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小说]
马基雅维利被拎去洗了个澡。
准确的说,是搓了个澡。
他这一路长途跋涉过来,因为家里没什么钱的缘故也住不起旅店,更别提洗澡换衣服。
德乔把他带过来的时候都刻意保持了距离,路过的女仆和侍从有些也会捂住鼻子。
领主大人是忍着他身上类似于鲱鱼罐头一般的味道对话完全程的,等确认完这是个可以考察录用的好苗子之后,直接把这大男孩扔给了男仆们。
“洗干净了再把他放出来。”
于是仆人们愣是拎了六桶热水才把这家伙给搓干净。
前两桶水洗完,倾倒的时候简直和泥水一样。
越往后洗,仆人们越发现这家伙大概连头发都要拿手使劲搓才行,脖子和腰背更是需要用挠的才能把泡沫和脏物一块弄干净。
等六桶水洗完,干净的新衣服新鞋也端了进来,他被上下收拾了个彻彻底底,又给领去了领主大人那里。
海蒂已经回办公室看书去了,听见声响时才抬起头来。
这才有点贵族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这位现代政治学之父都是出生与官宦世家,这个古老的姓氏不仅被认为是老马克思的后裔,而且还先后诞生过十三个佛罗伦萨的法官论渊源历史,那着实比美第奇家族都还要来的长久,只是最近几十年家道破落了而已。
少年在过来的时候,全身破破烂烂的犹如一个拾荒者,只有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等他理完短发换好衣服再出来的时候,就简直像突然换成了一个贵公子。
这黑发黑眸的少年原本就皮肤白皙又身形高挑,谈吐礼仪也是颇有教养,眼下换上一身泛着银光的塔夫绸长衣配马裤,小腿和腰腹的线条都宛如上帝的手笔。
海蒂上下扫了他一眼,隐约想不起来他先前那脏兮兮臭烘烘的样子,冲他身后的侍卫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海蒂你在找我”列奥纳多大步走来,在见到这男孩时动作顿了一下,忽然问道“马基雅维利”
后者猛地转过身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连声音都上扬起来“您就是达芬奇先生吗”
达芬奇眨了眨眼睛“我还记得你五年前在街头发表过的演讲,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是达芬奇先生”马基雅维利好像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甚至看向海蒂去求证真伪“他居然也在这里当初佛罗伦萨之战里,就是他救了我们的整个城市”
事实上,在佛罗伦萨经历过对南部的两次战争之后,列奥纳多就已经成为了全城皆知一般的存在,连小孩见到他都会忍不住扑过去要抱抱,还有妇人会抱着幼儿请求他的祝福和抚触。
海蒂显然已经对这种粉丝见面般的场景见怪不怪了。
当初米开朗基罗见到他的时候就差蹦起来扑到他身上,连先前面对她时的那点小骄傲都像是假的。
还有这个马奇,他在自己面前简直是个严肃又正经的雄辩家,一见着他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男孩们果然都有浓厚的英雄主义情结
“实际上,”她轻咳一声道“我是把他介绍给你,让你们成为师生关系的。”
“师生”
这个男孩还有些年轻,完全可以多学些东西。
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都在佛罗伦萨的柏拉图学园里努力成长,这边虽然教育环境不算太好,但达芬奇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马基雅”
“大人,您和达芬奇老师可以称呼我为尼可罗的”少年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不用这么客气”
“尼克罗先生是我新聘请的顾问,”海蒂从善如流道“列奥,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教他一些拉丁语和希腊语吗”
“当然可以,”列奥纳多友好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我还带了好些藏书过来,也可以都借给他看看。”
他向来对旁人都宽容又友善,哪怕初次见面也不会设防太多。
尼可罗小朋友努力不露出兴奋又激动的表情,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谢谢您”
这事就这么愉快地订下了。
也就在手下帮忙给尼可罗安置住处的时候,来自西北的客人也终于仓促赶到。
