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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时轮的述说(1 / 1)

岚在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沮丧地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被荒凉的群山围困。这是个永远没有春天的地方,冰冷的泥土在他脚下嘎扎作响,上面没有任何植物,甚至地衣。他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块又一块比他高大一倍的巨石,石上蒙满灰土像是从来没被雨水冲洗过。太阳像个肿胀的血红圆球,比最热的夏日还耀眼,刺得他双眼生疼。它刻板地挂在铅制大锅般的天空上,伴随在它四周的是黑色和银色的云朵,积压在地平线上。虽然云层如此厚重,周围却连一丝风也没有;虽然阳光如此猛烈,空气却像深冬般寒冷。

岚边跑边回头看,却看不到是谁在追赶他。身后只有荒野和黑乎乎的山脉,不少山顶上还冒着黑烟,直飘到天际混入云中。虽然他看不见,却能听到追赶者的声音在身后嚎叫,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怪声。它们因追逐猎物而兴奋,因闻到鲜血而疯狂。是半兽人!它们越来越近,而他的力气快要支撑不住了。

绝望中,他匆匆爬上一个刀刃似的山脊,但眼前的情景令他哀叹着跪倒在地:这是一个巨大峡谷的边缘,谷底远在千尺之下,覆盖在灰蒙蒙翻滚着的迷雾之中。雾浪移动得比任何大洋的海浪都慢,夹杂着不时的红色闪电,像是底下有熊熊烈火一闪即逝。峡谷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伴随着闪电,有时这些闪电竟然是从地面往天空劈去的。

如果仅仅是这个峡谷本身,并不能令他失去继续逃跑的勇气。是那座山,它从沸腾的水雾中间拔地而起,比迷雾山脉的最高峰还高,黑暗得把所有希望都吞噬,阴冷的尖顶像匕首般直插天堂。是它,夺走了岚最后的力气。虽然他从没有见过这座山,但是他认识它,关于它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太快以至于他来不及抓住这些片断。但是他知道自己认识它。

无形的手指伸到他身上,拉住他的手脚企图把他拖向那座黑山。他扭动着身体反抗,手脚都绷得紧紧的,手指紧抓着地面插入石中。心脏像是被鬼魅的丝线缠绕着,拉扯着,呼唤着要他向那座黑山走去。他泪流满面,趴倒在地上,意志像是水一般一点点被吸走。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抵挡不住了,他将会响应召唤而去,顺从地执行对方的任何要求。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感情:愤怒!他不是一头任由人推着赶着进羊圈的羊!愤怒在他剩余的意志中萌生,他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地抓住它。

一个飘忽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侍奉我吧。这是一把熟悉的声音,只要他仔细聆听,就一定能认出它来。侍奉我。他拼命摇头要把这个声音甩掉。侍奉我!他愤怒地朝那座黑山挥舞拳头:愿光明毁灭你,刹依坦!忽然间他身边的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一个身影穿着干涸血迹般颜色的斗篷,向他逼近,它有脸,正看着他但是他不想看到这张脸,甚至不想想到它。因为即使只是想一下都会令他受伤,令他精神崩溃。它的手向他伸过来。无路可走的岚不顾一切跳下了悬崖。

他必须远离这个身影,越远越好。他下坠着,空气像鞭一般抽打他的身体。他想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呼吸,更别说呼喊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才那片荒地上了,也不再下坠。脚下是冬天的枯草,看起来像是枯萎的花。他看看四周,是个平原,点缀着光秃秃的树木和灌木丛。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几乎开心地笑了。远处也有一座大山,峰顶是平的,几乎从中间裂成两边,但是这座山没有任何恐惧或者绝望的气氛。虽然在这样的平原上突然耸起一座山有点奇怪,但是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山。

山下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中央有个岛,上面有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就像吟游诗人的故事里描写的那些传奇城市一样,围绕着白色和银色的城墙,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完全安下心来,高兴地向城市走去。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城墙之后有安全和平静。

