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焕彩着实漂亮,做成衣服以后不仅轻薄柔软,还特别的凉快。
想想也是,云是无数水珠组成的东西,要落下去就变成了雨。
解雪尘坐在炉边剥了个烤得温热的西红柿,剥两三片皮吮了一口,一股热烫的焦香陌生又奇异。
旁边蔺竹已经凑过去研究仙子的衣服了。
触手一摸袖子,比蚕丝更滑,比蛛网更轻,果真是人间没有的好东西。
美人五哥一琢磨,有了定数。
“明日我带一片云过来。”
魔尊已经吃完了半个烤番茄,吮了下指尖,懒得理他。
他确实有意找份新活儿度日,第二天一早怀抱着白蓬絮似的东西来敲门。
蔺竹刚喂完鸡,过去开门时面露惊色,小心翼翼道:“我可以摸吗?”
解明烟很大方地递过去:“随便摸。”
他伸手一陷进去,白蓬絮般的云陷进去一块,掌心内外都被细密的雨丝蹭过,有说不出的舒服。
“当真是好东西,”蔺竹又摸了一把,把手抽回来仔细看手背上的水痕:“这凉云缎夏天穿了一定凉快清爽,比寻常夏布要妥帖许多。”
“噢,好名字,我喜欢。——雪尘呢?”
“天还没亮就去山里了,又有人叫他一同去摘山蜂巢。”书生看向天色,又说:“春末已过,马上要入夏了,总觉着要下暴雨。”
言语之间,解明烟已经坐在织机前,如昨日观他识海一般纺起云丝来。
他原本就身形纤瘦,挽袖纺云时更显得婉约温柔。
声音却沁着几分疏离,离人间很远。
“你知道他从前是做什么的吗?”
“解哥吗。”蔺竹在旁边把竹竿上的衣服逐一收起来,顺着他的话头往后聊:“先前猜他是个魔头,能亲手灭了整个匪寨,实在是很厉害。”
“民间恐怕早就流传过他的名号,”解明烟垂睫起梭,笑意浅淡:“弑父继位之后,三界忌惮提防,称他为凌穹魔尊。”
“流魂亡鬼,叛逃妖孽,一众上了忘世渡,听他号令差遣。”
蔺竹先前就已经猜到几分,此刻衣服收了一半,一手扶着竹竿静立不语。
他在想解雪尘的哥哥为什么会突然说破这些。
解明烟停了动作,许久道:“私心来说,我不希望他继位。”
仙人天生红眸,云袍一敛更显得澄透。
“我希望他十几岁时就逃离那里,越远越好。”
“最好重入轮回,哪怕做个要烦忧一日三餐的凡人。”
蔺竹终于看向他,皱眉说:“你逃出去了。”
“我差一点就烧了忘世渡。”解明烟自嘲一笑:“就差一点,但太多人挡在前头,拿命来护。”
“雪尘停在那里,一停三百年,再像雪,也会变作尘。”
“我走的时候,他还仰着头喊我五哥,现在我得仰头看他了。”
“很陌生?”
“完全像两个人。”解明烟看向他:“魔尊那个位置,最脏的不是要经手多少命。”
“是周遭的污浊泥泞会彻底崩解他对一切的信任,直到最后,不再信任何一人,任何一寸善。”
“你看着他活了三百岁,其实在同一个地方被困得久了,多少年都一样。”
“……我很心疼他。”
话音未落,后院传来招呼声。
“将军爷!要下雨了,记得早点收衣服!”
解雪尘拎着麻袋推门而入,见五哥和书生凑在一块,不由皱眉:“在聊什么?”
解明烟突然举起泛着月光一般的丝滑云缎:“当当当当!怎么样!!”
蔺竹:???你这才坐下来多久。
解雪尘一抬下巴,发财会意趴过来做移动狗皮马扎,前者径自把绳子扎好的麻袋放到一边,坐在狗屁股上看向书生:“葛大爷他们今天托那人跟我诉苦了。”
“啊,说什么?”
“他说我们家的狗耕田太勤快,以至于隔壁几家没法活。”
“哈?”
一般的农夫虽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总归会叼个旱烟吹吹牛打个盹,实际每天劳作两到三个时辰。
自从蔺家冒出来两只比牛还卖力气的狗,每天吭哧吭哧背着水壶种子袋甚至是成车的猪粪去田里狂奔,围观的妇人里首先是洪婶坐不住了。
“看看蔺举人家的狗!干活儿比你还卖力气!!人家天黑了都没有回家,还在犁地,你呢!!”
洪家老爷们儿是个窝囊性子,平时规规矩矩干两个时辰就回家了,老婆一骂自己也怂,从此两个时辰拖到三个时辰,加倍努力地耕田。
洪家加时,隔壁的隔壁张家不干了。
就你们家勤快是吧!我们全家老小也要奋斗!
