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江季珩做了个梦。
浓稠深意的秋天,天还是墨蓝色的深夜,一如既往的豪华别墅,一贯肃清的气氛,却在那天因客人的到来而热闹几许。
那年的江季珩刚刚升小学。
母亲江知妍还在世。
那晚江家来的不速之客就是后来成为他继父的郭进权和他女儿郭霁芸。
说好听点,郭进权厚礼重重的拜访算是对两家生意促成的庆祝,但说不好听点,就是他主意打到江知妍身上,目标已不满足于现有的郭氏。
论实力,那时的江氏已经远超郭氏。
所以那时最好的结盟,就是再俗气不过的婚姻打底。
年轻时候的郭进权很好看,丹凤眼微挑,五官硬朗而凌厉,倨傲的气质,却在江知妍面前是尽然的温柔深邃,好听的话术说起来一套又一套。
不仅哄得江知妍欢心给予,更是把当时拿捏权力的江老也给哄好。
唯独江季珩,似乎从一开始相处就浑身带刺。
这样一个棱角分明的小孩,根本不入郭进权的眼,自然不被当做必要讨好的对象。
郭进权知道江知妍疼江季珩,也知道江季珩父亲早死,江知妍一直没伴。
所以他早就设好的套路,是在江季珩屡屡发脾气争锋相对时,不经意会扯出他们母子这些年的孤独作为借口,自发主动地和江知妍共情,一而再三地承诺会照顾好他们。
这样“感天动地”的爱情怎么能不打动本就生性善良的江知妍?
但江季珩后来意外听到了什么呢。
他听到郭进权和堂兄江雁临父亲,也就是他小叔,江城俊,私下合作要对打江氏的消息。
正因为整个江家江老最疼小女儿江知妍,所以江季珩自然成了爱屋及乌的对象,江氏无论经过多少人手,最后必定会交到江季珩手上。
长久任之,江季珩成了江家那些叔叔伯伯的眼中钉。
郭进权本意就不纯良,自那之后,江季珩更是锋芒必出。
江知妍不知情,被蒙在鼓里看到他们一度大打出手,只是一味地把过错压在江季珩身上。
站在江知妍的角度。
她总觉得,长辈都已经这么迁就,为什么作为一个孩子,就非要这么任性,不能理解一下她呢?
无论江季珩怎样的解释,江知妍都被郭进权那点枕边风吹得信任度大打折扣。
中间,江季珩出国半年。
等到再回来,江知妍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到后面就是日常精神恍惚。
就连江知妍最后一面,江季珩都没见到。
为什么呢?
因为江知妍走的当晚,江季珩被郭进权亲手送进了警察局。
名义,涉嫌故意杀人罪,他那个拖油瓶女儿郭霁芸死了,地点,江季珩房间。
偏偏那晚,只有江季珩在江家老宅。
据说郭霁芸死相极惨,身上衣衫都不完整,手臂上,大腿上,甚至衣服遮掩之下尽是青紫红痕,甚至还有巴掌印。
江季珩是靠东的大房间。
警察到时,窗户破洞,冷风穿堂,郭霁芸倒在地上,而江季珩不见踪影。
郭进权在得知消息后,气疯了,拿刀就往江季珩身上捅,不受控制地谩骂出口,就像那晚在酒店骂的一样:“畜生东西!芸芸都没成年你就干这种事!你他妈就该死!你就该死!死的怎么不是你?!”
可以说,江季珩身上那些伤都是经由郭进权的手,有的。
郭进权和江季珩的生死梁子就是在那时候结下的。
连江知妍的葬礼都不管了,郭进权拼死也要把江季珩做进去坐牢,势必要他这个畜生一命抵一命。
但事与愿违的是。
江季珩心思重,什么都防有一手,他说没做,那就是没做。
平时和郭霁芸根本就没有一点交流的江季珩,连她暧昧示好都无视的江季珩,向来理性高于感性的江季珩,怎么可能会想杀人?
后来做笔录时,江季珩自然拿出了原先装在房间内嵌式灯管角落的监控器,还有房间时时刻刻会打开的录音器。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郭进权私自进他房间。
不知道郭进权要找什么,但只有十几岁出头的江季珩,已经被逼到毫无退路。
江家人本就凉薄,从小就冷眼相争,这个家里,他唯一在乎的是母亲和爷爷,他不想抢到最后,连家都没了。
监控和录音都显示,郭霁芸是自己拿着钥匙打开的门,自己对着镜头扇了自己巴掌甚至撕扯了自己的衣服,全程像是疯子一样,还砸穿了江季珩房间的窗户。
那时的江季珩,经由江家暗装的监控显示,被关在了地下酒窖。
整整两天,他被关了。
江季珩当时就是未成年,郭进权却已经要置他于死地,更别说后面这么多年,两人从无一面缓和的对敌。
江老顾及面子依旧留郭进权在江家,形同入赘的身份,死乞白赖地存在。
可惜那时的遭遇就像可怖的梦魇,疯狂纠缠着江季珩。
江知妍走了,江净汐没多久也离奇死亡。
梦里,江季珩从没见过江知妍正脸,却在屡屡结尾的转身,都能看到江净汐煞白的脸,无一丝血色的沉黯逼人。
她走近,轻轻在他耳边说:“江季珩,你说,怎么死的是我,不是你啊?”
