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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豪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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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物乃天地中和所有,以共养人也......大仓之粟,本非独鼠有也,少内之钱财,本非独以给一人也——《太平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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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朱皮终究是没骂出那句“你阿翁我有三百口横磨大剑,尔等鼠辈欲战则早来”,毕竟玩孙皇帝的梗未免过于丢人了,此时更不是开群嘲的时候,李廿的尸骨都还没被虫豸吃完,康朱皮可不愿重蹈覆辙。

传令,擂鼓,整队,擎旗,披甲,持矛,挂弓,开门,迎客,一气呵成。

康朱皮亲兵队皆全副武装,刀剑出鞘,严整队伍,开寨门“迎客”,米薇亲擂羯鼓,诸巫师吹唢呐羌笛,众亲卫齐作“呜呜”,以矛杵地以和声,以声威来震慑地头蛇们。

毕竟能打才能谈,康朱皮深信此道。

望见土墙上大旗招展,守卫者训练有素,杀气腾腾,鼓声与奇怪的呼号声不绝于耳,虽大门洞开,庞存这个本地人熟稔的巫师与寇弘村长出来迎接,不少豪强却逡巡而不敢入,弄得地头蛇们的场面有些尴尬。

“可笑,尔等这也害怕,我观之如一条乳犬,想擒便擒,想食便烹!”上谷郡主簿侯儒见状,挥鞭直指康朱皮的寨子。

“正是,不过一杂胡商贾修的小寨罢了,有甚过人之处,我是没看出来!尔等居然也怕,真是笑杀我也,哈哈哈哈哈!”

另一豪强,上谷文氏的文熊也附和着摆手大笑,满脸的横肉都在跳动,无情地嘲讽那些害怕之人,然后二人一道昂首挺胸,扬鞭纵马,带着私兵先入寨中。

剩下的豪强们不敢怠慢,也不愿落于人后,他们毕竟也都常年在穷困的边郡摸爬滚打,骑射斗战,有一腔子凶悍气,此时被侯、文二人一激,也就壮着胆子,蜂拥而入寨中。

两下见礼,就在康朱皮日常给饥民讲故事的晒谷场上架起帷帐,铺好羊皮,大家席地而坐,随便寒暄两下,相互介绍一二,说些不咸不淡的“康郎君是客,远到上谷而来救民,我等未备酒水以接风洗尘,待客不周,多有得罪。不如去我等堡上/郡里官署一会”的屁话,双方打着哈哈,互相试探着对方底牌。

上谷豪强也算给康朱皮这位“不速之客”一个面子,几乎全体饥荒后还能维持住头脸的人物都派了家中子侄辈作代表。汉人侯氏、张氏、文氏、寇氏四豪强,乌桓审氏、渐氏、祁氏、薄氏四部大人,齐聚一堂,共同来会。康朱皮用余光扫了一眼附近的本地民,除了自己的部分新亲兵,比如像个持矛木雕一样纹丝不动矗立的赵桓,大部分人面露畏惧之色,看来这些豪强积威很足,非是轻松可以尽数扳倒的。

铺垫性的寒暄一完,豪强们就咄咄逼人起来,异口同声地要求买下康朱皮的所有存粮,交由他们各家的商人出售,不能再自行赈济。

一听此言,康朱皮抓过块干奶酪,啃了一口压制心中怒火,合着你们不救饥民,或者想着靠救饥民捞钱就算了,我在这救人,你们还要阻拦?

卖粮一事,侯氏、张氏与乌桓审氏、祁氏叫的最起劲。文熊的弟弟文罴大大咧咧地悬着腿坐在胡床上,不耐烦地扫视四周,发现康朱皮居然没有安排侍女来陪伴,只有村长寇弘找了几个村民来回倒水,有些不悦,便直接了当讲道:

“康郎君,你若要钱财,上谷只有我们有,也只有我们吃得下你的粮。你若要换奴婢,我等亦有的是,卖给你便是,干嘛把好好的粮食发给穷人,这不糟蹋东西么?”

“我不是发给穷人,我是发给饥民,谁饿,谁就该吃饱肚子。我这人有个缺点,心软,看不得人受苦。我听说村长寇郎君他以前也算家境殷实,平白遭此天灾,啃了快一月的树皮草根,他也算穷人么?”

