了,李涓正在给他们分配烤土豆。
李美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什么也没拿就出门了。
李仁和金澈在主路边等着了,他们在说话,脚边放了三个巨大的皮箱,是金澈给金丽带的衣服和吃喝之物。
金丽在县里培训能力,平时一月一回家,但金家人感情亲密,经常主动进城去探望。
每次去都是大包小包。
李家就不同了,即便李仁在县里上课的时候,也严守一月一次的探亲。
按照李伦的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家如此,一镇如此,一县也是如此,安全区内更是如此。”
他要求李家的所有人行止有度,严格按照他的规矩做事。
李美压下心中的羡慕,对金澈扬起一个笑。
金澈阳光和煦,回她一个笑,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后,立刻挪开。
只一秒而已,但李美知道,他看出自己穿的是李仁亲妹妹的衣服了。
她本该愧疚,但不知为什么笑得更灿烂,将腰板挺得更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找周黍吧。”
李仁却向前一指:“她来了。”
一道烟尘,从镇子北边来直扑南来,领头的是周黍那辆越野车。
她将头探出车窗,向他们招了招手。
潋滟美目,雪白皮肤,手若玉雕般精致,整个人恍若清池中白玉雕成的莲花。
明明衣饰简单,却给人冷骨香肌,华艳至极的感觉。
连那个招手,虽有些漫不经心,但也显得极为优雅。
李美悬着的心放下了,周黍还是听进她的话,没有用生命去冒险。
车到近前,车顶和前后盖,包括车斗里外都干干净净,还沾着水气。
特别是车斗里各种银器杂物,虽然表面新旧不一,但无一列外地冲得纤尘不染。
李仁问:“洗车了?”
金澈也站过去:“没有必要的。”
野地里开车,洗车就是浪费水的行为。
但李美却道:“我们昨天把东边转完了,差点陷在泥坑里,不洗车的话,挡风玻璃都看不见了。”
周黍点头:“洗洗无妨,毕竟第一次出门,还是要干净些。”
又拍拍车门:“你们三个把东西放车斗里去,小心点,别被里面那些破玩意戳坏了好箱子。谁熟悉路,谁就坐副驾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