当他走近,他看到许多高塔和城堡,互相之间由奇妙的跨桥连接。岸边有拱桥连接岛上的城市,他可以看到桥上雕刻的花纹,如此精致,令人觉得它根本无法承受桥下飞奔的河水。在桥的那边是安全,是避难所。

突然一阵寒意侵入他的骨骼,冰冷粘湿他的皮肤,周围的空气变得阴寒散发着恶臭。他头也不回就往前跑,因为他知道身后的追逐者正伸出令人血液凝固的手指要抓住他的斗篷,触摸他的背脊。那个身影吞食光明,那张脸他不记得它的样子,他拒绝想起那张脸的样子,只知道它万分恐怖。他跑着,土地在他脚下后退,山川平原在他身边飞过他像被赶上绝路的狗般想张口狂吼。那座围绕着闪烁城墙的城市却离他越来越远,他跑得越拼命,它离去得越快。他唯一的避难所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地平线上的一个苍白的斑点。追逐者的冰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他知道如果被那只手碰到他的身体,他就会发疯,甚至更糟,糟得无法想象。就在他明白这一点的同时,他绊倒了。

不!他嘶声大喊喊声变成了哼哼声,因为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刚才见过的跨河大桥的桥面上。笑容满面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令他想起开满野花的原野。有些人跟他说话,用的是一种听起来似曾相识的语言,但是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表情很友好,而且用动作示意他向前走,走过这座装饰华美的大桥,走向那闪耀的嵌着银色条纹的城墙和里面的高塔城堡,走向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安全。

他随着人群走过大桥,穿过雄伟的城门,走入城中。里面简直是一个梦幻之境,每一座建筑都像一座宫殿,每一砖、每一瓦都构造得如此完美使凡人屏息。没有一座房屋,没有一座纪念碑不令他叹为观止。大街上飘扬着乐声,有一百多首不同的曲子,但是跟人群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十分协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是美味食物的香气和无数鲜花的花香结合的味道,就像是世界上所有的香味都集中到了这里。

他所走的这条街道铺着平滑的灰色石板,十分宽敞,笔直地通向城市的中心。街道尽头是全城最高最大的雪白城堡。那里就是他的安全之地,是他寻求知识的殿堂。不过这座城市本身已经如此绝妙,稍迟一些再到那个城堡去也不迟。于是他转了个弯,向旁边一条较窄的街道走去,那里有杂耍艺人,有小贩在叫卖奇异的水果。

可是在这条街的尽头,也有一座雪白的城堡。仔细看看,竟是跟刚才是同一座。啊,我只是想稍微逛一会儿,他想着,再了转一个弯。街道尽头,还是那座城堡。他固执地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每一次那座城堡都出现在他眼前。他转身向反方向跑去但马上刹住脚步。在他的前面,仍然是那座雪白的城堡。他不敢回头看,害怕看见的还是它。

身边的人们依然面带友好神情,但是已经显露出失望。是我令他们失望了吗?他疑惑着。他们仍然指引他向前走,但是现在带着乞求:到那座城堡去吧。他们的眼神充满渴望,只有他可以满足他们,只有他能拯救他们。

即使他只是向前迈出一步,也马上令他们的失望退去,令欢笑挂满他们的脸庞。他们跟他一起走,孩子在他前面以花瓣为他铺路。他疑惑地回头看去,不明白这些花瓣是为谁而撒,但是他的身后只有更多的人们微笑着示意他向前走。这么说是为我撒的?他心想。奇怪地,这么想以后,这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有人开始唱歌,然后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所有人齐声唱着光荣的颂歌。他依然听不懂歌词,但能体会出歌中的多重奏传达着获得救赎的欢乐。演奏家在人群中活跃地穿插着,吹笛子、弹竖琴和打鼓,奏出各种调子的赞美曲,还有很多他听过的曲子也被流畅地接续起来。女孩们在他身边跳舞,把鲜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他颈上。她们朝他微笑,喜悦随着他的脚步而增加。他情不自禁地报以同样的微笑,加入她们的舞蹈中,跳着纯熟的舞步,就像是他从出生以来就已经会跳舞一般。他仰头开怀大笑,脚步前所未有地轻松。他记不起他所跳的舞蹈的名字,但这不重要。