“我知道康郎君是一片热心,我等佩服!谁不想救百姓呢?都是乡里乡亲的,说句难听的,要是乡亲们都饿死了,我等如何在地下见祖宗?”侯儒捏着胡子,笑嘻嘻地讲。

“哎哎,康郎君是胡儿,哪懂啥叫祖宗,侯主簿讲那么多干嘛?”文罴插嘴。

“也是,我把这茬忘了。康郎君,你是外乡人,有所不知啊,这上谷郡是边郡,从我祖开始,就一直在应对索虏的威胁!我也是大晋一方守土官吏,要先保证粮食供给边军与禁军的家眷!饿死几个百姓,这地还是大晋的王土,这兵家子要是饿死了……这地可就被索虏夺去了。康郎,那些饿殍都是死国的义士啊!待到来年开春,我必上奏太守,设神祠以祭奠他们,绝不食言!”

“还神祠呢,代王和代王母护佑此地怕不是有千年了?八百年总有吧,我听人讲,康郎君把代王神祠砸了,把神像烧了,可有此事?”文罴突然插嘴

“什么!”乌桓部大渐裳立刻吹胡子瞪眼,击地大喝:“代王最是灵验,若给他上供血食,则年年风调雨顺,牛羊成群;若有半分怠慢,则天降暴雪,蝗虫四起,冻死饿死那些不识神明的愚民!你等外乡人不懂规矩,

不拜代王也就算了,还敢动他的神祠?”

不想现在就彻底激化矛盾的康朱皮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打着哈哈,依托庞存巫师打圆场。在场诸人中,李丹英平静如水,似乎充耳不闻。米薇则面露怒色,不停地望着康朱皮,轻轻扯他的袖子,似乎在催促他做些更激烈的反应。

“阿姊急什么,”康朱皮回望米薇一眼,用粟特话告诫她:“何必为个柴火把事情闹大,听庞巫师说完也不迟。”

这时,庞存便把话题变成康朱皮并不是“毁了”神祠,而是将其改成了天师道的“静室”,“在静室里,一样能沟通神明”。又大放厥词,说之前康朱皮在雁门郡就凭着上党天师道的符水与仙方,帮着黎民百姓抵御风疠病的侵袭,这次来上谷救灾,本就不是存私,而是为了顺应天师道拯救世人于危难的要求。

庞存越讲越起劲,甚至还开始忽悠豪强们,他竟然让自己几个徒弟把杜胙喊了过来,把他脸上的麻子讲成是“风疠病痊愈”,用的便是康朱皮和李丹英给的仙方,源自上党赵神仙的“三百年除癞方”!

杜医生先是听得云里雾里,然后就开始配合庞存的表演,两人一唱一和,大灌迷魂汤,真不愧是医生也要懂算命,算命也会点医术的时代。

渐渐米薇也不顾东伊朗野生祆教和天师道拜的不是一路神仙,见庞存忽悠效果极好,在场不少豪强都开始不住地点头,主动带着康乌等人一起鼓吹康朱皮在“天师道”上的神通造诣。

米薇还捏着鼻子,装模做样地照搬李丹英和她辩经的内容,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天师道中镜子的神奇用途,据此大谈特谈静室镜子、她身上的铜镜与康朱皮神通的联系。

“忽悠,接着忽悠,我看我马上可以组团去忽悠人了。”

康朱皮一言不发,强作镇定,瞅着李丹英听到众人如此胡扯,却还是不动声色,康朱皮便有样学样,在一阵马屁声中纹丝不动,营造出副真有大神通的样子。康朱皮算是发现了,多和迷信神棍混在一块,听他们瞎吹牛胡扯淡,似乎真的还能锻炼脸皮厚度。

庞存虽然忽悠人起来谎话连篇,但他说之前他在并北至幽州一线行巫颇有名气,这倒不是假话,他一番言语后,除了代王信徒渐裳与文罴还是一脸愤恨,其他人也都无话可说了,留他二人自个闷闷不乐。

“天师道?救世人?”

