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戎无上策。征战祸也,和亲辱也,赂遗耻也
——方逢时
——
“下山,下山!”
“部大,战吧!我来当先锋!”
“康帅,鲜卑人都抢了四五十天了,你还不动?儿郎们成天吃饭时敲碗砸桌骂人,军士社摆在那,我们管都管不动,你得给咱们想个办法啊!”
“进山的百姓越来越多,粮食都不够吃。”
“不提了,前几天,有个乡老,硬要把女儿献给我,请咱给康帅说情,下山管管,索虏到处抢劫,搞得不成样子!康帅,咱说好的替黔首打仗,不能忘啊,康帅!我没要他女儿,真没要,不信你让米大巫去查!”
“康帅,咱先杀豪强,再杀鲜卑人!救下黔首黎民,雁门就是咱们的了!”
“不可,不可,雁门豪强本就不堪索虏袭扰,以至于关门自保,我们再去打坞,不就等于同时打索虏和雁门豪酋两家了么?”
“咱有一对拳头,伸出去打两个人又怎么了!”
“我听说索虏到处攻略不服的坞壁,不如咱也和索虏联手,劫富济贫,诶,你们说怎么样?”
“不可,不可!阿武,你不会看康帅脸色啊?米巫晓得你提联合索虏的建议,非劈了你。再说了,这传出去也不好啊,明公不敢打鲜卑人,就敢打晋人,那怎么还称得上破鲜卑中郎将?”
“文军正,你说屁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今天不说个好方,我吃军棍也非揍你不可!”
自从拓跋猗卢大入并州,整个“平北将军府”就吵成一锅粥,主战的,主缓的,主和的,争执不休,直吵的康朱皮捂耳朵。大部分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儿郎,恨不得明天就下山去厮杀,康朱皮好不容易才摁住躁动的部下。
数万鲜卑铁骑抱团涌入雁门,不比在上谷之时,康朱皮还能趁宇文氏初来乍到,反杀他前锋一阵,据大驼军从雁门豪强那的眼线传来的讯息,入侵的拓跋氏索虏头领用兵、行军、扎营都极有章法,他的斥候无时无刻不派到至少二三十里之外占领制高点,有效屏蔽了任何偷袭的可能,拥有数千兵力的雁门边军与索虏稍作交锋便被打得大败,退守城池关隘自保。
康朱皮这点兵力,至多对付一二郡的晋军,正面迎战数万鲜卑兵,无异于单骑入铁流,自寻死路。
于是,他只是停止合营,把敢战之士从家眷处拽离,聚齐在一处,大搞军事集训,以待局势有变,一连从五月份挨到了七月份。
时间几近七夕,山中女眷多采摘野果,准备乞巧节,同时七月七日也是羯胡的神子升天节及粟特人的新年,要举行盛大的宴饮狂欢仪式来庆祝。但康朱皮只是每日训练,不断打发斥候下山探查情报,毫无过节的兴致。
这日,张甲又一如既往挺着去了头的长矛,径直朝持盾端坐在胡床上的康武撞去,矛与盾相碰,康武及时卸力,虽然被冲得身形摇晃,但并没有倒。
“换我了!”
康武起身,准备更换攻守之势,张甲却扔了矛,先跺跺脚,鼓足气势,再来到一旁正在念书顺带监督训练的康朱皮面前,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脸,问道:
“康帅,你说要打鲜卑索虏,特意把儿郎们聚起来整训,粮食吃得飞快不说,还又让咱不能碰妇人。康帅,嘿嘿,儿郎们都说,且都长绿毛了,这几天是不是该下山了?”
“下山和长毛有什么关系?许你下山yin人妻女了?”康朱皮继续看书。
不能下山送命的道理翻来覆去讲了七八遍,康朱皮也没心思继续费口舌。根据设想,他肯定是要去拦截鲜卑人回草原的队伍。
那些抢得盆满钵满,吃得酒足饭饱,一心想回草原休整的索虏,比饿慌了来打粮的游牧民对付起来容易的多。但一出玄武山,就要在平原上迎战鲜卑铁骑的问题仍没有解决,康朱皮只能谨慎再谨慎。
“我知道,肯定是庞巫出的坏主意!什么持重,慎重,假得很,就是他胆小!”张甲骂骂咧咧:“索虏在山下烧杀抢掠,他就不心疼,没一点良心么?”
“闹什么!”康朱皮放下书,大声呵斥:“等帐下督阿矛带情报回来,急什么!”
