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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启程(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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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天惟龙,御地以骥。利有攸往,不期而至。”——孙楚:《祖道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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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康朱皮和米薇定下了去向,热血上头的羯胡们也只当跟康朱皮出趟远门,去参加械斗,抢抢战利品,既然康部大分东西公平,能带他们打胜仗,那有什么不行的?但以什么理由把人带出去,对康朱皮来说还是个巨大问题——因为大晋有规定,胡人“许进不许出”,举族内附,欢迎!举族外迁,不行!

李始之的三叔李恽,大哥李起之的一大笔收入就来源于堵截“叛塞”的胡人或者汉人逃犯,富人征收“出塞金”,穷人卖给奴婢市场,当然又富又强又要叛塞的他们一般拦不住,也就不管了。

“讨伐拓跋”也不是能摆在台面上的理由,你康朱皮也配出塞讨虏?当年伐吴大功臣,护乌丸校尉、右将军唐彬,不老老实实走程序向朝廷报备,扯“兵贵神速”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狗屁”理由,私下集结兵力讨伐叛乱的鲜卑人,什么下场?粮草还没备齐,唐彬就被关进囚车送回洛阳了!

且不论汉人,就看胡人,鲜卑单于慕容廆,那也是大晋亲封的臣子,向晋武帝报备说他想攻打仇敌宇文鲜卑,一样也被视作叛逆。你康朱皮才几斤几两,一个新杂胡豪绅,向朝廷报备的资格都没有,还想自带干粮讨伐大晋“忠臣”拓跋家?门都没有。

思来想去,还是绕回到老路上——以出塞贸易作为掩护,但在西晋搞一次出塞贸易也不是易事,也意味着康朱皮不可能带上全部的部下,那样规模就大的不成体统了。康朱皮和米薇就兵分两路,米薇发挥粟特商人的长处,去置办货物,准备牲畜和远行用具,聘请向导,康朱皮则找到市掾杨磊和记室内史李政,又跑去一一拜访豪强,通过他们找熟人,层层打通关节,到处送礼请酒,康朱皮觉得“脸上笑的都快僵住了”,才在“节约成本与时间”的水平下拿到了出塞必须的文书“过所”。

康朱皮又在县里置办了主要部下的验、传,通俗一点也就是身份证明和出行介绍信,把这些小竹片和麻纸用几个包裹收好,这可不能遗漏,西晋尽管基层治理机构因为连年战乱的缘故,已经不如秦汉管理严格,但法律上对流动人口的管理仍然很严,过所、验、传,出塞经商缺一不可。

李慨也很慷慨,康朱皮去拜访他时,李堡主不仅亲写信件,让三弟李恽和长子李起之到时候给康朱皮他们出塞行个方便,少刮些油水,准备些换乘的马匹。还大方得很,说康朱皮启程那天,他会提供给康朱皮“十五骑”的助力,帮助他们顺利通过雁门塞。

“讨拓跋、报父仇是符合春秋正义的孝行,《公羊春秋》云‘子不复仇非子’,何况我大晋以孝治国,提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相信朝廷一定能理解康郎的赤忱苦心。来,我送康郎二匹好马,祝康郎此去一日千里,不忘大义,富贵还乡!”

临走前,李慨见康朱皮因为坐骑新亡,不得不再次骑回自家的杂毛驽马,就从家中马厩里缴获郝散的西凉大马中,选了一黑一赤两匹送予康朱皮作脚力。

拜谢李慨后,康朱皮骑马回东河沟,他还有一些“老家”的事情要处理,此去极为凶险,不把众人的家眷安顿好,恐怕会散了人心。

康朱皮刚到村口,就看到那比五月份胖了一圈的小猪瓦沙甘嚎叫着,迈开四只肉嘟嘟的脚,把村里的几只黄狗撵的到处乱跑,一只黄狗惊慌地从康朱皮的坐骑边慌不择路逃过去,夹着尾巴,不时回头强作镇定地吠叫两声。

年龄最大的石燕背着打瞌睡的程彪,程虎和杜招弟跟在旁边,三个小孩拍手为小猪叫好。瓦沙甘兴奋地跑回来,绕着石燕“哼哧哼哧”叫唤,讨要石燕手里的吃食,并顺从地让孩子们摸它已经变得黑黑肥肥还有皱纹的猪脑瓜。

康朱皮知道,只要这几个小孩不给吃的,就想摸小猪的肥肚油脑,或者拎它尾巴,做这些只有他和米薇能做的事,瓦沙甘就会一溜烟地跑远,只留下一串响屁。

勒马停驻,康朱皮给猪嘴里塞了点碎饼,又把小猪拎起来让几个小孩摸,还弹了弹紧致的猪屁股:

“都这么胖了还吃,我都用狼崽骨拌泔水喂你,结果你变得那么凶,一点都不乖,每天米薇姐不摸肚子就要撒娇打滚,还跑到林子里咬野鸡吃蜈蚣,在村子里又追别人家的狗,成何体统?这次把你带到大同去,好好管教一下。”

小孩们挨个过来捏猪脸,小猪呼噜噜地叫着,不知道是舒服还是不爽,康朱皮又问他们几个,自己约来谈话的“农民伯伯们”来了么,石燕点头说来了,又有些兴奋地问康朱皮:

“胡阿兄,听说你要带大伙出塞做生意?我们也想去玩!你能带我们去么?”