再一次犹如溺水,挣扎窒息的压迫感,江季珩惊醒了。
熄了灯的办公室里幽暗不堪,窗外凛冽的风越吹越烈,噩梦时骤有的耳鸣像是无尽的深渊,把他死死往里拖,根本挣脱不开。
江季珩起身,双手按在疼到发跳的太阳穴上。
难言的孤寂落寞很快席卷过汹涌而来的疲惫,留他一人坐在原地,目光失焦地盯着某一处看,大脑空白,却又莫名地思绪繁杂。
耳边很快响起的,是宁识誉那句——
小汐是无辜的。
一点一点地,江季珩弯下身,头丧气低垂,眼睛缓缓阖上,任由纷乱的情绪隐匿更深。
直到,过去所有肮脏都被厌世的潮水冲散。
接下来整整半个月,宁汐都没再见到江季珩。
学校没去,学习小组没来,就算是在他那套别墅,他这个主人也没出现一次,有的只是陆别宴手里的备用钥匙。
就像人间蒸发,就连小道消息准灵的温意眠都打探不到他在哪。
宁汐表面装作云淡风轻的,但很明显,她心里那端天平已经因为每分每秒的失措而慌乱失衡了。
放学时候,宁汐因为要去市图书馆找资料,就没参与他们学习计划。
温意眠看着这乌云密布的天气,有点担心地问:“汐汐,你不是没带伞嘛?要是一会下雨怎么办,今天得去找资料吗?”
宁汐迟疑了一秒,淡笑:“没事,我速度很快,一时半会下不下来。”
“那好吧。”温意眠上车前说,“你到家记得发消息啊。”
“好。”宁汐挥挥手,眼见车开远。
其实之前她就从宁识誉手里拿到江季珩的手机号,只是存在手机里,好像没有拨通的理由,也就占据那道列表。
电话界面一遍遍打开,又一次次关掉。
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宁汐感觉怪闹心的。
只是猝不及防的是,从市图书馆出来,真的轰隆一阵雷声滚过,本该秋高气爽的风声,却很快吹成呼啸。
骤雨像是冲破云层阻碍,从天边直泻而下,顺着大风的方向,浇得宁汐裙摆湿透。
这个情况根本寸步难行。
宁汐站在图书馆外有遮挡的屋檐下,往里一靠再靠,最后彻底倚在墙边。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已经七点。
四十分钟了,雨还未有减小之势。
这周围没有便利店,不方便买伞,宁汐记得宁识誉的公司好像就在附近,但手机刚刚解锁,找到宁识誉的对话框,她就顿住了。
会不会在忙,要是焦头烂额的话,她这样,算不算是添麻烦。
想着想着,宁汐还是温吞锁了手机。
唉......反正只是一场雨,大不了再等等,万一很快就停了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宁汐又在屋檐下站了半个多小时,没吃饭,肚子都开始不争气地咕咕叫。
抬眼看去,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依旧在发泄。
雨幕下汽车的郁红尾灯将路面上的积水照得波澜连动。
来来往往艰难前行的,除了车,还有行人。
宁汐突然有点犹豫。
不确定雨什么时候能停,这个地段出租车已经不见,她要回家,就得坐公交,可现在距离站台还有好长一段路。
市图书馆今天本就没多少人来,刚刚她在等的时候,已经一批人走掉了。
剩下的,似乎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想搭把伞都有点困难。
就在宁汐头疼想办法时,手机响了。
是那个备注为江季珩的熟悉号码。
隐隐的,宁汐心脏重跳了下。
接起之后,那边是淡淡的沙哑,直截了当:“在哪?”
“啊?”宁汐愣了一秒,下意识眯眼看了眼不远处的路标,轻声,“江言路。”
“在那等我,别乱跑。”
“......嗯,好。”
电话很快挂断。
一切都像是虚化。
宁汐难以置信地盯着灭屏的手机看,耳边似有若无的,还循环着江季珩微沉呼吸下,擦过的话。
——在那等我,别乱跑。
等到江季珩找到宁汐时,这大小姐果然就小小一个地蹲在屋檐下,裙身素淡,裙摆悠悠地飘散下来,将她整个人的气质晕染得格外清冷。
江季珩微闪了两下近光灯后,撑伞下车,走到她面前。
宁汐知道是他,但已经饿得没什么力气了。
她慢慢抬头,微扬的眼尾沾染一丝雨水,不经意晕出小可怜的感觉,默了好几秒,才轻轻喊:“江季珩。”
“嗯?”江季珩垂眸,瞳眸黑白分明。
“一会......能不能慢点啊。”宁汐耳朵微红,尴尬着和他打商量。
江季珩忽地明白了她意思,眸底闪过一丝笑,故意挑话:“怎么慢?”
“就......”
还没等宁汐说完,江季珩就单膝微弯,半蹲在她面前,把伞柄交予到她手上。
宁汐没反应过来,发懵看他。
下一瞬,她就被他打横抱起,安稳搂在怀里,往车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