“康帅......怎么总是阿矛去,咱也想去......”
“继续练骑矛去!”
看康朱皮动了怒,张甲这才悻悻地离去。康朱皮不由得略微摇头叹气,倒不是叹亲兵在连战连胜与军士会的保障下愈发的“大胆”和“自信”,而是自信大胆激发的热血过于旺盛。
像张甲这般因父亲做了逃兵,而被迫出身官奴婢阶层,先被郝散强征又被康朱皮接纳的人,忠诚自不必说,勇气和反抗意识更是充足的很,甚至旺盛到过了火,但他和大部分亲兵一样,动手的时候多,动脑的时候少,康朱皮对此很是苦恼。
多算胜,少算不胜,康矛下山侦察,
可不仅仅是去探查鲜卑人何时何地有多少人马返回,还得事先择好撤退路线,安排临时囤积缴获物资与安置俘虏的地点,一些民夫也开始搜集木料,找寻之前进山时抛弃的大车,康朱皮特意叮嘱,那些有大用处,毕竟,他手头本钱不够,冒险之余更得小心谨慎。
等到康矛终于带回了有利的情报——大批鲜卑索虏携带掳掠来的男女马牛,拖着浩浩荡荡的穹庐车,大摇大摆地途径雁门郡,准备返回草原。
更有传言说,五部匈奴集中起来的并州胡人精锐在南边吃了史无前例的败仗,死者满山满谷。拓跋猗卢更是放出话来,他这番南下只是“替晋剿胡”,“无关晋廷中夏官府事”,“所掳之人,都是对晋廷有害无利的叛胡”,还大摇大摆地派遣使节奔赴雁门郡城,要求与晋朝划定边界,立碑分土。
从康矛带回的情报与大驼军的眼线来看,晋朝官军退守城池要塞,未见有出击迹象,各豪强坞壁也是乖乖奉上酒食,甚至任由索虏们强征牧奴。证明无论是晋朝边军还是豪强,或者并州的南匈奴五部,此刻都对击破鲜卑人缺乏信心,只想着不要生事,哪怕拓跋猗卢说得好好的“剿胡”,实际上所到之处,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都掠走,官军与豪强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当没看见。
不然,以返程的鲜卑人如此托大的作风,康矛说他们各以部落或家族为单位,分散开来各自宿营,而不是像来时那样扎成严密紧凑的营寨群,光天化日之下随意放牧马匹,甚至还有牛羊驼群;肆意劫掠乡村,却毫不担心可能从城中出击的晋军。
“排除官军准备玩诡计的可能,部大,”康矛揪着一个俘虏的辫子,把他强按在地上,看身形也是个有勇力的鲜卑武士,只不过现在奄奄一息,宛如斗败的雄鸡:“我用水刑审了,这索虏说朝廷在南边吃了大败仗,死了不知道多少匈奴人,索虏的王渡过大河朝西继续烧杀去了,让他们带抢来的东西回家。”
“分营住?看来鲜卑人现在不怕官军,反怕他们自己人见财起意,自己抢杀自己了。”阿爪在一旁补充道,见还有将领面露不解之色,便解释道:“草原上有句谚语,不偷羊的孤狼饿死,不多吃的马儿累死,不从背后射杀几个对手,怎能做到头领?康帅以前找牧民‘调查’过,牧民怎么成牧主,无非是抢劫、叛主、当巫师三条路,此时不抢,何时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旁康朱皮掰着手指听完,先让人带走俘虏:“阿矛辛苦了,阿爪讲得很好,都该赏,等会去领粟!来人,把这几个索虏押回去,不要搜他们的身,也不要动他们,记得管饭。”
接着康朱皮沉吟道:“也就是说,去年郝散糜烂二郡,今年索虏又重创了南匈奴,这下好了,不仅整个幽并的边境防线全面崩坏,连并州腹地都没什么兵马能出动了,这大晋不调宿卫军来,我看......”
“索虏锐气已然耗尽,可趁乱击之,索虏必一心想着回巢享福,不肯恋战,此天授我家将军啊!”康朱皮正在自言自语,庞存已是大喜,从席子上爬起,绘声绘声地讲道:“我昨日夜观星象,见......”
“下山,出征!”
康朱皮一跃而起,抽刀大呼,打断了庞存的吟唱。
“愿随康帅,出征!出征!”
“为了新天道,出征!”