这是你的命运。脑海中一个声音轻声对他说。这句话像一条主线隐藏在所有的歌曲中。

人群簇拥着他,像海浪推动着树枝般涌进城中心的一个大广场。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座白城堡是一座巨大的浅色大理石宫殿,像是用一块巨石直接雕刻而成似的。弯曲的宫墙撑起高耸的圆拱顶形成优美的螺旋指向天空,完美得令他窒息。广场上有一道用质朴的石头砌成的宽阔楼梯通往宫殿入口。人群在楼梯前停下了脚步,但歌声更嘹亮了,托着他的脚步把他送上去。这是你的命运。那把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更坚决,更急切了。

他停下舞步,毫不犹豫地走上楼梯这是他的归宿。

楼梯顶部是装饰着蔓叶花样的宏伟宫门,雕工精细雅致如自天成。门在他面前打开,他走进去,门又轰隆一声关上了。

眼前是一只迷惧灵!我们等你很久了。它嘶声说道。

岚猛地弹起身来,颤抖着急促地喘着粗气,双眼惊恐地盯着前方。塔还在熟睡中。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缓过气来。壁炉的炉架上铺着新换的煤床,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很明显在他睡着时有人来整理过。他盖的毯子在他惊醒时滑落在地上。那幅临时担架不见了,他和塔的外套挂在门边。

他抖着手抹去脸上的冷汗,担心自己在梦里那样大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不知道是否也会引起他的注意?窗外天色已暗,圆圆的明月已经升起,晚星在迷雾山脉的上空闪耀。原来在他的睡梦中白天已经过去了。他睡着时一直把剑压在身下,被剑柄顶住的肋骨现在又酸又痛。他轻轻按摩着痛处,这才想起自己的胃里仍是空空如也,再加上昨晚的经历,难怪会做恶梦。

想到这他的肚子雷鸣般响起来。他挪动着僵硬的双脚站起来,走到艾维尔夫人留下的盘子前,把餐巾揭开。牛肉汤和面包都还是暖的,明显已经换过了。一旦艾维尔夫人决定你需要吃一顿热餐,她就会不停地来更换直到你把它吃下去。

他喝下一大口肉汤,往面包里夹上肉片和芝士,大口咬着走回床边。

艾维尔夫人肯定也来照料过塔了,他的脏衣服被脱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叠放在床头柜上。一张毛毯把他盖得一丝不漏。岚伸手轻抚父亲的额头时,他睁开了眼睛。

我总算看到你了,孩子。玛琳(译者:艾维尔夫人的名字)说你在这,但是我没法坐起来所以看不见你。她说你太累了,所以不肯叫醒你。啊,一旦她做了某个决定,就算是布兰也没法让她改变主意。塔的声音很微弱,但是眼神清明。那个艾塞达依说得没错,岚想,只要足够的休息他就可以恢复得跟没受过伤一样。

您要吃点东西吗?艾维尔夫人留下了一盘食物。如果肉汤也能吃饱的话,她已经喂饱我啦她不肯让我吃其他东西。你说,男人要是胃里只有肉汤怎么能不作恶梦说着,塔忽然摸索着从毯子下伸出手来摸了摸岚腰间的剑,怎么?原来我不是在做梦。玛琳告诉我说我在生病时,我还以为我一直都在啊,无所谓了,只要你没事就好。农场怎么样了?岚深吸一口气:半兽人把羊都杀掉了。我猜奶牛也是。我们家需要一次彻底的大清洁。他挤出一丝笑容,我们算幸运的了。它们烧毁了半条村。他把所有事情,至少,大部分事情都告诉了父亲。塔听得非常仔细,时不时问一些关键问题。岚发现自己不得不跟父亲讲述从树林返回农屋的经过,连带着必须提到他杀死了一只半兽人。然后他被迫说出奈娜依宣布塔已经没得救了,以此解释为什么是一个艾塞达依而不是贤者给他做治疗。塔对于艾蒙村来了一个艾塞达依显得很吃惊。不过岚还是把从农场到村里的经过省略掉了,他不想提起当时的迷惧灵和它带来的恐惧,那些当然不是恶梦。他更不想提起父亲在高烧之中说过的话,现在不是提到那些的时候。不过,茉莱娜所说的事,是一定要说的。

