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白漓好不容易理解了“人”不能吃之后,白狸娘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白漓野性难改。
白狸娘和美狐爹,虽然偶尔会变成动物替对方舔舔毛,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维持着人的姿态,做着与人相仿的动作。
动物们互相舔毛发是一种非常普通的亲密行为,妖怪之间的肌肤相触也同样自然。
对于他们来说,互相舔手,舔耳朵,嗅味道,都很正常。
可绝大多数的妖怪在修成人形,或者意识到自己是个妖怪之后,便会收敛动物的天性。
比如说吃活物,还吃的鲜血淋漓,就是一种十分不像“人”的做派。
白漓却丝毫不懂得收敛,且乐中此道。
白狸娘替她剔完了牙缝中的碎肉,便将白漓放在了膝头,帮她梳理蓬松的毛发。
白漓的毛长而浓密,加上她在地上树上来回蹭,使得白毛经常会结球团,或者粘连在一起。
“白漓啊,你偶尔吃些素可好?”
白漓舒服的肚皮朝上,微微眯眼,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嗷嗷。”
意思是,我不吃,不好吃。
白狸娘和美狐爹修成人形这么多年,为了修身养性,每餐都会意思意思,吃点绿叶。
比如说肥嫩嫩的烤羊腿,中间夹点野菜,也算是“如素”。
白漓吃肉,是一点沙子都容不得,叼住肉之后左右甩,里面夹的野菜就像掉落的鸡毛,纷纷落地。
白狸娘绞尽脑汁想要改一改白漓的习性,尤其是她的进食习惯。
白狸娘在人世间行走,见过许多德高望重的高僧道长,有的也曾交过手。
就白漓这种血气四溢的野兽模样,以后在人间行走必会露馅。
白狸娘想象了一下,待白漓化成人形,应当是个长相水灵的貌美少女。
如此可人的少女两眼冒绿光的盯着活鸡流口水,呲着红嫩嫩的牙龈,喉咙里挤出“嗷嗷”的低吼声……任凭谁看了都会觉得不正常。
白狸娘就想,就算不能彻底改变白漓的口味,也得让她多吃点菜叶子,说不定还能收敛些性子。
人世间的那些高僧都是众生如素,所以才能沉稳如山,戒得了蛊惑人心的嗔贪欲。
白漓不懂她娘亲的良苦用心,四只爪子直直的向前伸,来表示抗拒。
白狸娘想了想,哄着她道:“漓儿若是每日食些青草,为娘就每日替你梳毛。”
白漓一听,“梳毛”两字她懂,舒服得令她昏昏欲睡。
她立起尖尖的小耳朵,蓝眼睛圆溜溜的瞅着她娘,伸长脖子嫩嫩的“嗷”了一声。
当真?
白狸娘笑道:“娘不骗你。”
白漓在娘亲膝上打了个滚,蓬松的白尾巴欢快的甩了甩。
成交!
答应的时候容易,真到了吃草的时候,白漓不禁抗拒的原地踏了踏脚。
她百无聊赖的在树林里打圈圈,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前几日吃兔子的地方。
嫩绿的草丛中央长着一株又粗又长的绿草,叶身上有几处被牙齿咬穿过的痕迹,叶子的末梢微微泛黄,余命不长的模样。
白漓舔了舔嘴巴两边的软肉,她记得这株草。
虽然有点老,但是不苦。
随着白漓的走近,她惊奇的发现这株草也在向着她的方向靠拢。
若是所有的草都向着她的方向倒,那估计就是被风吹的。
可周围的嫩草都是一动不动,只有这一株草在奋力的向她眼前凑。
白漓停下了前爪,歪了歪脖颈,她不明白,这株草怎么还能无风自摇?
若是仔细感受,只有那么一丝丝的微风。
白漓并不知道,这株草为了让她吃掉自己,正在拼尽全力的“借东风”……
岁悠被白漓咬了之后,残破的身体让他迅速的枯萎,尖端已经干枯成了黄叶,寿终正寝是迟早的事情。
但他心愿未了。
小小的青草,有着大大的梦想。
他想以身饲狸……
白漓绕着这株草转圈,饶有兴趣的观察它。
就见这株草,居然开始顺着她的方向旋转自己的身体。
仿佛白漓是颗金灿灿的太阳,而这株草是朵狂热的向阳花。
太阳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儿。
除了爹娘,整座缥缈山没有活物敢与白漓玩耍,一不小心,就会从朋友变成口粮,风险太大。
大部分生灵,但凡嗅到过白漓的气息,都会撒腿就跑。
只有山中的大型猛兽见到白漓不会逃跑,通常都会无视她。
它们不怕白漓,可惧怕她的爹娘。
现在的白漓还太小,对它们造不成什么威胁。
没有幼年玩伴的白漓忽然就被挑起了兴致,她前爪向前伸,头部压低,屁股翘起,做出狩猎的姿势,蓬松的大尾巴在空中来回摇摆,由此可见她的好心情。
“嗷嗷。”白漓冲着青草嚎叫。
它的声音嫩生生的,带着动物幼崽独有的奶音。
青草听到她的声音,像海带一样原地晃了晃,顺着微风,更加拼命的向她的方向伸展。
白漓见它越伸越长,被牙齿穿过的空隙随着大力的拉伸发出撕裂的脆响,只听“撕拉”一声,竟是一半断掉了。
青草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扑,轻轻的滑过了白漓脸侧的软肉,如蜻蜓点水一般。
