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中,公主才欲下拜已被今上挽住,又是关切又是忧虑,他连连追问公主之前发生何事,而公主只是悲泣,不久后皇后与苗贤妃相继赶到,拥着她再三抚慰,公主才开始哭着倾诉,从下降之初受到的委屈说起,直说到杨氏下药,以及今夜辱骂我们之事。当然她的叙述有所保留,将我们情事略去不谈,对饮一节也轻描淡写地说是在受驸马母子欺负之下与我“喝了一杯酒,说了两句话”,杨氏偷窥后便肆意辱骂,寻衅打闹,李玮闻讯过来亦相助母亲打了她。
于是苗贤妃一听便怒了,搂着女儿,再不掩饰多年以来因这门婚事郁结的怨气,边抹泪边恨恨地道:“我好端端娇弱弱尊贵无比的一个女儿,放着那么多天下才俊没挑,巴巴地下降到李家光耀他们家门楣,他们不好生侍奉着也就罢了,为何竟使出这么多龌龊手段折磨她?还下药,这种老鸨对付雏儿的勾当也亏那国舅夫人做得出来!倒不知她家当年开的是纸钱铺子还是妓馆!”
她说这番话时面朝皇后,但应该主要是说给今上听的。今上原本很忌讳别人提李家当年凿纸钱谋生一事,大概此刻也觉杨氏所为过分,竟也没向苗贤妃流露不满之意,只是垂首蹙眉,不时叹息。
“还有那李玮,长得又丑又傻,呆瓜一样的人物,若非官家开恩赐福,他再修十八辈子也休想沾到公主一点裙角边。如今借公主跃了龙门,当上驸马都尉了,居然敢拿脸色给公主看,公主不愿与他同寝,他就对公主又打又骂的,是把公主当侍婢呢还是当舞儿歌姬呢?”苗贤妃数落着李玮,自己也气得悲从心起,声音渐趋哽咽,最后索性双臂紧搂着公主大哭,“我的儿,这几年来也不知你在公主宅过的是什么日子,难得你竟默默忍受这许久,一定是不想让你爹爹担心罢……”
公主闻之也大放悲声,与母亲抱头痛哭。今上状甚无奈,听苗贤妃这样说又有些尴尬,讷讷地试图劝解:“或者,此中有些误会,驸马当不至此……”
“什么误会?”爱女心切的苗贤妃也不像平日那样严守尊卑之分,当即拉公主侧身给今上看,抢白道,“女儿脸上的指印还在呢,能有什么误会?”
她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公主现在的脸只是有些红,哪里还能看出指印。但今上也不反驳,一径沉默着,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依偎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公主,徐徐伸手似想抚慰她,但犹豫之下又缩手回来,撑在膝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而此时,皇后默然起身,向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随她来到大殿西庑,她让其余侍者退下,然后问我:“公主说与你饮酒说话,国舅夫人偷窥。那么你们当时说的是什么?除了饮酒,还有何举动?”
我良久不语,半晌后才如此回答:“无他,只是剪烛临风,闲话西窗。”
“闲话西窗?”皇后蹙了蹙眉,深表怀疑,“只是这样?国舅夫人此前并非没见过你们独处,但这回偏偏这般气恼,以致出言辱骂,一定是看见的景象不同寻常。”
我一向不善于撒谎,何况是在皇后面前。因此,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她以冷静目光观察着我,又一次令我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你们……有亲密举动?”她试探着问。
我低首,面颊灼热。
皇后幡然拂袖,怒道:“我当初告诫过你,要你不要与公主太过接近,你竟全不放在心上?”
我跪下,以这恭谨的姿势表示甘领一切斥责与惩罚,但还是一言不发。
皇后一顾身旁的一个越窑褐彩云纹五足炉,道:“你们的主仆之情,如同一块旃檀,如果搁在香炉里的隔片上,可以碧烟杳杳,终日不绝。但你们就像玩火的孩子,一定要取它出来当柴火烧了,不但暴殄天物,更容易引来噬人的烈焰,烧到自己身上!”
我垂目受教,待她说完,低声应以三字:“臣知错。”
“现在知错,已然晚了。”皇后叹道,“公主行事率性,想做什么便做了,不会瞻前顾后。可你一向懂事,待人接物很稳重,是知道分寸的呀!今晚之事,想必是公主心情郁结之下主动与你亲近,但你为何不退却回避,以致闹到如此地步?”