这可真像吟游诗人的故事,塔听完后喃喃说道,半兽人要你们这些男孩子做什么?或者说,暗黑魔神要你们做什么?愿光明帮助我们。您觉得她在说谎?但是她说的关于遇袭农场,还有鲁罕先生和蔻顿先生的屋子的事都是真的。塔静静地躺着,好一会儿才说:告诉我她是怎么说的?我要听她的原话,就像是她本人重新说一遍一样。这可有点难了,谁能记住别人说的话的每一个词呢?岚咬着嘴唇,挠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回忆着。我再想不起别的了,他最后说道,其中有些我不记得她是不是就是那样说的,但是应该很接近了。你做得很好。她应该就是这样说的。艾塞达依说话都非常有技巧。她们从不说谎,但是她们告诉你的事实跟你所理解的事实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你要提防她。我从故事里听说过这些,岚答道,我不是孩子啦。你不是,你不是。塔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烦地耸耸肩,但我还是应该跟你一起去,双河外面的世界跟艾蒙村差得远了。这句话本来是一个契机,可以趁此询问父亲过去在外面的经历,还有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问。但是岚没能抓住,而是意外地张大了口,就这样而已?我还以为您会劝我不要走呢,以为您会找出一百个理由来阻止我。这时候他才明白到自己其实一直希望着父亲能说出着一百个这样的理由,而且个个理据充分。

没有一百个这么多啦,塔失声笑道,不过我的确想到一些,只可惜它们都不够好罢了。如果半兽人要对你不利,那么你呆在塔瓦隆会比留在这里安全得多。只不过需要随时保持警惕,因为艾塞达依从来做事都只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她的理由跟你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那个吟游诗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岚缓缓说道。

他说得对。你要仔细聆听,深切思考,还要小心说话。这是你在外面要时刻记住的行为准则,尤其是在面对艾塞达依时。对守护者也要如此。不论你跟兰恩说什么,都跟你直接跟茉莱娜说一样。因为只要是守护者,就是跟艾塞达依两位一体的,就像太阳一定会在早晨升起一样决无例外。他不会对她保守任何秘密。虽然艾塞达依和守护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在很多关于守护者的故事里都占有重要地位,但是岚对此了解不多。这似乎跟守护者的战斗力有关,或者是某种交换。在故事里,守护者从中得到非常多的好处,比如伤势恢复得比普通人快,同样的不吃不喝不睡但是能走更长的路程。听说,如果离半兽人或者其他邪恶生物足够近,他们还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解释了为什么昨晚兰恩和茉莱娜在袭击开始之前就发现了敌人。至于说艾塞达依从中得到了什么,故事里只字未提,但是他敢肯定她们一定得到了某些东西。

我会记住的,岚答应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整件事都很荒唐,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我也希望我知道,孩子。见鬼,我希望我知道。塔又重重叹了口气,啊,鸡蛋打碎了就是打碎了,谁也没办法把它恢复原状不是吗。不说这个了,你几时走?我过一两天就可以下床了,到时候我们来想想怎么再养一群羊吧。欧伦?道特立有一群不错的羊,现在很多牧场的草都没长好,他大概很乐意分些给我们哦,钟?坦勒也是。茉莱娜那个艾塞达依说您得在床上呆几个星期。塔想说什么,但是岚继续道,她已经告诉艾维尔夫人了。噢。嗯也许我能说服玛琳改变主意。但是塔的样子显得信心不足。他忽然严厉地看了岚一眼:你这样回避我的问题,就是说你很快就要离开了?是明天?还是今晚?今晚。岚平静地说。

塔哀伤地点了点头:是吗。好吧,既然非走不可,那最好不要耽搁。不过我们走着瞧吧,他烦躁地拨弄着身上的毯子,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我就能动身追赶你们了。我非要下床不可,看看玛琳是不是真能把我困在床上。门上传来轻轻的敲打声,接着兰恩的头从门缝里伸进来:你们赶快道别吧,牧羊人,然后到楼下来。下面有些麻烦事。麻烦?岚奇道。

