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走到一边,捡了刚被自己洗过正晾干的半干棉布,抛给爱德蒙。
脑内一片空白的人下意识接过,这方帕子已经放了一会,不那么热了,却还是让他因为惊悸而冰凉的手感觉到了温差,一下烫回过神。
另一位伪装行家淡淡道:“只要一个不完整,改扮就全是违和错乱了,你还是擦了吧。”
在马赛时,他是男仆,所以少爷用“你”,后来去了罗马,他们成了朋友,称呼也完全平等起来,到了浪博恩,他扮作一个老人,他的朋友便用“您”来称呼。
很显然,这几个身份结合重组后,那些好感并不会积聚起来,相反,在克里斯班纳特眼里,他变回了最开始那个需要提防的逃犯。
爱德蒙将假胡子非常随手撕掉,不顾粘胶会扯痛皮肤,又从口袋中拿出特制的药水,倾倒在那条刚刚在年轻人面上游移过的帕子上,将那些描画的防水痕迹都抹去,才轻轻吐出用来在视觉上增宽下颚、改变脸型的两只小巧软木。
现在,那张英俊瘦削的脸再无掩饰,甚至因为下颚微微泛红,又像是在荒岛时刚刚剃去胡子的模样。
爱德蒙很清楚,以他朋友谨慎多疑的性子,这时候只会把一切都往最坏处去想,而他越是气恼的时候,反而更加不动声色。
自己只能保持沉默,等对方平复心情后先开口。
“所以……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克莉丝抱臂扬眉,有意换成了法语道,“星期五,萨科纳,都是我给你的,基督山伯爵只是你的爵衔,现在连布沙尼神甫也是假的。”
不等爱德蒙回答,克莉丝又说:“你看,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至于我,你应该知道不少了?毕竟我可是亲口向你述说了一遍生平,你也亲自看过我的家了。”
想到这个人可能试探过她的家人,她忍不住冷笑道:“我在意大利放你自由,就是让你来自由窥探我的吗?”
“那不是我的本意。”
听她提到最在意的那次赴约,爱德蒙连忙说道,不再伪装苍老的低沉声线因为恳切而有些嘶哑。
克莉丝走近一步,抬目看他,平静反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爱德蒙道:“不管是在马赛,罗马,还是来英国,一开始遇到你都只是巧合……”
正在气头的英国人却没有那么多耐心,笑了,打断他,“我记得你说过,两个毫无关联的人,会在一个地方同时出现,然后相遇,是最精密的概率都难以计算的吧。这么看来,能有三次巧合,我们之间可以说是概率学难题了?”
不论是“亲口述说生平”的安慰,还是看着星星讨论“巧合”,都是爱德蒙记忆里的珍藏,现在却统统被另一位主角拿出来,作为谈话间的尖刺来攻击自己。
面色不由变得更苍白了,他急切道:“你听我解释,我绝没有坏心,请你相信我。”
两个本来还沉浸在各自情绪风暴里的人都是一愣。
——“我会补船,暴风雨就要来了,继续在这里我们都会被淹死的。我绝没有坏心,请你相信我。”
他们却不像刚刚相遇时那样对彼此一无所知了。
克莉丝最先从回忆里醒过来,“那恰好和你相反,我根本不在乎一个人想法和动机的好坏,或者这个人有着怎样的过去。我只需要知道他做了什么就行了。”
“在马赛,是我驾船到了那片海域,而暴风雨是不可预估的。的确可以说是巧合。
“罗马我们又‘巧合’遇到了,不过你已经拥有了最大的那间银行,我们迟早也会碰上,也可以算作巧合吧。那时候你找上我,似乎是要回报我在马赛做的一切。你的确是花了很多心思要对我好,想方设法想要给我女人、美食还有金钱。到这一步,一切都能说通。
“可是自从到英国以后,你的一切行为就变得很奇怪了。”
克莉丝回忆起刚才自己和希金斯聊天时,对方看上去并不惊讶,显然早就知道自己在马赛有意误导他了。
“不论你来英国是为了做什么,如果你出现在我面前是出自恩情或者友情,那么你大可以像是在罗马时一样。而不论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真实面目,都可以向我坦白身份,反正傻乎乎的班纳特不会多问你,不那么傻的那个为了继续扮下去,也会装作不知的。”
这番话说完,克莉丝的思绪终于清晰不少,突然惊觉这两年里,他们之间互相试探、互相隐瞒、互相帮忙,根本计较不清谁对谁错,就像是纠缠成一团的乱麻,完全无法用以往的经验分析。心慌意乱之下,干脆先发制人,说着又前进了两步,紧紧盯着爱德蒙的眼睛,不让他有任何闪躲。
“可是你没有,你故意隐藏了身份,刻意接近我,你自己躲得好好的,看我毫无防备,再一次向你交出好感。”
“难道你是要以此报复我在马赛做的一切?这就与你说的‘没有恶意’矛盾了。你这些日子来,你的确没有对我算计什么,可是有什么原因会让你连好意也要遮遮掩掩呢。
“我实在不明白,不如你自己来解释一下?”