法国的大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替热那亚共和国议和。
这时间还真算是凑巧,上午这男孩才做完预言,下午就应验了。
海蒂吩咐下属把大使先安置好时间,摇铃示意秘书官德乔把预言家先生带回来。
她确实也隐约预感过这件事情。
法国人其实不会轻易做出这种事情,但如今他们的存在实在太特殊了。
从卢卡公国到拉斯佩齐亚,再到抵御热那亚的多次进攻,他们的效率和杀伤力都是那些人从未见识过的。
虽然燧发枪在自己的建议下,自诞生以后就在不断改良,但直到最近一年,它的杀伤性才被发展到了极其恐怖的地步。
其他城邦攻城可能需要上十天甚至好几个月,但这个女人带领的军队一路上雷厉风行,而且眼见着就要往一路西部扩张过去。
热那亚以西的城市无不物产丰富又拥有诸多港口,更重要的是,它们就是隔着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天然通道。
只要这个平衡被破坏,她完全可以用那被传闻为魔鬼之炮的诡异东西轰开波旁城的城墙。
海蒂根本没打算签订所谓的和约。
还有十天军队就将再次启程,而且会携带更多的物资过去攻城。
但外交这件事,着实是个艺术。
她初次做领主,从前虽然抱负与志愿都颇多,却也没有如此真切的尝试过。
而那些雇佣兵头子们转职的军官,也对政治一窍不通。
这个时候,一个咨询师的存在就颇为必要了。
该怎样回答和应对,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尼可罗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喷了些鸢尾花气味的香水。
“领主大人,”他行了礼道“有什么吩咐”
海蒂示意德乔把地图铺开,把情况大概与他沟通了一下。
“法国人来了”少年扬起眉毛大笑道“恐怕还带了不少礼物吧”
“说是替热那亚共和国来说情的,”海蒂慢条斯理道“但我们都知道,他到底想谈的是什么。”
人家要保的,根本不是那个小国的死活,而是在防着他们越界报复。
尼可罗托着下巴坐在她的对面,低头凝视着这破碎又复杂的半岛地图,半晌才开口道“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全面的理由。”
海蒂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发动战争往往是需要理由的。
战争本身其实都充满了罪恶和流血,严格来说不存在绝对的正义。
但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会引诱更多人成为军人为之厮杀,以获得颇为可观的荣誉与战利品。
这个理由如果能够全面而充分,不仅能够辅助她在战争中处于舆论的优势,而且可以在她日后插手政治的时候拥有足够的底气。
“您肯定思考过后面的事情。”尼可罗直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您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一个海湾,而达芬奇先生,以及这城内的许多人,都可以辅佐您拥有一整个帝国。”
最核心的理由将捍卫她帝位的正当性,更可以引发无数城民的臣服。
“那便只能从最核心的内容寻找线索。”海蒂思索道“所以我们应该选择宗教,对吗”
少年扬起了笑容,声音清澈而有力“您真的非常聪明。”
几百年后,法国思想家与哲学家伏尔泰曾这样评价神圣罗马帝国。
“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
它的存在如今就是个笑话。
而与神圣罗马帝国所联结的罗马教廷,更处在尴尬而又进退为难的状态里。
“如今神圣罗马一共有三百五十多个大小城邦和骑士领地,”尼可罗直起身子来,示意海蒂看向地图上细碎繁杂的城邦轮廓“而且他们全都拥有自己的自治权和立法权,完全脱离了罗马的控制。”
一个商人想要去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做个买卖,可能一路上要被收二十多趟的税款。
海蒂抬头看向了他,加重了语气道“你并不希望宗教可以干涉政治。”
“的确如此。”尼可罗眯起了眼睛道“某些腐朽的东西也该被终结了。”
“更何况”他露出了嘲弄的表情“教廷如今也早已不神圣与纯正了。”
教皇国最初的领土,其实类似于超市买牛奶时的买一赠一。
七百年前,法国的矮子国王丕平为了感谢教皇扶他上位,把先前抢到的一大块领地都赠送给了教皇。
这块领地原属于拜占庭帝国,从罗马一路延伸到拉维纳,在一千多年后又节节败退到只剩一个梵蒂冈。