守护者不耐烦地低吼道:快点来就是!岚匆忙抓起斗篷,正准备解下挂剑的腰带,塔说道:戴着吧,愿光明的意志保佑我们俩都用不着它,但是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伙计,你听着,要保重啊。岚不顾兰恩的催促,弯身下去拥抱父亲:我答应您,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塔笑了,他虚弱地回拥着岚,轻拍他的背部,你当然会回来。到那时候会有一群比现在多一倍的羊儿等着你。好了,去吧,不然那家伙要杀人了。岚依依不舍,况且他心里还有一个一直想问,但是不知道该如何问的问题。可是兰恩大步闯进房里,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守护者换上了一件暗灰绿色,表面覆盖着鳞状金属片的束腰外衣,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们得赶快。难道你听不懂麻烦这个词吗?房门外马特在等他们,他穿着斗篷外套,带着弓,挂着箭袋,焦虑地转来转去,不时往楼梯方向瞥一眼,半带不耐,半带害怕。这可不是在讲故事啊,岚,你说是吗?他沙哑地问道。

到底是什么麻烦?岚质问道。但是守护者不理睬他,而是大踏步走上前,两步并作一步下楼去了。马特朝岚匆匆做了个跟着来的手势,也跟着跑下去了。

岚披上斗篷,赶紧跟上。大堂里灯光很暗,不少蜡烛已经烧完,剩下的也摇摆不定。只有他们三人,马特站在旅店正面的一个窗子旁,小心地往外窥视着。兰恩把旅店大门打开一条缝,从缝里向外看去。

岚好奇地走到兰恩身边。守护者轻声叮嘱他小心点,把门缝开大了点好让岚看见门外。

起先他不明白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群村民,大约有三、四十人吧,聚集在小贩烧毁了的货车架子旁,有几个人手里举着火把。茉莱娜背对着旅店,面对他们站着,很随意似地靠着手杖。哈里?库林和他的兄弟达尔以及比利?康伽站在人群最前面。辛?布耶也在,看起来不太自在。令岚吃惊的是,哈里居然向着茉莱娜挥舞拳头。

滚出艾蒙村!这个一脸酸腐味的农夫喊道。人群稀稀拉拉地附和他,但是显得很犹豫,也没有一个人逼向前。他们也许敢藏在人群中跟艾塞达依叫板,但是要他们单独站出来,就不敢了,尤其是在这种随时会激怒她的场合。

是你引来了那些怪物!达尔吼道,挥舞着手里的火把。比利带领人群附和着喊道,是你把它们带来的!、是你的错!哈里用胳膊顶了顶辛?布耶,老茅屋匠扁扁嘴斜瞪了他一眼,才喃喃说道:那些东西那些半兽人在你们来了之后才出现。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边说边东张西望像是想找个地方躲开似的,你是个艾塞达依。我们双河不欢迎你这种人。哪里有艾塞达依,哪里就有麻烦事。若你留下,麻烦只会越来越大。他的演说没有引起任何村民的反应,哈里无奈地皱着眉,忽然一把夺过达尔的火把指向茉莱娜:快滚!他喊道,不然我们烧死你!人群陷入寂静,只剩下后退的嗦嗦脚步声。双河的人们在面对敌人时可以毫不犹豫地反击,然而他们不是喜欢暴力的人,最多挥舞一下拳头,这样的威胁行为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辛?布耶,比利?康伽,还有库林兄弟被大家留在了前头,比利自己都有点想往后退。

哈里因此显得略略退缩,但他很快又恢复了。滚出去!他坚持喊道,达尔跟着他喊,而比利虽然也跟着喊,却明显底气不足。哈里朝人群怒目而视,但多数人都躲避他的目光。

突然布兰?艾维尔和哈罗尔?鲁罕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艾塞达依和人群之间。村长手里随意地提着一个大木槌,他通常是用它来敲打酒桶上的木栓的。我好像听到有人想烧掉我的旅店?他轻声问道。

