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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试数行年逢革卦(九)(1 / 1)

“军队中的群众纪律很坏,牵牲口、拉夫、打人甚至有个别强奸者,普遍不爱惜公物与民物……青化砭战斗时即发现了严重的破坏群众纪律,打鸡杀猪,买东西少给钱甚至不给钱者。青化砭战斗胜利后大整纪律......到陇东战役时为烤干粮损坏群众几百口锅,踏死青苗......榆林战役后,至沙家店消灭三十一师时,纪律很坏,在柏树墕牵过群众毛驴三十余头,并有强奸者,枪毙了一个十九岁的侦察员......有些部队坚壁清野时,将鸡鸭猪杀光,翻箱倒柜,挖窖,牵牛赶驴,打人骂人,乱拉向导,吃粮用草,不打条子,吃菜烧柴不开钱等现象异常严重!

......经常念着加强教育,提高阶级觉悟,实际上收效甚微,其基本原因是......”

——彭石穿:《亲密军民关系》、《一九四七年冬季整军摘要》

——

搞戏剧《白眊女》只是康朱皮一揽子计划的开端,根本目的是解决目前军队的诸多问题。

“有了落脚之地,军队不整不行啊,再不整旋灭了。”

对康朱皮来说,目前军队最令他不悦的缺陷,除了一如既往的人员、战马、武器缺乏补充,编制混乱等等外,还有两大毛病。

一是兵为将有,上下尊卑等级制,这个问题相当严重。亲兵队忠于康朱皮本人,听从“一矛二光三武四甲”的命令,下面的老本步兵队多惯于听令李阳、王钧、支禄三人,骑兵则听命于李始之与阿爪。

这些旧部还算行,一来有军正和战利品制度进行制衡,二来不过是习惯上的惯性,康朱皮若是要更换某人的指挥权也很简单,但其他部队的风气便不好了。

山民自不必说,他们往往直接忠于桓真人或其夫婿李始之,康朱皮仍然只能通过“萨满”的身份或直接指挥酋率来调度,以军事领袖的身份却很难。

高丹所部、上谷天师道的余部、各路俘虏军,他们因为迷信、敬畏与崇拜,还可以忠于康朱皮个人——仅限于康神仙个人,或者他带有“神性”的妻子们,但他们也会效力于原先的头领,听从“上位者”的命令,就像李始之仍能自由指挥他已经不剩下几个的家仆。

无论是吃饭排队,还是军事训练,都有人利用身份搞特权,不断渗透瓦解旧有的规矩,康朱皮必须时刻紧绷神经,但人数一多,分布一散,肯定也就管不过来。

最头疼的是,很多普通兵士把这当做理所应当,服从上级无论公私的命令,无条件接受上官的随意打骂,私下还表示自己是谁谁谁的人马,弄得康朱皮十分无语:

“你们这些当兵的,就没有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了么?”

二是俘虏兵与旧部关系不甚融洽,这个问题短期内更是要命。

兵为将有,只要主将对康朱皮个人绝对忠诚,那还能凑合用,毕竟这个世道下的各路军队都如此,但部队就这么点人,就开始闹内部矛盾,起隔阂冲突,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上党亲旧元从,幽州翻身的奴婢、部曲,晋廷的俘虏兵,以及高丹、桓真人那样自带股份加盟的人马,构成了康朱皮武装目前的所谓四大派系,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区和民族,观念和习惯差别很大。

其中最格格不入的便是晋廷的俘虏们。虽然康朱皮是挑了又挑,都是本地兵,不存在什么背井离乡之类的负面包袱,但道巫还是通过静室接触,私下和康朱皮反应,归正的俘虏兵不少觉得康朱皮跑来跑去,打下郡城不能占住,又不能割据州县,自立为王,保不齐哪天就被朝廷剿灭了,没有前途!

虽说有米薇与李丹英捣鼓的神力加持色彩,但康朱皮的神眷真的斗得过当今的天子么?俘虏们心中终究是有所怀疑,这进一步影响了战斗力。

负责指挥的上党老将,如李阳、王钧就不愿意要俘虏兵,也不敢放手去用,,觉得归正俘虏们态度消极,简直是吃一天饭打一天仗——这些老兵滑的很,认为既然前途不明,何必出死力打仗?都是乡亲父老,为了活命罢了;有时还瞧不起康朱皮的旧部,认为旧部都是些农牧民出身,靠一腔子热血和半吊子的军事知识打仗,旗帜、金鼓都过于简略,算不得好儿郎。

而且俘虏兵纪律很差,平时赌钱还带坏旧部,战斗后手脚更不干净,几次战斗后都需要三令五申,杀了好几个典型代表也只是杀住了行动上的违纪,不能止住私下风气议论,还有人干脆传播怪话:

“打仗便打仗,能赢就行,打完仗还要军纪做什么?”