也正因为丕平献土,教廷的势力开始不断扩散,但权力的中心不断游移,从来都没有固定的位置。
任何国家都有首都,但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是跟着不断诞生的教皇到处跑的,最远的一次偏移到了法国的边缘阿翁。
“而这一次的赠予,在十几年前也被扒出来,文件是假的。”尼可罗摇着笔杆道“听我父亲说,当时有人愤怒到直接跳进波河里,哭着说要去见上帝。”
“假的”海蒂怔了一下“怎么会是假的”
“那矮子国王为了让教皇国立起来,撒谎说这是君士坦丁的赠予,它的存在是绝对神圣而合法的。”尼可罗嘲讽道“可君士坦丁大帝怎么可能干出这种蠢事情”
“这可是教皇国存在的基础啊”海蒂根本不知道这些旧事,压低声音道“他们是怎么查出来的”
“字迹鉴定,文件辨伪,那帮老头子有一百种办法。”尼可罗耸了耸肩道“但假的就是假的。”
这等于说教皇国的存在,完全就是建立在一场骗局上的
“更有意思的,是最近这一百年的事情。”少年抬眉看向她,笔尖在罗马的位置上画了个圈。
英法相爱相杀着打了百年战争,最终法国狼狈落败,教皇也只能灰溜溜的从法国旁边的阿翁回到罗马毕竟庇护者自身都快保不住了。
然而问题在于,法国那有个老教廷,罗马这也有个教廷,而且因为格里高利十一世本人跟法国红衣主教的翻脸撕扯,造成了双重的分裂。
“我之前听说过这段传闻但没有你说的这么具体,”海蒂只感觉这一切都荒谬而又愚蠢“这就是最近几十年里教皇们折腾混斗的原因”
“四十多年。”尼可罗露出了怜悯的神情“最多一口气出现过三个教皇再多一点就可以一块踢球玩了。”
教皇们不断地被选举出来,再不断地被废黜,犹如任人打扮的玩偶。
而如今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就是凯撒波吉亚的父亲,本人完全是个淫棍和投机者。
他依靠金钱贿赂劝退竞争者,花了大把的金币买到了教皇的位置。
按照天主教的教义,教皇本应把一生一世都奉献给神,不应该拥有婚姻和子女。
可这位亚历山大六世不光有情妇,而且有很多很多很多个情妇。
他可以和女人们在花园里彻夜狂欢,艳舞和群交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光是凯撒的母亲就为他生了四个孩子,其他真真假假的孩子更是数不胜数。
只要给钱就可以让他免除任何罪过哪怕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大小教职也可以随意买卖,钱给到位就可以穿着红袍触摸天使的面容。
即便如此,教廷还在疯狂的向百姓征敛财富,税种想一出就是一出。
“我们有足够充足的理由”海蒂喃喃道“去打一场宗教战争。”
这完全不是天主教的罪过,而是整个教廷和教皇本人的堕落。
可因为他们的存在,有无数的农民和商人骨瘦如柴,意大利也陷在停滞混乱的状态里。
“宗教是必要存在的,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尼可罗话语间已写完了两行字,递到了她的面前。
烈火在朽木之上绽放
凤凰将从沉烬中涅槃
海蒂的指尖抚过这行墨迹,缓缓抬头看向了他“如果这便是我们的初衷,在回答法国人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阻止我们。”
废除已经完全变味的教廷,建立慈悲而平等的新教,统一这个疲惫而脆弱的国家
她隐约感觉到,本应存在于未来英国新教和宗教改革,极有可能已经被浪潮推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里。
青霉素诞生了,火药配比和枪炮的改进也出现了。
无数的工坊和工场在米兰和佛罗伦萨快速诞生,教皇的权威也摇摇欲坠。
这个世界被加速了至少两百年。
法国的大使等待了许久,不断试图催促着侍从递交文书和信函。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那慢吞吞的侍从才终于领着他们去见了那位女领主。
当他们看清她的面容时,也忍不住露出诧异又敬畏的神情。
她拥有日耳曼人的蓝眸与罗马人的黑发。
那古典而又娴雅的面庞犹如油画中的女神,颈间的红宝石吊坠在烛光下熠熠生光。
真丝长裙上点缀着繁复又细致的宝石,珍珠和刺绣都精致到令人赞叹。
哪怕她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都犹如是高贵的恩赐。
两位大使有些紧张的行了一整套礼节,再次向领主说明了来意。
“这一次的骚扰原本就是非正义的,”他们表现的宛如完全不知法国舰队的事情一般“热那亚共和国对此有义正言辞的抗议,但法兰西愿意从中调和一二。”
“和平是对我们都”