然后张家加时到三个半时辰,葛家再早早回家都显得懒蛋,直接从早上天还没亮干到黄昏,整整四个时辰!
“他们说再这么逼下去,搞不好村头哪家会睡在田里拒绝回家。”
魔尊面无表情道:“所以拜托咱们的狗这几天先……避避风头。”
解明烟用力摇晃自己手里闪亮亮的云缎:“看我一眼!!我厉害吧!!!”
蔺竹听着很有道理:“刚好这几天下雨,两只狗子就在家里烤火睡觉吧——发财你口水要淌到地上了。”
“吸溜!”
“还有件事,”解雪尘把麻袋解开,掏出里面的整盘蜂巢:“他们说这个可以吃。”
蔺竹眼睛噌的亮了:“蜂!!蜜!!!”
解明烟呜呜呜呜:“我回家了,你们谁都不要理我。”
书生一把薅住美人五哥,满脸狂热:“你看见了吗!!”
“朋友们!!我们终于可以吃甜的了!!!”
一魔一仙表情茫然:……啊?
糖。世间少之又少的珍贵。
只有富人家攀比炫耀的时候,才会往菜肉里猛搁白糖。
夏无冬无,哪怕是春天里的一点蜜,想吃一口也得冒着被蛰出满脸肿包的风险。
但是现在,他们拥有一脸盆这么大的野蜂巢,淌着蜜冒着香,怎么吃都可以!
蔺竹平日里一贯冷静,马匪的脑袋跟球似得一骨碌滚下来都没有变过脸色。
唯独在这一刻,他举起蜂巢想跳舞,举起蜂巢要高呼,就差枕着这玩意儿睡觉,已经感动到热泪盈眶。
“打断一下,”解明烟举手:“你平时家里没有糖罐子吗。”
魔尊难得接亲哥的话:“没有。”
“那过年没有糖人糖画什么的?”他身在仙山也见过凡景:“好像还挺多的?”
蔺竹双手抱着蜂巢袋子委委屈屈看过来:“你们知道那个糖是从哪来的吗。”
好问题。
两个富家子弟表情空白。
“那是麦芽!!成盆的麦芽才熬出来一点点的糖!!有那些麦芽够我吃好几顿白米饭了!!!”
蔺竹猛亲一口蜂巢,搂过解雪尘又亲一口脸,抓过解明烟大力亲了一口头,转身冲去厨房。
“我今天!!可以吃甜的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兄弟两猝不及防被袭击了一回,沉默停在原地。
解明烟:“他是不是疯球了。”
解雪尘:“……”
解明烟拿袖子擦脑门:“你居然没动手。”
解雪尘:“……他太弱,容易死。”
解明烟:“噢,有道理。”
“对了,你快夸我!!我织的布好看不好看!!”
魔尊瞧着多年未见的哥哥已经变成了女装编制缝纫爱好者,在拒绝承认事实的数日里终于败阵,拿手背擦了下脸。
“凑合吧。”
解明烟作势要亲他的脸,被一符咒轰回了七角楼。
“喂——”
暴雨将倾,空气里都含着水汽,去地窖一样又热又潮。
蔺竹在小厨房里舀了一小勺蜜一百个舍不得地咂完,又舀一勺去给魔尊吃。
他知道他身份这件事并不会改变什么,就像知道今天会下雨一样。
后者对山蜜浑浊的颜色略有些嫌弃,但书生一再坚持,强势到直接把勺子杵进某人嘴里。
浓郁又霸道的甜味骤然在舌尖炸开,就像放烟花。
解雪尘愣了一瞬,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许多年没有吃过糖了。
山蜜没有被水兑开,仅仅是一小勺原蜜。
甜到呛人,浓的在舌尖化不开,无端就能召唤出许多的欣喜欢愉,仿佛天生拥有魔力。
他不喜欢蜂蜜,但把整勺都咽了下去。
罕见又矛盾。
山外已经传来轰隆雷声,暴雨即将过山而来,炸响初夏的第一声霹雳。
屋子里潮的像皮肤都挂着蛛网,蔺竹入睡前并不放心,再三确认院子里晒的谷子收好了没有,以及前些日子漏雨的几处是否补好。
像是万事大吉了,他才把竹床搬到解雪尘的榻边,两人隔得不近不远。
烛火一吹,就只能听见轻浅的呼吸声。
解雪尘不愿与人同处一室,更不可能同睡一屋。
他需要距离,以及足够的安全感。
但不知什么时候,潜意识里,蔺竹已经被允许。
这一夜乌云如浓墨,狂风倏然大作好似妖兽嘶鸣。
狂暴//乱雨骤然倾洒,浇在屋上乒乓作响好似万马奔腾,有使不完的千钧力气。
奔着奔着轰的一声,直接把某人从梦里炸起来。
“解哥!!别睡了!!”
“咱们家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