库林兄弟立刻后退一步,辛?布耶也往旁边挪,比利?康伽更是立马缩入人群中。不是,达尔慌忙解释,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布兰呃村长。布兰点点头:嗯,那么,我听到的是,你在威胁我店里的客人?她是个艾塞达依,哈里生气地开口道,但是哈罗尔?鲁罕动了,他赶紧把下面的话吞回去。

其实铁匠只不过是伸展伸展筋骨而已,他举起粗壮的手臂,握紧巨大的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但是哈里看着他的样子却像是看着一对大拳头在自己鼻子底下挥舞似的。哈罗尔双手抱在胸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不是想打断你的,继续说。但是这时候的哈里缩着脖子一副恨不得消失的样子,哪里还有话说。

你们真让我吃惊,布兰怒道,派特?艾卡阿尓,你儿子昨晚把脚摔断了,但是我看见他今天走路走得好好的是她的功劳。艾华?散温,若不是她伸出援手,你现在还背负着那道又长又深的刀伤,像一条等待清肠的鲤鱼般趴在地上。现在这道伤痕痊愈得像是一个月前的旧伤。还有你,辛。茅屋匠正在往人群中溜,闻言停下脚步,在布兰的瞪视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村议会的人,尤其是,居然是你。你的胳膊,被烧成黑炭,若不是她,早就废了。你竟然恩将仇报,你不害羞吗?辛略为提起右手看了看,又生气地把目光移开。我无法否认她所做过的一切,他喃喃说道,面露羞愧,她救了我,救了其他人,但是他以哀求的语气继续道,但是她是个艾塞达依啊,布兰。如果那些半兽人不是为她而来,那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双河不能接待艾塞达依,这样才能远离她们的麻烦。几个躲在人群里的人喊道:我们不要艾塞达依的麻烦!、请她走吧!、赶走她!、若不是她,那些怪物怎么会来?布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正要说话,茉莱娜忽然双手挥舞起手杖在头上旋转,一簇白色的火焰在手杖的两端浮现。尽管手杖在转动,但这两簇火焰丝毫不受影响,笔直地向上窜动。岚和村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布兰和哈罗尔也往一边挪开离她远点。她唰地停止舞动,双手持着手杖横在身前,两端的火焰仍跳动着,比人们手中的火把还明亮。村民纷纷躲避,伸手遮在眼前挡住那刺目的光辉。

难道这就是艾伊门的后裔吗?艾塞达依的声音不高,但是摄人心魄,小人物为了争取像兔子般躲藏的权利而吵闹不休?你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血统。然而我依旧希望,它还残存在你们体内,深藏在血液和骨髓中。愿这最后的一丝血脉在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中给予你们力量。没有人说话,库林兄弟的表情说,他们再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布兰问道:忘记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就是我们,诚实的农夫、牧羊人和工匠,从来没变。我们是双河人。在南方,茉莱娜说道,流淌着你们称为白河的大河。然而在遥远的东方,人们称它为曼瑟兰德勒。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在古老的语言中它的意思是来自山岳国之水。闪着光芒的水啊,它曾经流过一片勇敢美丽的土地。两千年前,曼瑟兰德勒在一座山城的墙外流过,这座山城建造得如此美妙,连巨灵族的石匠都为之惊叹。农场和村庄布满了这片土地,还有你们称为暗影森林的地方,甚至更远。住在这里的人们自称为山岳国之民,曼瑟兰人。他们的国王名为艾伊门?艾?卡尔?艾?索林索林之子卡尔之子艾伊门(译者:就是索林的孙子。艾和阿是贵族命名的方式,表示某某之子和某某之女。),他的王后是伊德妮?阿?伊兰?阿?卡兰。艾伊门,如此无惧,即使最伟大的称誉也无法赞美他的勇气。就连他的敌人,也用拥有艾伊门之心来比喻勇敢的人。伊德妮,如此美丽,连花儿也为她开放以博她一笑。他们两人,是勇敢,美丽,智慧,还有至死不渝的真爱的完美象征。哭泣吧,如果你有心,为失去他们而伤痛,为遗忘他们而羞愧;哭泣吧,为他们血统的失落而哀悼!她略微停顿,村民鸦雀无声。岚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的话语深深吸引。当她再次开口时,他完全沉浸其中。