“对啊对啊,胡阿叔说要带我去找阿爹呢!”杜招弟蹦蹦跳跳着,拉着康朱皮的袖子问,现在对她来说她爹可能是唯一还活着的亲人了。

“好啊,早做准备。不过,你们可别当这是去县里玩,不想去也行,去李使君那里念念书,我去跟他讲就好。哦,程彪太小了,他不行,去不得,得找人帮忙管管。”

康朱皮放下小猪,打发几个孩子回去。他一开始的确不想带上孤儿们,年龄实在太小了,康朱皮前世像程虎一样大时,连跑都跑不好,带出去会不会......但留孤儿们在上党,又找不到更合适的人看护和教育,正在苦恼的时候,最后还是米薇拿她和米射勿做例子说动了康朱皮,说他俩也就比程虎大几岁的时候,就背井离乡来中原了,“你只是去一趟平城、上谷,又不是去苏萨城,怕什么!若要教这几个孤儿道理,谁还比得上阿弟你自己?”

回到村中,那几个从其他县跑来投效他的汉胡贫农已经在康朱皮屋前等着了,康朱皮赶紧给每个人发了胡饼和水,又搬来胡床,让他们坐好,开始新一轮的“社会调查”。

为了调查信息可靠,康朱皮还在跑各处官署办证明的过程中,抽出时间去刚刚种完麦的田间挑选了好几批农民,挤出闲暇时间来做社会调查,擅长与不擅长种地的,所租土地肥力好与不好的,各样都有。

康朱皮认真听着农民种田的艰辛与痛苦经历,做着笔记,时不时询问或者慰问下,然后用榆树枝在沙土上写着农民完全看不懂的阿拉伯数字、竖式之类的“鬼画符”,认真推算“收多高比例的租子,佃户庄客会无所得”、“为官府或郎主做几日工,会对农耕产生怎样的负面影响”,会对佃户的收益具体造成什么影响。

在这些日子里,康朱皮已把竖式的计算方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熟悉且需要的人,希望无论此生结果如何,但他总能留一点好东西下来,帮助中国百姓进步。

自幼受中亚城邦商业文化浸润,掌握基本数学修养的米薇姐弟是第一批,他俩理解起来很快;需要计算地理里程,听说不日就要去它乡县里做主簿的李政,还有其他用得到的县吏们则是第二批,只需一根树枝和一些沙土,用竖式算法加上秦汉以来早已滥觞于中原的九九乘法口诀,就能算的又快又好,不必在这珠算远未成熟的西晋时代,还在摆弄一袋几百根算筹了。

这次李政没有开竖式是“胡算”的玩笑,因为他不仅早就沉迷于表格记录法和看似粗陋的硬笔书写,还对康朱皮几次三番全盘分享“家传秘术”而无所求的“品德”十分钦佩:

“真的很感谢康郎了,你提出的东西虽然闻所未闻,但都非常实用。”

那肯定有用了,康朱皮心想,那可是几千年无数普通人的智慧与汗水凝结成的,转而“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也就是想着,在竹简上怎么算术方便而已,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你们帮我看看好不好用,尽量告诉更多的人,千万别藏着掖着,告诉的人越多我越高兴,不好用再跟我提。”

做完调查,太阳已经没入西山,农民都说的口干舌燥,每个人都喝了好几杯水。康朱皮用硬笔蘸墨写笔记,写的他手臂酸麻,大拇指生疼,学生时代那种“痛苦的充实”再一次,让他不由得微笑后叹了一口气:

晚上还要费油点灯,整理笔记,不然就会忘记很多关键内容,真的累啊,怕不是再忙几年,自己的中指又要像前世一样被笔磨出老茧了!但写字再辛苦,也不会比晋代的农民辛苦了。

就康朱皮体验和调查来的大晋庄园土地经济制度,简单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庄园主拿大头,国家拿小头,农民受不了”。

相比庄园主动不动把佃户一年耕种利润榨干的五五之税,西晋的额定三十到十五税一的农业税已经很低了,但是佃户又忍受不了官府的租调,还有那要了命的徭役,两害相权取其轻,活不下去的贫苦农民只能投靠庄园主,亏本种地就亏本吧,至少还能吃口饭。

麻烦的是,佃户庄客与庄园主的人身依附关系之强,远超后世那种“我不租你家地了”——“你高利贷还没还”或“你还欠我家租”的地主与佃户的经济模式。佃户和庄客地位也就比纯粹的奴婢好一点,脱离东家的佃户很容易被认定成流民,按照方光的话来讲:

“流民也算人么?没户没籍,杀了都不必管。”

类似的话康朱皮也听人们酒后说过多次,什么“胡人也算人么?哦,不是指你康胡儿,你纳税交租,是人,那些不纳的不是人!”、“太行匪盗也是人么?”、“奴婢也是人么?”

最惊悚的是有次吃饭,一个最近去过洛阳的豪强喝醉后大声吼叫:

“你们知道吗,洛阳的贵人跟我讲,什么益州人,还有吴人,那些人都不是咱中夏人,是蛮子,是夷狄!”

康朱皮还没闹明白怎么一回事,只觉得三观都炸裂了,见那人喝多了,也不好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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