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以高龄之躯宠幸才人时突然驾崩,为了先帝的体面,太医只能称先帝过劳猝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大臣们都明白怎么回事,一个驾崩的暴君也不再值得他们在意,夜深人静,大臣们在家中听到皇宫传来的丧钟,想到的第一件大事都是太子才四岁,继位后肯定需要人摄政,摄政人选先帝可有指派?
京城戒严,大臣们连夜起来陆续前往皇宫跪在皇城门外跪送先帝时,苏梨已经率领后宫妃嫔、太子、福慧公主等公主跪到了崇政殿,一起为龙床上的明宗哭丧。
低阶妃嫔们都跪在外殿,内殿除了皇子公主,便是苏梨以及几位老资历的妃子。
苏梨一身白衣,帕子上抹了一点辣椒,熏得眼圈红红的。
四岁的太子与福慧公主一左一右地跪在她身边,是真的在哭。
其他的小公主们一年也见不到明宗几次,对于明宗的死她们个个麻木,就算哭也可能是为了别的情绪,只有苏梨的这对儿龙凤胎,真切感受到明宗的宠爱,所以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一片哭嚎当中,魏融弯着腰从外面进来,俯身对跪在最前面的苏梨道:“娘娘节哀,外朝还有几宗急务需请娘娘做主。”
魏融说话的时候,苏梨身后众妃的哭声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都想知道是什么急务。
苏梨抬头去看魏融。
魏融从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的手中接过一个上了锁的黑底漆金雕双龙的匣子,双手托着对苏梨道:“娘娘,先帝在世时曾立下遗诏锁于此匣中,钥匙交给了首辅顾缜顾大人保管,言明他驾崩后即刻召内阁五位大臣进宫,开启此匣,宣告遗诏。”
看起来威严肃穆的匣子上,挂着一把金制的小锁。
苏梨真的好奇这匣子里藏了什么遗诏。
明宗从来不对她说政事,更未谈及过遗诏,魏融也没有与她说过,两人仿佛都认为他们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许要她一个女人过问,她只需要照顾好太子,只需要按照他们设定的路线往前走就是。
众目睽睽,苏梨无法从魏融的眼中看出什么,便道:“宣内阁进宫。”
魏融将匣子留在这里,他叫小太监去请五位内阁大臣。
顾缜、孙晗五人早已跪在宫门外,得了皇后的口谕,他们才得以进宫,一路神色凝重地进了崇政殿。先跪拜驾崩的明宗,再一起跪到了苏梨与太子面前。
顾缜自然带了明宗早在去年便已经交给他的钥匙。
太子已立,明宗一死太子继位顺理成章,不需要搞这么神秘的遗诏,顾缜猜测,这封遗诏主要是关于摄政人选的。
太子没有兄弟没有皇叔,放眼整个朝廷,摄政之人只能从太后与他这个内阁首辅当中选。
顾缜的首辅之位是靠前儿媳妇得来的,但顾缜从来没有把一个女人看在眼中,哪怕她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倚仗的也不过是她生下了太子,前儿媳的人没有任何堪当摄政大任的能耐,先帝又把唯一的钥匙交给了他,所以顾缜有十成把握,遗诏会宣布让他做摄政大臣。
当着后妃、太子、公主们以及四位内阁同僚的面,顾缜郑重无比地取出收于锦囊中的钥匙,转身朝明宗遗体三叩九拜,这才打开了匣子,从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来。
顾缜做做样子,要将圣旨交给苏梨。
苏梨悲戚道:“先帝信重顾大人,还是由顾大人宣读吧。”
顾缜便不再客气,一人站在殿内所有人面前,沉声宣读起来。
明宗在遗诏里交代了三件事。
第一件自然是要太子继位,第二件则是太后垂帘听政。第三件便是命令朝臣将领尽职尽责,辅佐太后与幼帝。
顾缜在宣读第二件事时,声音明显有个变化。
苏梨挺爽,但也没有因为得意洋洋。
明宗既然把钥匙交给顾缜而不是她,可见明宗其实是想让顾缜摄政的,一定是魏融从中做了手脚。但魏融的出发点却未必是单纯地要帮苏梨,苏梨摄政,魏融与她同在宫中,魏融要掌控她肯定比对付顾缜这只老狐狸容易多了。
“这,这真是先帝的意思?”等顾缜读完遗诏,苏梨神色惶惶地演起戏来,“本宫承蒙先帝厚爱才有今日之尊,可朝廷大事本宫一概不懂,如何能垂帘听政?”
顾缜看着前儿媳这惶恐的样子,既恶心又燃起一丝希望,如果前儿媳强烈拒绝摄政,或许机会又落到他头上了呢?