将近两个世纪以来,半兽人战争蹂躏着世界。不论在哪里,只要有战役,就有曼瑟兰人,他们的红鹰旗帜总是飘扬在最前线。他们是暗黑魔神的眼中钉,肉中刺。曼瑟兰人的歌声,决不向黑暗屈服;曼瑟兰人的歌声,是永不折断的利剑。当消息传来,说半兽人军队正朝着他们的家园行进时,曼瑟兰人正远离家园,在被称为鲜血之原的贝卡平原作战。不可以坐等自己的家园被毁,因为暗黑魔神的军队企图灭绝他们,企图像砍倒巨大橡树般将他们连根拔起;不可以毫不反抗坐地哀嚎,因为他们是山岳国之民。于是,尽管路途遥远,他们毫不犹豫地踏上归途,离开刚刚取得胜利,仍被灰土、汗水和鲜血覆盖的战场,日夜兼程赶回家乡。因为他们亲眼见过被半兽人军队摧残的土地,如今曼瑟兰受到如此的威胁,没有一个战士能安睡。他们唱着激昂的战歌,带着朋友的祝福、敌人的畏惧如乘风般飞快前进。当暗黑魔神的军队扑向曼瑟兰的土地时,山岳国的战士背靠着塔兰德勒挡在它们面前。一些村民不禁欢呼一声,但茉莱娜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述说。他们面对的邪恶军队强大得足以令最勇敢的人气馁。乌鸦遮挡天空,半兽人覆盖地面。恐怖领主指挥着成千上万的半兽人和暗黑之友(译者:侍奉暗黑魔神的人类)。在夜晚它们的营火比天上繁星还多,映照着巴阿扎门的旗帜。巴阿扎门,黑暗的中心,谎言之父的古老名字。它当时仍然被囚禁在刹幽古,一旦它被释放,即使全人类联合起来,也无法反抗。但光是恐怖领主和这些邪恶的生物,也已经令这旗帜充满死亡的气息,令面对它的人灵魂颤抖。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必须站起来,他们的家园就在河的对岸。他们必须阻止这支邪恶军队入侵他们的山岳国。艾伊门已经发出求援的信息,友军承诺三天内一定赶到,在这之前他们必须把敌人阻挡在塔兰德勒。三天啊,面对的是敌人压倒性的不用一个小时就能把自己淹没的军力。然而他们办到了,靠着奋不顾身的攻击,靠着誓死的反抗,他们撑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三天!大地变成了屠场,但是没有一个敌人能渡过塔兰德勒。可是到了第三天晚上,没有援军,没有信使,只有他们孤军奋战。六天过去了,九天过去了,到了第十天,艾伊门苦涩地明白到自己被背叛了。没有增援,他们再也护不住这条河了。他们怎么办啊?哈里追问道。火把在冰冷的夜风中闪烁,但是没有人动手裹紧身上的斗篷。