“当兵吃粮,吃谁家粮就当谁家兵,不抢也不拿,咱当兵吃什么?还不如回去给朝廷当兵咧!”

“康帅只爱民,不爱兵!说是要救世人,为何只救百姓,不救咱们兵家!”

“每天拿大道理压人,爱护百姓,爱护百姓,这么会讲,去太学读书啊,造什么反!”

这些话反过来则激起旧部的不满,他们觉得,康帅是保护穷人、拯救穷人的康

帅,成天和这些贪生怕死,就会举手投降,祸害百姓的官军俘虏搞在一起,能弄好大事么?

上党人更认为康帅是他们家乡的豪杰,自己也因此沾光,觉得自个根正苗红,也就愈发看不起俘虏兵了。

这二大毛病,在康朱皮看来,已经是影响事业的大问题,如今天下未乱,对手是整体还算稳固的晋廷,以及正在光速崛起的鲜卑游牧。偏居一隅,又早早扯旗造反的康朱皮无疑是前途艰难,若要要战胜强大的敌人,一切都照旧式军队和旧式的政权来,到底有多大的胜算?

旧势力现在无论是晋人的朝廷还是胡人的酋王,对康朱皮的总体态度非敌对或中立冷漠,依靠或联合他们的力量,对康朱皮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唯有打碎旧的瓶瓶罐罐,另起炉灶,尚且有胜算。

如果要改,靠说教有用么?

说能让官长军将乖乖的放下手里的兵权,像绿皮兽人一般无脑听从康战帅的命令?

显然不可能,康朱皮扪心自问,哪怕靠神学迷信也只是一时,可能一时都做不到,如果继续在封建迷信上加量,搞更严格的等级制,更迷幻的许诺,更复杂的理论,那肯定是真的饮鸩止渴了。

唯有发动士兵,让士兵自己把旧式军队官长手中的权柄夺还,让他们不仅不要做浑浑噩噩,不知生死的人,还要懂将来应如何做,当强硬的灌输没有用的时候,康朱皮便选择让士兵自己发掘自己身上的痛苦。

还是之前的戏台,此时便改成了所谓的诉苦台,四周贴了不少黄纸符箓,用浓墨与丹朱写下醒目的大字,大致是“有苦诉苦,有冤申冤,血债血还”、“不忘亲朋苦难,牢记自家血仇”、“无分南北东西夷夏,天下穷人便是一家”。好几个识字的人正在给兵士解释上面究竟写的啥。

康朱皮只做了一点演讲,便把诉苦台让了出来:“白毛女苦不苦?当然苦,但我的儿郎兄弟,你们就不苦么,今天就尽情地说吧,齐天大圣既然能替白毛女报仇,尔等的仇怨也能报!”

诉苦台分了两边,左边是康朱皮的骑将阿爪,右边则是王钧,先由穷苦出身的他俩来“抛砖引玉”,引发众人的情绪。

阿爪裹了件粗羊皮袍子,像个标准的牧人般坐在归服的乌桓人面前,开始讲述他家的故事:“我是咱雁门本地人,我阿爷当年就给雁门的薄牧主,就是那个,那个,在汪陶北边一点的地方,给他放了二百多只羊,诶,也就是手脚指头加一块,得数十次,还数不完!每年能新得一百五十多只羊,可我好些年都不知,一只羊究竟能卖多少钱,为啥,因为薄牧主从来不给我们羊,也不准我们替他卖羊,说是骂我们手脚不干净。后来不止是放羊,还得干其他活,我年纪小就去捡羊粪,我阿爷还要去挑水,腰都累弯了,累得病倒了,牧主居然还要我阿爷去上山伐树,不去就不给饭吃,我还记得,我阿爷当时病的重,只伐倒一颗,第二棵时就没劲了,一斧子砍在腿上……”

说到这里,阿爪眼睛一热,嘴巴一歪,便抹了抹双眼:“好大的风,吹得我眼睛疼……我阿爷便昏过去了,一块工作的弟兄把他从山上抬下来时,已经快在我面前咽气了……咽气,咽气,咽气……”

阿爪一连说了好几个“咽气”都没能捋顺话,豆大的眼珠从眼眶里往外滚,他原本觉得自己快忘了,然而忘不掉:“我阿爷回赤山前啊,想喝碗热乳酪,但我阿爷给薄牧主放了三年羊,没得一只自家的羊,哪还有酪?阿娘去借,被薄家的朴洛真赶出来,还说,留着乳酪喂狗,还能看门,给你们这些外人吃有什么用?去去去,还不如在山上便被狼吃了,还省事……”

阿爪再也忍不住了,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嚎啕痛哭,过了一会儿,才顺过气接着讲∶“……娘就去偷挤些羊奶,还没回来,阿爷就咽了气,当时没力气,就在山上挖了个坑把阿爷埋了,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

