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也不能明白。
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
虽说眼下隆冬时节,伤口不容易恶化,可这些伤口若一直这般迟迟无法愈合,久而久之风邪便会侵入骨肉之中,届时他的整只左手便会废掉。
世子他不在乎么?
阿阮为叶晞左手上的伤上好药后偷偷瞥了一眼他搭在腿上戴着黑色手衣的右手,只觉难过。
因为是假的,所以世子他才会一直戴着手衣么?
若真是如此,他为何还不好好爱护自己的左手?
且她还注意到,叶晞对于自己手上的伤,不仅满不在乎,更似毫无知觉。
他就像没有痛感似的。
可这世上当真有感觉不到疼痛的人?
“世子,近来不要胡乱使唤这只手了,成么?”这是这大半月来阿阮已不知第几次为他手上的伤换药包扎了,她是真的担心他的伤好不了而致落下病根,“否则待到开春你手上的伤都好不了。”
届时就更难痊愈了。
叶晞不做反应。
可阿阮非要得到他的答案不可。
只见她又扯上他的衣袖,一边轻晃一边比划道:“世子,好不好?世子你近来若是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奴来来做就好。”
她眼巴巴的模样让叶晞觉得很是有趣,却又觉得还少了些什么,还不足以让他点头答应。
他想了想,又像方才那般,倾过身子靠近她,忽地将自己的额抵到阿阮的额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阿阮怔愣。
叶晞根本不知自己这般举动有无不妥,他抵着阿阮的额后又蹭了蹭,盯着她的眉眼与嘴角,语气间满是稚气,“小哑巴你为何要管我好还是不好?”
阿阮本就因他突然的亲近而不知所措,这会儿更是怔得脑子难以思考。
“奴是世子的奴,自然是盼着世子好好的。”阿阮僵硬地比划。
只是她的回答似乎不能让叶晞满意,叶晞自己也道不上这是为何,就是觉着自己看着她这回答不舒坦,便又用力蹭了蹭她的额心,倏地拧起了眉心,有些生气道:“不是这样的。”
阿阮再一怔。
叶晞仍盯着她的眉眼,眉心愈拧愈紧。
阿阮抿了抿唇,抬眸对上他的眼,心跳得飞快,重新比划道:“奴也不知是为何,只是瞧着世子的伤总是好不了心里有些难过,还有些心疼,奴想世子好好儿的,往后的每一天都好好儿的。”
这是她的心里话,无半句虚言。
虽然他手上沾过无数人命,也不知道多少人畏他惧他甚至盼着他死,可与他相处这些日子下来,她知晓他并非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性子也并非毫无人性的残暴。
更多时候,他不过是个喜爱吃甜食、会戳着她的嘴角等着看她笑的大孩子而已。
可偏是这样的他彻夜不眠亲手给她做首饰,原因竟不过是为了她的一句“好看,喜欢”而已。
纯粹得干净。
从未有人待她如此用心又有心。
而她仅仅是个卑微的下人而已,她前一会儿甚至在害怕他会杀了她。
她根本不值得也不配世子如此待她。
只见叶晞看了她的比划后轻轻眨了眨眼,不再生气,反是笑了起来。
显然这回他是满意了阿阮的回答。
小哑巴这般的感觉对了。
他又再蹭了蹭阿阮的额,这才从她面前离开。
不想阿阮仍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大着胆子追问:“世子还没有回答奴呢。”
叶晞又再眨一眨眼,似在回想她的问题是什么。
少顷,才见得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阿阮顿时笑得两排细齿皆露了出来,很是欢喜的模样。
“世子,奴为你梳梳头吧。”许是这会儿心情愉悦,又许是叶晞这会儿极好相与,以致阿阮非但丁点不怕他,甚至还想与他多处会儿多说上些话,是以她抓着他的衣袖并不打算松开。
她的目光落在叶晞从未梳起过也从未让她梳理过的长发上。
“不要。”叶晞甩开她的手。
阿阮重新将他衣袖扯住。
他再甩开。
阿阮再抓上。
他恼了,不耐烦地瞪她,“你好烦人!”
阿阮被他斥得心一抖,险些慌得就松了手。
然而她又一边在心中飞快地默念:世子就算生气也不会杀她的,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其实世子也很好相处的!只要她坚持住!
呜呜呜……可是这样的世子她还是真的好怕!
叶晞见她迟迟不松手,还将他的衣袖抓得都皱巴巴的,气得腮帮子都胀鼓了起来。
但他却没有将她的手再拂开,而是烦躁地袍角一撩往地上一坐,语气愈发不耐烦道:“小哑巴你烦人!我这头发没什么好梳的!”