部下们哗啦啦从胡床上一并站起,拔出刀剑喝应。还有不少人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便拿刀鞘不停地敲击胡床,大呼小叫:“出征!出征!出征!”
“得胜归来那一日,我必是头功,到时候阿爷我要把索虏王酋养的猪烤了吃!吃牛心!”张甲振臂高呼。
“你不可能赢头功!”康武推搡张甲:“就算赢了,索虏哪里会养猪?我跟你赌,若是我赢头功,你得请我吃索虏王养的羊!”
“怕你啊!”
“驱逐索虏,平定代北,均土分田,自今日起!自我辈起!”在部下狂热的呼喊与叫嚷声中,康朱皮一脚踏住胡床,站在大帐的中心,高举百炼清刚,厉声大喝。
“驱逐索虏,平定代北,家家有地分,户户有饭吃,鸱鸮鸱鸮今日到!呼—喝!”
大旗招展,鼓声大作,唢呐羌笛奏鸣,上自军官,下到兵士,都在高举兵刃,兴奋地呼喊。
没有分食咸冷猪肉,没有饮食胡麻汁,更没有载歌载舞以祭祀诸神的狂乱仪式,义军惟有在食堂前列队,分发包裹好的干粮,备好武器、铠甲与骡马,然后高举各队的旗帜,跟随赤鸮大旗一起出击。
“好,好,好!”
这一回,康朱皮聚集了几乎全部精锐,连山中的非战斗人员都要上阵,做好搬东西的准备,大家皆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自下山后,康朱皮眼前所见,比上次打范氏坞还来得荒芜,许多先前还有人烟的村庄,现在都沦为一片火烧马踏后的废墟,衣衫破烂的枯骨散落一地,野狗与鹰隼在残垣断壁中游荡,被大队经过的义军驱离。至
于其中的百姓,腿脚好,跑得快之人早就去城中或者山里避难,至于不走运之人,其命运也不难想象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在旷野上疾驰,康朱皮没空听有些亲兵“如果早些下山就好了”的议论,他很快就捕捉到第一个猎物,一支不太大的鲜卑氏族,却居然胆大到把坐骑在一处山丘上散放,而大部分游牧战士们则干脆在蓬车与散乱的穹庐间玩赏战利品,煮食肉奶,凌辱掳掠来的妇人。
上百名义军骑兵在阿爪的带领下突袭,射出几轮箭矢后挺着长矛杀入穹庐间,绝大部分鲜卑战士立刻拎着好不容易抢来的战利品抱头鼠窜。
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能来得及抢到坐骑逃亡,就被冲杀而死或者生擒,只有一些好手和看马的哨兵,见势头不好,便头也不回地抛下氏族同胞,一溜烟地跑远了。
康朱皮踱马进入穹庐,没有亲自冲阵,他觉得应该慢慢锻炼部下独自指挥的能力。阿爪的突袭效果很好,己方伤亡可以忽略不计,这个中等氏族便崩溃了。
一些强壮的鲜卑战士都来不及披甲便被擒被杀,只有那个鲜卑酋长并他四个血亲或义兄弟拼死反抗,结果当场就被射倒二个,生擒三人。
“把索虏都捆起来,俘虏无论夷夏都放了,对了,告诉他们我的身份。阿矛,派斥候,快些!”
康朱皮抓紧时间派出斥候,打扫战场,喝令把人分作被鲜卑人掳来和鲜卑人两堆,前者安抚而后者看管;收集全部大牲畜,鲜卑人的战利品原封不动装在大车上,用鲜卑人自己的马拖去预定地点,不必爱惜畜力。康朱皮预计一切顺利,就能得到不少鲜卑人马匹,所以现在哪怕累死一些,也不打紧。
穹庐里此刻哭声不绝,大部分哭声源于那些从沦为鲜卑人奴隶命运中得救的人。他们失去了家园,亲人或被杀或被离散,一路上又被鲜卑索虏无情地虐待,仅随便给些吃喝以维持不死,肆意地咒骂、殴打、鞭笞、凌辱,像牲畜一样白天被驱赶,晚上又被关押,精神本已低落到谷底,大部分人都已经麻木了,突然今天来了一群兵,不仅杀散了鲜卑人,解开了他们的绳索,还有好心的兵士一边念叨着听不懂的怪话,一边掏出干粮分给他们充饥,感觉有如被神仙和祖宗庇佑,得出生天,又想起生死未卜的亲人,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部大,部大!”大略点完所救下的汉胡黔首,康武便提着刀跑来找康朱皮:“我看过了,被索虏抢来的都是青壮年少男子和妇人,半个老人和幼童也无!问他们老弱去哪了也不讲,呸!”