阿爪在那边痛诉,王钧这边也不好过,素以勇武闻名的他一袭戎装,正和步兵们讲述自家的出身:

“我是并州太......上党人,家里就我和阿娘两人,地都租不起,就把我送进程家的砖窑,替人烧墓砖。平常钱少活重,一干一天,还经常不管饭,还要我阿娘送饭来吃,娘的,我记得有一年,到了年底算帐的时候,啐,他给砖不给钱!我拖着砖头转悠,根本不知道去哪卖,县里集市又不收这个,把我急得…最后还是讲好话,把砖头又卖给程家,折了一点钱,买一些粟…过完年我就又被抓回砖窑,后来我娘来看我,三天都不让进,说是妇人耽误做工,娘的,那是我娘!好说歹说才接进去,我娘还得把送来的粟饭先给工头吃,她为了节俭,就只啃糠麸裹野菜的团团吃,还得赶长路回去…我去求工头看在我干活老实的份上,好歹给一碗饭吃…工头就骂我,说谁要你得穷病,穷鬼一个人吃就不错了!最后好说歹说才给了半碗冷饭,还不给筷勺,让我娘吃完快滚…”诉到这里,王钧放声大哭。

现场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有了带头作用,更多的人开始陈诉自己

的苦难,以上谷的兵最惨,许多人边讲边哭,边哭便讲,他们有亲人活活饿死的,有的全家饿死仅剩一人;有的据说往上数九辈,辈辈都给某些大姓扛长活,就像世世辈辈卖死给他家一样,结果到了灾年,又累又饿得了病,人家不要了,硬要抬回去,半路就死了;有卖了家里姐妹的,还有自卖为奴婢,每天干活七八个时辰就为填肚子活命的……无论平常自诩多坚强的汉子,此时此刻都在哭。

戏剧里的痛苦与现实的痛苦交织在一处,整个山谷内哭声响成一片,不少人哭的捶地抓发,泣不成声。之前归顺的一些晋军俘虏此刻也开始痛诉。

一个康朱皮还喊不出名信的前晋兵手足并用爬上戏台,一把鼻涕一把泪,语无伦次,痛哭流涕地说:“我自己也是穷人,全家没吃没喝,挨打受骂......我蠢笨啊,做了几天老革,当了几年兵,就忘了自己也是苦出身,偷拿百姓的东西,对咱上谷的百姓骂咧,还觉得康帅对百姓好,对当兵的管得严,私底下说些怪话......现在想康帅真是神仙,百姓不杀,咱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咱弟兄也是,都是我一样的苦出身,为什么不能做兄弟!我以前真是不懂事,从今天起,我一定重新做一回人,一定好好干!不好好干,我就是猪生狗养的!”

山谷中的哭声越来越响,哭的人越来越多,担心军队大哭让老百姓听见影响不好的文煜去找康朱皮,后者正在安慰被现场气氛带动的泪流满面的李丹英,听见文煜的担心,康朱皮不加思索地拒绝了:“让他们哭,哭个够!”

突然,康朱皮的亲兵张甲红着眼眶跳上了戏台,拔刀出鞘,大吼道:“有种的跟我来!找害咱的人算账去!”

他刚说完,许多战士就呼呼啦啦地站起来,准备跟着张甲走。康朱皮这才跳出来制止:“四甲!报仇要讲谋略,打仗要讲部署,怎么能靠自己一腔热血去拼,能杀几个敌人?都听我说!”

见是康朱皮发话,躁动不安的兵士们才重新稳定下来。康朱皮窜上戏台,扯开喉咙问道:“报仇,要知道我们的仇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咱们都是老实本分庄稼人、牧人,都是勤勤恳恳种地,老老实实放羊出身,怎么就不富,怎么就得了这该杀的穷病?日子都过得这么苦!”

——

诉苦会这个东西,用好了顶顶有效,因为这就是我一直强调的“朝廷绝不能用,而造反者能用的剑”!但要用好也难......第一是要讲实际,第二是要讲酝酿,不讲实际,有如谈玄,不讲酝酿,没法酿酒。我举两个例子,诉苦会,是诉苦的,是发泄的,是让将士哭的,不是教书,不是灌输!曾有某部人马,主官很有文化,懂经学知礼义,我让他诉苦,结果他给我整大课,上来就是三皇五帝,有君无君,儒墨法道之辩,普通将士能懂么?浪费时间!又比如某部人马,小心谨慎,生怕兵士不苦,又怕这些怕哪些,最后呢,调查了一个典型,突然诉苦,也不和将士交流,搞得所有人毫无准备,就看他一个人在台上哭,有什么用?

——《往事录·卷十一·如何开诉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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