顾缜比苏梨更怀疑遗诏的真假,可遗诏上的字迹的的确确是明宗的,顾缜唯一的解释就是老皇帝摆了他一道,故意让他以为有机会摄政,其实是怕他在老皇帝死后做什么手脚,所以假惺惺给了他一把钥匙。
顾缜有所期待地看向另外四位内阁大臣。
陆玉容的二姐夫孙晗毫不客气地道:“娘娘不必妄自菲薄,先帝既命娘娘摄政,便是相信娘娘能协助皇帝共理朝事,又有臣等全心辅佐效力,娘娘尽管接旨罢。”
顾缜抿了抿唇,看向另外三位。
顾缜与孙晗不合不是一两天了,另外三位阁老各有立场,然而先帝遗诏在此,除非太后娘娘真的宁死也要让贤,否则他们的态度没有任何意义。
三位阁老先按照遗诏的意思,恳请太后娘娘接旨。
苏梨客气过一次意思意思就行了,现在大家一致恳请她接旨,苏梨便擦掉脸上的泪水,朝托着遗诏的顾缜伸出双手,悲伤道:“既然先帝相信本宫,本宫自此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缜不敢相信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遗诏。
苏梨红着眼圈看着他。
鬼使神差的,顾缜忽然想到了他提出要送她进宫伺候明宗时,这位儿媳哭求失败过后,便态度坚决地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要名正言顺地进宫,一是要带走善哥儿。当时顾缜没想太多,现在这两幕画面突然重合,顾缜看苏梨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难道这女人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顾缜心中狐疑地将遗诏交给了前儿媳。
不怕,外朝在他的手里,无论这女人是真柔弱还是真心机,他都不怕。
做了摄政太后的苏梨,不但暂且继承了明宗的权利,也继承了明宗身边的大太监魏融。
从明宗驾崩后,苏梨身边便围满了人,直到快黎明了,苏梨才得到了一个时辰左右的休息时间。
魏融扶她回了崇政殿后面的中宫。
“睡不着,哪个手巧,帮哀家捏捏额头。”
苏梨疲惫地躺到床上,闭着眼睛吩咐道。
魏融叫小安子下去,他亲自服侍新主子。
苏梨的寝殿很大,小安子、如意等人在外面伺候着,只要魏融与苏梨注意点,窃窃私语绝传不出去。
苏梨好像真的睡着了,仰面躺在床上。
魏融跪坐在床边,伸手帮她按揉额头,默默凝视她的脸庞。
初见时她二十四岁,如今也已二十八岁了,将近而立,可魏融觉得她好像一点都没变,肌肤依然白皙光洁,水嫩饱满,完全不似一个生过三个孩子的娘亲。
明宗活着时,魏融必须小心翼翼,见到她要保持距离,除了扶着她走路,整整五年,这是魏融第一次与她有略微亲密的举止。
苏梨忽然睁开了眼睛。
魏融回避不及,与她目光相触。
苏梨的眼睛很平静,就像一泓清凉的甘泉,魏融见了,便垂下眼帘,掩饰了自己的心思。
其实魏融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生出了这种心思。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女人?因为她为他生了一对儿龙凤胎?魏融只知道,她与两个孩子是他活了三十多年唯一在意的一件私事,除此之外,他谋划算计的全是复仇。
“你在想什么?”苏梨看着魏融阴柔俊美的脸问,按理说他算计那么多,现在也三十四岁了,理当容易显老才对,可魏融仿佛习了什么驻颜术一样,瞧着还鲜嫩嫩的,站在一群十七八岁的小太监面前也毫不显老。
不得不说,好皮相真的很重要,如果魏融长得丑,苏梨未必会那么果断地选择找他借种。
“臣在想,娘娘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魏融抬起眼帘,笑着道。
都是老狐狸,谁会轻信谁?
苏梨轻轻推开魏融的手,翻成侧身躺着,直视魏融道:“驾崩、遗诏两件大事,你为何没有提前与我商量?”
魏融目光微变,也没有想到自己辛苦筹谋没有得到她的感谢或钦佩,竟先得了一句质问。
她现在的眼神,让魏融感到了一种压力,仿佛她不是需要他庇佑的柔弱女子,而是一个与他地位相当的上位者,虽然她的声音轻柔,似乎只是随便问问,而非秋后算账。
就在这一刻,魏融突然意识到,当年她说她想做太后,并非只要太后的虚名,而是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摄政太后。
“娘娘是在怪臣吗?”魏融还是笑,审视地观察她。
苏梨没有狡辩什么,也没有生气,摇摇头道:“怎会呢,我有今日全靠你费心经营,我对你只有感激,只是今夜连番遭遇两件大事,我没有任何准备,心中惶恐不安,如果你可以提前招呼一声,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后怕得手软脚软。”
说着,苏梨将手伸到魏融面前,白皙柔嫩的小手,果然在轻轻地颤抖。
魏融握住这只小手,声音温和宽厚:“娘娘今晚应对的很好,不必再怕。这两件事臣之所以隐瞒,是怕万一失手,先帝责罚臣一人便可,不必牵连娘娘。如今大事已成,臣保证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无巨细,都会先通禀娘娘。”
他的掌心很暖,苏梨没有急着缩回手,笑道:“那也不必,琐碎小事你一人做主就是,我可不想操心那么多,早早长出皱纹。”
魏融便细细端详她的脸,恭维道:“娘娘风华正茂,远未到忧虑皱纹的时候。”
苏梨笑了。
魏融主动松开了她的手。
苏梨一手托着下巴,好奇问他:“你真的不想恢复身份吗?我这般年纪在女子里算老的了,你才是风华正茂,无论做皇帝还是做皇叔,都可以纵情享受剩下的年华,锦衣华服,妻妾成群,哪样都比在宫里做个假公公好。”
魏融挑眉:“娘娘希望臣出宫做皇叔?”
苏梨笑道:“不是我希望,是你……你一个大男人,真的能耐住寂寞?我怕你哪天忍不住了与宫女乱来,与其那样,不如先恢复身份,做什么都坦坦荡荡。”
魏融看不出她到底是真心这么想的,还是在试探他辅佐儿子的诚心。
不过,魏融的回答只有一个:“娘娘放心,臣再寂寞,也不会自暴身份,与宫女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