叶晞动作极大,恼得还将狠狠踢了身旁的长案一脚。
阿阮被他的动作惊了一跳,还以为他要甩袖狠抽她几巴掌了,断没想到他竟是腮帮子胀鼓鼓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还不忘斥她。
阿阮见状,这会儿非但不怕了,反是抿嘴笑着在他身旁坐下,“奴动作很快的,世子你别生气呀。”
叶晞并不搭理她,只将身子坐直了。
阿阮当即将方才被他扔在一旁的妆奁盒子捡起来放在长案上,面对着他。
她本以为这只妆奁盒子里会置铜镜,可她看了一遭,却未瞧见铜镜,只能作罢。
她挪到叶晞身后,右手拿着他特意亲手给她做的那把梳子,左手揽过他的长发,从发根至发尾,缓慢且认真地梳起来。
叶晞的头发并不算好,不是墨黑,而是微微的褐色,很软,却有些粗糙,许是常年垂散着不曾梳起过的缘故,于耳背处还有发梢处有些打结,需要耐心细梳才能理顺。
阿阮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他。
叶晞虽然很是不耐烦,却又很配合地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梳。
他不在意自己的头发,可这于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与感觉。
没人帮他梳过头发。
以前是没人在乎,后来是没有人敢。
渐渐的,他本是气得胀鼓鼓的腮帮子瘪了下去。
阿阮则是梳着梳着,梳出了万千思绪。
此番她才恍然发现,这间偌大的屋子里,没有铜镜,亦未见过梳子。
即便不是女子,这两样物事也仍是需要的。
阿阮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梳子与叶晞的长发上。
世子这长发可曾梳起过?
世子又可曾……见过自己的模样?
阿阮本想替他将长发绾起,然而她既没有男子的束发带,亦没有男子用的簪子,只能任由叶晞就这么仍旧披散着长发往东屋去了。
“将屋子收拾干净。”这是叶晞关上门时撂下的话。
这间乱糟糟的屋子终是能收拾了。
阿阮想叫他先吃了早饭再去歇息,但想到自己方才已经不要命地扯了他好几回衣袖,不敢再得寸进尺,只能恭敬地待在一旁,目送他回东屋。
回了东屋的叶晞并未歇下,而是在床脚踢了两下,这张床便如门一般慢慢往后滑开,露出地下一处方方正正好似一只巨大箱子般的储物之地。
里边堆满了各种金属部件以及各种各样的大木块,其间还有无数金银玉石,乱七八糟的,可见其主人并不是个善收拾之人。
唯一整齐的,是放在右下角的好几只铁梨木制的小箱子。
叶晞拿出放在最上边的那只小箱子,再随手拿了一块白玉石。
床归于原位,他坐在床前地上,将小箱子打开。
里边是大大小小形状不一寻常人不曾闻更不曾见过的各式刀具。
叶晞拿出其中一柄小刀,抓起玉石就要削上去。
他视线瞥过裹在他左手上一圈又一圈的棉布条。
他忽然想到阿阮前边说的且他还答应了的话。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手,眉心拧成了死结,显然是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言而有信。
好一会儿,只见他将玉石与小刀一并扔回箱子里,“啪”地将箱子盖上,尔后带着脾气从新走到阿阮跟前,绷着脸道:“小哑巴,我饿了。”
阿阮连忙放下手中正收拾的活儿,转身出屋去再给他将热烫的早饭拿来。
叶晞杵在堂屋里,发现他前边扔在地上的那些不好看的首饰全都不见了,只有那只妆奁盒子被收到了阿阮夜里窝着睡觉的那个角落里。
他蹙了蹙眉,走过去用鞋尖将其撩开。
只见那些破碎的首饰都被收进其中,哪怕是断裂的簪子、分离的耳珰以及四分五裂的镯子,只要能找到的,尽都被按照原样拼在一块儿放在里边。
明明是破碎之物,却被收之如珍视之物。
只有那把小梳子不在其中。
叶晞蹲下身来将整个妆奁盒子都打开了瞧了一遍,确如他所见,独不见那把小梳子。
小哑巴将它带在身上了?
阿阮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将梳子拿在手里细瞧。
梳背上雕刻着桃花,其精细程度令人叹服,更让阿阮爱不释手。
莫说从未用过如此精致的梳子,她便是见都不曾见过。
世子的手真真是巧!
如此阿阮又开始怀疑他的右手究竟是真还是假。
满腹思虑一直到厨房,阿阮这才将梳子收进怀里,贴身收好。
这是世子亲手为她做的礼物,只有这一把梳子是完好的了,她必须好好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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