艾伊门带领军队渡过了塔兰德勒,茉莱娜回答,把身后的桥梁毁掉,并且向国民发布命令,要他们尽快撤离,因为他知道那些半兽人迟早会找到方法渡河。甚至就在他发出命令的同时,它们已经开始渡河,曼瑟兰的战士再次开始战斗,以自己的生命为国民换取珍贵的撤退时间。在曼瑟兰城里,伊德妮指挥她的人民有组织地躲入最深的林中、最远的山里。但是有一些人不愿意逃走,起先只有点点滴滴,渐渐形成小河,最后聚成洪流!人们向前走,但不是走向藏身之处,而是走向战场,加入为家园而战的队伍中。牧羊人拿起弓箭,农夫操起干草叉,木匠挥舞斧头。女人们也来了,肩膀上搁着她们能找到的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工具,肩并肩地走在男人的身边。谁也不愿意踏上不归路,然而这是他们的土地,传承自父母,又将转交给孩子的土地,他们甘愿为它付出代价,以鲜血浸泡它的每一分、每一寸。终于,艾伊门最后的军队被逼到了这里,就在这里,这个你们如今称为艾蒙村的地方。在这里,半兽人的军队包围了他们。她的声音带着冰凉的泪水:半兽人和暗黑之友的尸体堆积成山,但是它们怎么也杀不完,无穷无尽地涌上来。只有一个可能的结局:到了那天的傍晚,在红鹰旗帜下再也没有活着的战士了。永不折断的利剑粉碎了。在迷雾山脉里,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曼瑟兰城里的伊德妮感觉到了艾伊门的死,她的心也随之死去,只剩下复仇的渴望,为她的爱人,为她的人民,为她的土地复仇。哀恸中她向真源伸出双手,引导唯一之力猛烈攻击半兽人军队。那些恐怖领主,不论是正在讨论它们的计划,还是正在训诫它们的手下,瞬间死亡。这些暗黑魔神多年培养的领军者在呼吸之间化为烈火,恐惧吞噬了它们刚刚获胜的军队。半兽人像野兽逃离森林之火般四散,向北方和南方逃去。因为没有了恐怖领主的协助,塔兰德勒淹死了成千的半兽人。它们逃过曼瑟兰德勒后,把河上的桥拆毁,因为惧怕身后有追兵。它们逢人便杀,一路落荒而逃直到曼瑟兰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一只半兽人。最后的复仇终于到来,半兽人军队如尘土般被旋风吹散,被其他人民、其他军队逐一消灭。参与艾伊门之战的半兽人一只不剩。然而曼瑟兰人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伊德妮使用的唯一之力远远超过任何人类在没有外物辅助之下可以承受的限度,敌人的领军死亡之时,她也付出生命,反噬的唯一之力引发大火,将曼瑟兰城烧为灰烬,只有曼瑟兰的人民活下来了。农场、村庄和城市,全都没有了。别人说,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离开重新再来。然而曼瑟兰人不这么认为,他们为这块土地付出了前所未有的鲜血和希望,他们跟这块土地之间有着比铁索还坚固的羁绊。战争继续在其他的地方进行着,渐渐地,这块土地被世界遗忘了,最后,他们自己也遗忘了战争。曼瑟兰的辉煌一去不返了,它冲天的尖顶和飞溅的泉水成了梦中的幻境,在它的人民的脑海中渐渐淡化。然而,他们,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拥有着这片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拥有它,尽管岁月已经把它的来历冲刷的一干二净。他们拥有它直到今天,传到你们的手里。为曼瑟兰哭泣吧,为永远失去的一切哭泣!茉莱娜手杖上的火焰熄灭了,她如同手执千斤重担般缓缓把它放下。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只有风在哭嚎。然后派特?艾卡阿尓走上前来。

我没有听说过你这个故事,这个长着长长下巴的农夫说道,我不是暗黑魔神的肉中刺,永远不可能是。但是我的孩子威尓是你治好的,所以我为自己在这里而羞愧。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谅我,但不管怎样,我都要走了。对我来说,你愿意留在艾蒙村多久都可以。他飞快地低了低头,几乎是鞠了一躬,转身推开人群离去了。其他人也面露愧色,开始喃喃说着道歉的话,一个接一个地散去了。库林兄弟酸溜溜地最后瞪了茉莱娜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终于也一言不发地走了。比利?康伽更是一早就不见了。

兰恩把岚拉开,将门关上:我们该走了,孩子。说着他就向旅店后面走去,你们两个跟着来,快!岚犹豫着,跟马特交换着疑惑的眼神。当茉莱娜讲述那段故事时,即使艾维尔先生的德胡兰马也拉不动他。如今,却是另一种力量绊着他的脚。真的要走了?一旦跟着守护者离开旅店,走入黑夜他强迫自己振作,坚定决心,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且不管这次旅程有多远、多久,他一定会回来。

你们在等什么?兰恩站在大堂的后门边问道。马特一惊,赶忙向他走去。

岚在心里说服自己:这将是一趟伟大的冒险。他一边想,一边跟随他们走过后门,穿过黑乎乎的厨房,走到马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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