爱德蒙本有大堆的话要解释、满腔的真情想倾诉,却被这句问住,从没有这么茫然,似乎回答会让他亏欠这个人,以至于难以言说,又像是有什么在泛滥成灾,无处倾泻。
他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却低低只吐出一句:“我很抱歉。”
本以为会和他有一番激烈的对峙,克莉丝笃定爱德蒙不会将复仇说出来,所以毫无顾忌抢占先机,什么对自己有利就捡出来说,没想到面对的是一个根本不战自败的对手。
克莉丝突然后悔因为看着别扭让眼前的人卸去伪装了。
他本来就有一张苍白忧郁的面容,这时候却犯了错一样垂目看着她,反而他看上去才是受到了伤害的那个人。
她怒气更盛,又朝前迈了一步,看着他讥诮笑了,“你根本不必道歉。”
“最开始,我需要一个人帮忙开船,你恰好需要一艘船,后来,你需要我给你身份逃避追捕,我需要一个能控制的男仆替我工作,占住这个位置。
“你在隐藏身份接近我,我也一直都别有目的,你做伯爵的时候,我贪图口腹之欲,你假扮成神甫,我恰好想在乡村里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何况还能从你那里获得指导。
“从头到尾,我们也是只各取所需。”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然说出这种话?
爱德蒙惊愕看向克莉丝。
就像是为了先一步保护隔离,不被怒火和失望灼烧,于是三言两语带过所有的信任和善行,完全把一段关系里美好的部分都摈弃,无情到对她自己也能毫不留情贬低剖析一番。
即使她确确实实帮助了他,救赎了他执意报恩的那一半。
即使他们经历过那么多,也的确因为相处而轻松愉快。
即使他已经——
爱德蒙没有想下去,反而因为察觉到要彻底失去这个人,已经控制不住开口,一边不自觉用逻辑推算,找出了刚才她话里的漏洞来,“我不觉得是各取所需。”
“你如果确实另有目的,就不会只举出这些可笑的理由了。以你的道德观念,完全可以不用管一个逃犯;你想吃那些东西也并不是没有那些钱;你如果有疑问,随时可以联系在国内的其他教员,甚至想找一个人说话,只要你写信邀请,你的好朋友也一定愿意来做客。”
“在法国时,我们都在欺瞒对方,只不过你是那个胜利者,所以我并不在乎。”
“再见面之后,我也只是想对你好。我希望你能幸福快乐,永远都愉快而热忱。你没有权利用那些话把我的好意也都抹了。”
终于将想要解释的话说出口,见她瞪大眼睛,爱德蒙心里有了底气去反问自己。
为什么这次,他不像在罗马时一样坦白身份了?
“和一开始报恩不同,你给了我珍贵的友情,所以我去浪博恩只是为了见你,我和你在一起时,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高兴。”
“我不想告知你身份,因为我喜欢神甫这个身份和你交流相处的模式,后来知道了你的另一面,我更加担心,坦白会让你像现在一样生气防备我。”
“你算得这么清楚,只是想和我撇清关系。就像你逃避我在罗马时的报恩一样。因为你已经猜到了我刚才说的话,却不相信我是想对你好。”
类似这种话,杜朗说过,南希说过。
面对他们,克莉丝都能自然带过,但是这个有着相似经历的人说出来后,她就有些控制不住,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不自觉变回了她最熟悉的语言:“你知道什么?”
“欺骗已经是我的本性了。”她用刻薄的语气嘲弄道,“你以为,看过我的另一面,又用了不同的身份和我接触,你就很了解我了吗?”
“我救过很多人,所以我并不觉得我需要接受每一份恩情,你怎么想、怎么做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事情。”
眼前这个人,连哭泣也无声,生气都只是弹琴发泄,似乎从出生就开始学着去压抑克制。
爱德蒙还是头一次看到克莉丝情绪这么激动。
所有一切温雅从容都在面前悉数剥落,眼尾因为激动染了薄胭色,眼底点燃了怒意,灼目,烨烨。
爱德蒙并不觉得自己被这些话冒犯了,相反,他惊愕发现,自己连面对这副模样,也心生喜爱。
克莉丝挑衅看他,“说到底,是你自己在这份交情里寄放了过多的期待和感情。”
说到这句时,克莉丝发现面前的人身子晃了晃,苍白的脸色红起来更加明显,反倒像是她先诘问了这个可怜人,而不是他先冒昧揣度她的想法。
克莉丝怒火中烧里说了这一番话,从头到尾都没有过脑子,这在这辈子已经少见,这时候看到自己认为特殊的人这副作态,一把攥住爱德蒙的手,咄咄道:
“如果你确实为这件事着恼不满,不如堂堂正正向我提出决斗。”
因为那句“过多的期待和感情”,爱德蒙彻底呆住了,近乎着魔看着眼前的人,目光从每一个他见过那副肖像画后,才开始忍不住在心里描摹珍爱过的部分停留。
这时被捉住,他才回过神,也发现了争执间他们靠得有多近,连呼吸都在交错,似乎一低头就能堵住这个人还在说着要和他决斗的话,顿时如同触电一样甩开了她的手。
似乎只要碰到她,所有血液都自四肢百骸涌了出来,冲击着他的心,才能让耳际全是心脏的怦然作响。
爱德蒙倒退数步才停下来,错愕看着克莉丝,目光惊疑不定在年轻人的身上震颤,在对上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后,下一秒又被真相的尖刃刺穿了心脏,原本涨红的脸再次褪去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纸。
他从没这么仓惶,看向她,像是看见了天国的审判,答案在耳际回响,如同听到了恶魔的号角,而自己被双方宣判了无尽的囚禁,发配到了没有出路的遗失之地。
无需决斗了。
爱德蒙唐泰斯已经一败涂地。
他无可救药爱上了克里斯班纳特。
《
没有小剧场,今天不多说,我去评论区蹲大家了,走前给伯爵点播一首出柜曲《lebienquifaitm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