白漓猛地往后退了半步,便见那株草已从中间折断,剩下的残躯还没有原来的一半长。
青草看起来半死不活,蔫蔫的垂着半截残身。
白漓挠了挠脚下的黄土,转身钻进了草丛里。
岁悠清晰的感受到,他全身的水分正在从叶身断裂处迅速的流失,他目送白色动物消失在草丛间,直到声音走远。
他闭上了眼睛,蜷缩起残叶,减少水分的蒸发。
虽然他没有实现被她吃掉的心愿,但他碰触到了她嘴边的软肉。
那么凶猛的动物,吻部的软肉居然像鲜树莓一般软。
春天的时候,飞过的鸟儿不小心从爪子里掉了一颗新鲜的树莓,落在了岁悠的眼前。
树莓红红的,软软的,泛着果实的清香。
……
静静等待死亡的岁悠蜷曲起身体,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清凉。
舒展开脱水的叶子,他看到了一簇白光。
白漓并不想让这株草就这么死了,这么古怪的草她还是第一次见,比会害羞的草还要有趣。
她跑到了河边,含了一大口水,将长长的吻部都撑得鼓鼓的,又快速的奔回草丛边,一股脑的吐在了这株草的头顶上。
便见这株草慢慢的抬起了头,又开始像向阳花一样追逐她的身影。
几天之后,白狸娘察觉到白漓似乎总往外跑,还不像是去捕猎。
为了一探究竟,她悄悄摸摸的跟了上去。
就看到白漓含了一口水,运到一株半死不活的青草旁边,“哇”的一口,掺和着口水吐在了草上,又歪着头,冲着草“嗷嗷”嚎叫。
而那株草更奇妙,像大风刮过一般疯狂抖动,虽然是一株草,但摇出了犬类摇头摆尾的架势。
白狸娘:……
没想到,白漓不愿意吃草,竟喜欢养草……
白狸娘仔细看了看那草,若不是没有妖气,她都怀疑那草成精了!
白漓用爪子拍了拍青草,那株青草就顺势贴着白漓爪中的肉团磨蹭。
白漓很少咬它,怕一不小心就把它咬死了。
林中雾浓的日子,白漓便伸出长满倒刺的舌头,舔一舔叶子上面的水珠。
青草就会如泥鳅一般,拼了命的忘她嘴里钻。
青草执着的想要死在白色幼兽的口中,甚至主动躺在它的牙尖上,只要她轻轻一咬,他就能原地升天。
可白漓并不知道它的心愿。
她用舌头把它顶了出来,歪着小脑袋瞧这株草,压低声音冲他:“嗷嗷。”
意思是,你别总往我嘴里钻,会咬死你。
岁悠:……
心存死志的青草并没有如愿以偿,硬生生从夏天活到了秋天,甚至比周围嫩草活的都要久。
到了秋末,青草逐渐变得枯黄。
他到年龄了,这次是真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白漓不懂,生命怎么能如此脆弱,夏天拼命往她嘴里钻的青草,现在蔫的就像一截枯草绳。
岁悠努力往白漓的方向摇了摇,扑在了她嘴边的软肉上。
白漓等着枯草再次像海带一样摇摆,可是它却再也不会动了。
她舔了舔这株草,从天亮等到天黑,最终,她用前爪挖出一个小坑,将草埋了进去。
白漓蔫蔫的甩了甩尾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但她想要大吃一顿来发泄这种烦闷。
当晚回到山洞,白狸娘就看到了胸前吃得一片鲜血淋淋的白漓。就像母亲看到了弄脏衣服的孩童,白狸娘也不禁捂额长叹了一口气。
就算这株草陪她玩了两个季节,记吃不记事的小白漓很快就把这株青草朋友忘在了脑后。偶尔路过那片已被白雪覆盖的草地,白漓会驻足望几眼,便继续向前奔跑。
她懵懂的感受过了朋友分离的滋味,但很快就被新鲜兔肉给治愈了。
冬天到了,可以在冰河上凿洞捉鱼了。
青草死后,一缕生灵不可见的金光慢慢飘到了空中,它飘飘荡荡,穿过了树梢,穿过了空荡荡的燕子窝,如萤火虫般慢慢的随风向前飘。
飘到了冰封的河面上空,它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幼兽,尖尖的吻部探进了冰河中。
它一点也不怕凉,在冰冷的河水里张了张尖嘴,吧嗒出来一串的水泡泡。
金光停住了前行的脚步,它缓缓的落在了白漓摇晃的尾尖上,顺着蓬松的白毛一路滚到了它尖尖的耳朵。
这缕金光已经没有了青草时的记忆,它现在就如一个普通的,即将投胎的懵懂生灵。
但不知为何,它会不自觉的想要亲近这只幼兽。它似乎早就想把脸埋进它的白色皮毛中,大大的吸上一口气。
时间过了许久,金光才恋恋不舍的从白漓的耳尖滑了下来,跳进了冰河之中。
金光缓缓的坠落,在幽深的河底,它就如一颗闪烁的火种,一点点的放大。
一条红色的大鱼刚好游过,金光被红鱼体内莫名的吸力牵引,逐渐隐匿在了大鱼的身体中。
大鱼毫无察觉,它一如往常般摆动鱼尾,消失在漆黑的河水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岁悠这辈子结束。
下辈子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
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