不止如此,康朱皮望见寇氏的少主,一听名字就知道其道教徒身份的寇肃之听着巫师们的忽悠,低低吟诵咀嚼其中的信息量,时不时还插嘴两句,点评一下,补全些“道教知识点”。

最后他甚至流露出对康朱皮砸毁神像一事十分赞赏的神情,引得渐裳与文罴愈发不满,两边的侍从私兵也渐渐拉开些距离。

“有意思。”

康朱皮由此发现,上谷的本地豪强也不是铁板一块,如果选择与他们硬顶牛,互不相让,那么就会逼迫豪强形成对抗外乡人康朱皮的联盟,从而在力量对比上占据完全的优势。

不如暂缓对抗,让豪强充分表达意见,他们说的越多,康朱皮才能从他们的表现中分出他们的派系,找寻他们的利益所在,拉一派,打一派,最终在上谷慢慢站稳脚跟。

侯氏、张氏和乌桓审氏、祁氏不停地讲官话,摆官威,听他们的自我鼓吹,这几个宗族部落不仅占据了郡县属吏的最高位,更有洛阳宿卫军幽州突骑部队的牙门将、部曲督、骑督,或者边军的偏将军,还有人担任辽东郡太守,在燕王司马机、护乌桓校尉刘弘帐下做主簿、司马。这几家还相互联姻,可谓是上谷最大的本地政治集团。

文家和渐氏一豪一酋则态度坚决地唱白脸,一定要康朱皮交出全部粮食,做完买卖就麻溜地回并州上党去,不要在上谷多停留。他俩的位置也最靠近康朱皮,就近期对流民的调查来看,确有一些人是偷偷从文罴的坞壁或渐裳的邑落里跑到康朱皮这里混口饭吃,这可能便是文、渐二家对康朱皮的敌视态度的真正原因。

寇肃之则选择唱红脸,这不仅有村长寇弘从中牵线起到的助力,而且寇肃之似乎不仅对粮食有需求,还对天师道的传教工作很感兴趣,故他不仅一直在替康朱皮打圆场,还想把话题引到康朱皮到底对天师道有多少了解,是否真如他的手下所说的那么有力量。

寇氏唱红脸,文氏唱白脸,两家互不相让,侯氏则居中调解,确保与康朱皮的交涉能正常进行下去。最后那家薄氏乌桓则对康朱皮在上谷安营扎寨一事持不置可否的态度,连在中间骑墙拉架的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对康朱皮手上的粮食感兴趣。

“康郎君,我等聊了这许久,可否给个准话,你到底卖不卖粮,卖多少?”

听得侯儒的质问,康朱皮环顾在场本部或盟友,见王梦一副迫不及待卖粮的样子,就知道这粮不卖也不行,双方是靠故交友谊和最近的神秘主义信仰因素来维持关系,他若要走,康朱皮是留不住的。况且王家本是来做生意的,让王梦这种庄园主自

掏腰包地救灾,可能还需要花些工夫。

“当然卖粮了,王阿兄,你所带来的粮食、布匹可先售与诸位豪杰。我听亲随说,乌桓百姓虽然定居在上谷、雁门、代北已久,都能种些黍粟,但要吃饱饭还要靠与中原百姓商贸往来,这怎么行?如若不能自给自足的话,这样的荒年可不好过,我得卖粮给你们救急。”

一听康朱皮要先售粮给他们,四家乌桓首领都面露喜色,薄氏乌桓头领蹭地站起来,就要去拉王梦订约买粮。

“不行!今天,最多明日,康郎君要卖全部的粮食!不能再拖了!”文罴却不依不饶。

“文堡主,我就算把粮食全卖了,那也不是一日之功,你看这还有一二千人要吃饭喝水,都卖了他们吃什么?凡事总得慢慢来吧?”

“这不关你个外乡杂胡的事,你卖完就走,我来管。”文熊也过来催逼。

“上谷郎君们,你们看,不是我不想卖,是文堡主非要强人所难。我说,不会是你想独吞着所有的粮吧?”

康朱皮听得有些厌了,摸着下巴,装模做样地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寇肃之等豪强,没得后者开口劝架,文罴就忍耐不住他的本意,指着康朱皮的鼻子骂了起来:

“你不走,我让你个杂胡再哄走我家奴婢?要不是阿翁我管得严,跑掉的就不止五十个人了!胡儿,你究竟卖不卖粮?”

“好,那我就把粮食全卖给文少郎,免得你养奴婢养不起,反倒把自己饿死了!不过,你要吃下这三百匹骡马拉来的粮食,也不怕撑死么!”