她这时对我说话的语气并不含太多怒意,倒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仿佛我确实是她犯了错的孩子。我沉吟片刻后,终于决定对她敞开心扉:“娘娘,公主与你不一样。娘娘是一株挺拔秀颀的木棉,可以独立生长,在舒展的枝干上开出美丽的花。但公主却是一株紫藤,条蔓纤结,无法独自成活,需要与树连理,让花穗开在云树枝头。当她在找不到她认为可依托寄生的乔木之时,暂时把臣当成了缘木而上的支架……臣知道这样不妥,但实在无勇气拒绝她的攀援。”
皇后叹叹气,十分感慨地看着我:“但是,怀吉,她是紫藤,你却并不是乔木,本来就无法承受她的攀援……你恬淡明净,如果用草木来形容,就应该是杜若或萱草那样的草本植物罢?生在水边谷中,吟风饮露,清净无为。这样独善其身便好,与藤蔓纠缠,不但于她无益,还会危及自己的生存。”
我凝思须臾,郑重朝她伏拜,然后道:“皇后教诲,臣能听明白。但,臣还是愿意以千万个日子独处面对的流水远春,来换取她无助时一日的依附。”
感觉到她讶异的目光,我勉强勾了勾唇角:“其实,臣的愿望,也就是做一株乔木。”
翌日晨,宫门开启后,李玮入宫,除去冠服,跣足伏拜于福宁殿前,向今上请罪。彼时公主已随母亲回到仪凤阁,而今上将上早朝,便催促他平身,说稍后再论此事,而李玮一直惶恐地跪着不肯起来,低首反复说自己侍主不周,罪无可贷,请今上责罚。今上最后很恼火,对他直言:“你快起来,否则引来众人围观,你与公主的家务事就会闹得朝野皆知,到时,就不仅仅是你们两人的事了。”
李玮这才起身,待今上前去视朝后,又来到苗贤妃阁分前,要向公主请罪。
此前李玮在福宁殿前的情形已有内臣入苗贤妃位报讯,听说他又过来,公主怒而不见,且不许母亲召见他,于是苗贤妃未让他进到阁中。李玮在阁外呆立许久后,有皇后阁内侍来,将他请去柔仪殿见皇后。
随后梁都监与韩氏率嘉庆子、白茂先等公主宅侍女相继赶到,匆匆见过公主后,亦都被召入柔仪殿,接受皇后问询。
将近午时,今上回到后宫,亦直入柔仪殿,且将苗贤妃召了过去。
苗贤妃这一去便是许久,公主等得有些忐忑,不安地问我:“李玮不会跟我爹娘胡说什么罢?”
我朝她浅笑着摇了摇头,让她宽心,但私下展望我们将来,自己也觉前途茫茫,雾锁楼台一般看不到光亮。
李玮多半不会在帝后面前主动提及我与公主之事,但皇后既已察觉,必会暗中追问梁都监与韩氏等人,前因后果,一定瞒不过她。今上现在可能也知情了,那我与公主,只怕很难寻回以前那种安宁的状态。
后来,苗贤妃先回到阁中,神色果然凝重许多,摒退袛应人后,便低声问我和公主是否有不适当举止。我缄默不语,而公主自然明白她意思,立即激烈地否认,不肯听母亲再就此多说一句。苗贤妃无奈,只好说:“现在我也不想追究下去,只盼这事能尽快消停,别再闹大了。无论你们之间是怎样,别人问起,都一定要统一口径,不要承认任何事,切勿露半点口风,让人抓住了做把柄。”
少顷,有皇帝身边近侍过来,宣召我入福宁殿面圣。我正欲领命,公主却拉住我,对那近侍道:“你去跟官家说,公主有事让怀吉做,不许他离开。若官家要问话,请过来问公主也是一样的。”
近侍愕然,但还是答应了,离开仪凤阁去向今上复命。一待他出门,苗贤妃便责怪公主任性,竟公然违抗今上命令。而公主倔强地摆首,道:“我不能放怀吉走。如果他一人去见爹爹,不知爹爹会怎样责罚他。”
晚间今上亲自来仪凤阁,与苗贤妃母女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劝公主原谅驸马,夫妻日后好生相处之类,对我的态度无大异状,只是偶尔掠过我的目光有些冷肃。末了,他起身回寝殿,似不经意般,对我这样说:“怀吉,我殿中有几幅不错的书画,你随我去取了带给公主看看。”
我答应,准备随他出门,而公主立即上前,对今上道:“爹爹要赐女儿书画,随便遣个小黄门送过来便是,何必让怀吉过去取?”
此时的她像只刺猬一样格外警觉,任何关于我的事都会令她瞬间竖起身上的刺。今上看着她那戒备的眼神,大不痛快,忍不住斥道:“没错,我就是要让怀吉过去,问他几句话。你这样紧张,如此防备,被人看见,真是成何体统!”
公主移步挡住我,盯着父亲,镇静地回答:“我不要体统,我只要怀吉平安。如果你们认定我们有错,便会让他承担所有罪责。怀吉一无所有,如果不在我身边,谁来保护他?”
这话令今上久久无言,不知是气恼、感慨,抑或是联想起了什么,他目中渐渐浮出一层水色微光。最后他黯然离去,临走前抛下一句话:“希望此事别被言官留意到……你们自求多福罢。”
但次日我即意识到他这个愿望注定会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