听着连绵不止的哭声,康武连唾了几口,恶狠狠地盯着被绳子同样栓成一串,灰头土脸,有如他们先前从各地掳来的人一般目光呆滞,茫然地等待自己命运的鲜卑俘虏们:“不如都杀了,活着浪费粮食,让我来吧!”
正在思考下一步向哪进攻的康朱皮想也没想,便习惯性的准备抬手下令,复读他一贯的“不杀俘虏”。见状,文煜便赶紧凑了过来,“教训”康武:
“你又要让康帅为难,哪能随便杀俘虏,要公审,公审你晓得不!那些牧人,得细细筛选,分出高低贵贱,为康帅所用!哪能一股脑全杀了?”
“还公审,你看看咱有空公审么!”康武反唇相讥。
康朱皮只望了这俩人一眼,便立刻抬起手,用力向下一挥:“不审了,凡是不主动投降的虏酋,只要带的俘虏有雁门本地人,有妇孺,便是罪人,连同伴当和血亲兄弟,都统统砍了!从被掳的男女或氏族里的奴婢中挑几个,让他们也来杀!阿武手脚快些!”
“好嘞!”康武露出一口黄牙,笑得十分瘆人,连文煜都跟着笑了起来,康武转身,掂着刀,迈着大步,就朝俘虏而去,照着康朱皮惯教的话嚷叫:“你们这些虏酋,狗屁羊真,看阿爷我一个个把你们送上天!”
“等等,你们知道我是谁么,官军都不敢杀我!”
有个俘虏见凶神恶煞的康武拎着刀走来,都没说是不是要杀他,便不顾一切地挣扎,先用乌桓话大呼小叫,然后又用雁门土话大喊:
“别杀我,别杀我,官军都不敢碰我郎主!你们究竟是谁!”
“官你个崽儿的军,咱是义军,专杀你这种叛贼。”康武骂骂咧咧,一把将这俘虏推倒在地,拽倒了好几个旁边的俘虏。
“杂鱼发言,先杀他。”康朱皮看也不看,便点了那乱嚷俘虏的名。
“我是莫郎主派给猗卢大人的使节,使节!你们知道么?雁门莫氏,在雁门郡做大官,你们是官军吧,动我做什么!我要是死了,郎主一封信就......啊!”
在康朱皮的示意下,康武操起刀柄,当即给了这俘虏几下重击,揍得他满嘴鲜血,再一把揪住脖子,让康朱皮问询:
“我问你,你最好听清了,莫家和索虏猗卢什么关系?莫家参与了拓跋猗卢的南下?回来的商队走哪条路线?不说便杀了!”
很快,在康武把这个鲜卑
氏族的酋领及其心腹干净利落地斩首的同时,这嘴硬的莫氏俘虏便一五一十交代了:
他不是什么可以狐假虎威,拿鲜卑人或者莫氏名号来吓唬人的“使节”,而仅仅是一个被家主分在各鲜卑部落,负责联络和收购战利品的小商人而已。毕竟莫氏安排的使节/人质自然要跟着拓跋猗卢行动。
倒是他的另一个供述很诱人,莫家安排了一支大规模商队,专门搬运从拓跋氏处交易来的诸多货品,也在返回雁门的路上。
至于其他的索虏俘囚,见酋领及几个亲卫被康朱皮干净利落地砍了,却没有动他们性命的意思,有些人失魂落魄,如木头人一般一言不发,任由义军摆布。
有些人则起了歪心思,试着表示愿意效忠,却言辞混乱零碎,情报杂乱无章,半天说不出几句准话,康朱皮也懒得花时间梳理,而是赶快收拢队伍。
“莫氏投降鲜卑人,助纣为虐,要付出代价!”
康朱皮一跃上马,朝前一指:“既然乌桓莫氏替咱收拾好了不义之财,还出了运费,便不能让他们再出保管费吧!哈哈!儿郎们,换官军衣袍!”
——
变节和临阵脱逃的行为在西徐亚人之间很常见,使其受害颇深。西徐亚人无情无义,贪婪至极,其军队也是由大批没有血缘关系,不懂得互相团结的部落组成。只要有少数逃兵受到我军优待,大批西徐亚人便会接二连三地变节。
——莫里斯一世:《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