康朱皮毫不示弱地讥讽,他现在清楚自己和文罴的利益有极大冲突,双方驻地又离得近,马疾驰也就半个时辰就到,矛盾根本难以调和。

见得两边头领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双方亲兵私从也都齐握兵刃在手,只等一句话就开始厮杀,其他豪强赶忙来劝架,好说歹说才让双方勉强“握手言和”,让会谈能够继续下去。

一来,上谷豪强们刚被庞存忽悠了,不太愿意和康朱皮这种“装神弄鬼”的人闹翻;二来,他们也想拿粮食,康朱皮既然并没有拒绝卖粮,也没有卖给外人,何必把好事闹到如此僵局?况且大多数豪强住的离鸡鸣山远,坞壁中奴婢没那么容易逃亡来此处,所以没像文氏那样的利益冲突,更是无必要动刀兵。

“尔等谈吧,让你这杂胡快活几日,到时且要你知我手段!”

文罴气鼓鼓地撩下句狠话,随他兄长一道拂袖离去,渐裳有些不舍,但也选择跟着文家离开。

康朱皮不以为然,走了个讨人厌的文罴,便可以靠安抚剩下的豪强来分化瓦解了。他先让王梦速速与三家乌桓订约卖粮,稳住这些边军专业户和骑墙派,又拨冗出相当于总数三分之一的粮食总量,答应过几日就以优惠价格卖于侯儒,令侯氏兄弟非常高兴。

之所以如此慷慨,并不是康朱皮准备拍屁股走人了,而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势要先下手为强,找文氏开刀,靠他家的存粮来渡过冬天。

双方约定完后,侯儒等豪强纷纷告辞,只有寇肃之暂且留下,因为他提出想去参观下静室,康朱皮只好带着一些亲随,还有熟悉天师道的李氏姐弟陪同。

结果到了静室,寇肃之打量下格局布置,觉得并无什么大问题,还坐在静室中吟诵了段经文,康朱皮听不太明白,只在一旁围观。

吟诵已毕,眼瞅静室四下无闲人,寇肃之便正了正衣冠,突然严肃地询问康朱皮:

“康郎君,你觉得文堡主此人如何?”

“寇郎君有答案,寇郎君的答案和我一样。何况,单论卖粮这件事,文堡主做的不太好吧?”

“我与文氏结过仇怨,至今怨气未消。我在他家坞壁有内应,郎君若想与文堡主动刀兵,我可襄助一臂之力。”

康朱皮闻之微笑:

“寇郎君作此想法,我深以为然,在此先谢过了,但郎君还想从中获得什么便利呢,不单是报仇吧?”

“何利?不助君子周穷救急,为天地之间大不仁人!替一仁德之人,诛一大不仁人,不是利么?康郎君虽是杂胡,但所行事深合中和大道,文氏豪强俗民都不知,天地生凡财物,已属于人而无根,上不属天,下不著地,本就是用于循环往复,周济救困,能将财物行施予贫家,使之欢乐,这便是贤明仁德!”

寇肃之一展袍袖,声若洪钟,目光锐利,与闻言一惊的康朱皮对视。

——

来上谷前,我的确对豪强干扰做了应对的预案,我本想利用在饥饿流民甚至是奴婢群体中开展宣传,发动他们来与我一道对抗豪强,但事实并非如我所想的那般简单。

因为我发现,即便是灾荒过后,第一时间能流入到我麾下的人,不是因破产的自耕农,就是穷苦的雇工,只有人身自由的人才能方便地逃亡。但更多的人都是依附庄园经济的农奴、衣食客和奴婢,这些人数量远多

于自耕农,却不愿意逃离去陌生人控制的地方。

庄园主依靠法律、经济甚至是血缘优势,牢牢控制了奴婢的人身和财产,还有未来的可能性,逃亡的代价过高。同时,封闭的庄园靠一堵高墙挡住了像我这样的外来者,庄园与庄园之间的经济联系又不强,我很难直接发动奴婢阶层。

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进行宗教宣传,以改信的庄园主为纽带,快速把我的需求传递给各庄园的百姓。弊端:庄园主改信后,实际上很难动摇原有的经济结构,我实际上接盘了所有的弊端。

另一条路是打破庄园,消灭庄园主,将奴婢们重新编组后收入麾下,他们会成为我坚定的支持者,此道高效而简单。弊端:我并没有好的收尾理由来应付上谷一带的晋朝官府,特别是护乌桓校尉府的官军,且容易引发整个庄园主阶层的敌视。

——《往事录·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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