“这位先生。”领主扬起了淡淡的笑容“请您再说一遍,什么是非正义的”
“这场战争,大人。”大使硬着头皮道“我相信,美第奇家族不至于愿意看到家族的名节因此”
“先生,”领主慢条斯理道“我们出兵的原因,是为了神圣罗马帝国与整个教廷。”
两个法国人都懵了。
“如您所见,整个帝国如今都处在混乱而分裂的状态里。”那双淡蓝色的眸子沉稳而又温和,一如她轻缓又从容的声音“我们只是在践行教义,效忠这个国家而已。”
这句话一出来,完全把他们的话术都完全堵死了。
神圣罗马如今与法国已毫无关系,而且如果这是各种意义上的内部清算,那法国人完全没有理由谴责和插手。
她不光把政治立场和战争动机阐明的清楚明白,而且完全反压在了舆论的高地上。
收复帝国,振兴教廷,有谁可以说个不字
两位大使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还是起身告退了。
连留宿都不肯,听说是狂奔回西北报信的。
他们一走,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又溜了出来。
“明日就出兵。”她注视着窗外的星夜道“不能再拖了。”
“你觉得,涅槃战争这个词听起来怎么样”尼可罗笑嘻嘻道“不比玫瑰战争差吧”
海蒂转头看向他,修长的脖颈犹如天鹅一般。
她笑了起来,依旧是那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很不错。”
热那亚在收到消息的同时,那可怕女人的军队就已经到了城下。
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
从拉斯佩齐亚到这里起码也要十五天吧
八月中旬的日光灼烈到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飘扬的军旗高高地举在了空中
九棱钻石之上,金红色的不死鸟在振翅高飞。
火炮如同呼啸的风雷一般劈到城墙堡垒之上,半路军队在驻扎起营,半路军队已经开始调整弹道射击投掷了。
没有攻城锤,没有投石车,可炮弹和爆炸就犹如巨人的拳头一般将四处都打的摧枯拉朽,士兵们跟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城墙底下会有地震一般的动静,甚至连浓烟都没有在眼前挥散就跟着城墙一起坠落。
“开炮”
城墙开始锯齿状的陷落崩塌,越来越多的军士聚集涌入到城门前。
护城河完全形同虚设一位褐发褐眸的将帅直接枯枝化桥,让多处的河流沟壑都可以畅通如平地
城门终于缓缓打开,穿着笨重铠甲的骑士挥舞着长剑奔驰而出,可他们所面对的人流却迅速的如波浪一般起伏分裂,露出数排黑黢黢的枪口。
“开火”
犹如无数星火飞溅迸发,弹药化作骤雨径直穿透铁甲和骏马的胸膛,如无形的网络一般让守军哀嚎着坠落,哪怕人数相差众多都毫无还手之力。
“嘭嘭嘭轰”
与此同时,多个城墙相继塌陷,爆破兵在远处探出脑袋,抱紧石头让自己不要晃到摔跤。
巨龙咆哮般的轰鸣声此起彼伏,连耳中的蜂鸣声都已经完全被淹没吞噬。
又一波骑士和长矛兵涌出了城门,高楼上顽固守城的弓箭手还在试图让木箭战胜热潮般的气浪。
而火枪兵们移位换阵,为十字刃马车让出宽阔的道路。
伴随着一声唿哨响起,多架马车同时对着他们冲刺过去,四个方向飞快旋转的十字刃犹如绞肉机一般在收割着无数灵魂。
“开火开火”
厚重的城门轰然倒塌,坠落在地上时扑出深褐色的沙尘,犹如老者最后的鼻息。
十字刃战车迎面冲了进去,火枪手们把枪口对准了剩余的敌人。
“攻城”
洛伦佐抿了一口葡萄酒,把信纸放在了另一边,起身去墙边转动机关打开了暗盒。
占领卢卡城用了两个小时,占领拉斯佩齐亚只花了一下午。
庞大古老如热那亚城,攻占也仅仅只用了一天。
他和她确实合作的颇为顺利,几乎没有无法攻克的事情。
相关的战报早已传到了佛罗伦萨,市民们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领主大人,关于和约还有防御联盟的事情”克希马敲了敲门“将军们已经到了,正在会客厅里等候着您。”
洛伦佐取出了那枚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戒指,低头凝视了它几秒。
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钻石旁边还点缀着花瓣状的红宝石,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
含苞待放如一朵来自希腊的仙客来。
它的花语是嫉妒的爱。
他收回了目光,把它握在手心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