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叶晞并非全然无欲无求。
只是他所求的,永不会实现。
他想在万物复苏的春日,亲手放飞一只纸鸢。
那本被父亲烧毁的书上有这般记载,将纸鸢拿在手中于有风之日在空阔之地上奔跑,纸鸢便会借助风力飞上苍穹,如鸟儿一般飞翔。
后来,他才在叶诚给他带去的书上知晓何为纸鸢,是何模样,又当如何做成。
曾经他做了不计其数的纸鸢,或是鹰隼的模样,或是燕子的模样,又或是他想象中的鸟儿的模样。
只是他一只纸鸢都不曾放飞过。
因为他不能。
他没有一双能够奔跑的双腿,他也离不开那个地方。
他见不到书上所说的莺飞草长,他曾经的日子里,甚至连昼夜轮转都没有。
再后来,姬娘给他医治后他被斩断的右臂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一只纸鸢。
他曾经所做的所有纸鸢,他也都一并投进了火里。
自那之后,除了偃甲器械,他再未做过其他无用的东西。
可他如今却给阿阮做了首饰,还做了灯笼。
他想,他可以给他的小哑巴做一只纸鸢,就做燕子模样的。
小哑巴能将它放飞。
叶晞醒过来时,阔屋里一片暗沉。
这阔屋的光线总是这般,哪怕是最光线最耀眼的盛夏,这屋里也不会一片敞亮。
醒过来的他只觉自己呼吸间皆是阿阮的味道,淡淡的,很温暖,抚去了他的起床气。
他每每醒来时习惯将身上的被子扯上来将自己的脸罩住,现下他这般动作后发现小哑巴的味道愈发清晰,他将被子从自己脸上拿开,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的是阿阮平日夜里窝在角落里睡觉时卷在身上的那一床被子。
他这也才发现自己并非睡在东屋里自己的床上,而是睡在阔屋中间空堂的地上,身下枕着的亦是阿阮的褥子。
叶晞眸中有诧异,开始去想自己昨夜里做了甚么才会在这儿睡着。
正当他想到自己因一阵目眩而就地坐下时,一旁传来一道语气淡淡的声音:“醒了?”
叶晞看向倚着屏风而坐在地的荣亲王,丁点不觉惊讶。
毕竟这禁苑本就是荣亲王的地方,而这对于旁人而言有如龙潭虎穴般的禁苑,除了荣亲王,也没人敢擅自进来。
叶晞坐起身,昨夜的酒意这会儿仍让他觉得两侧颞颥有些昏胀,使他甩了甩头,以图将这怪异的感觉自自己头脑中甩开。
“桃花酒,可好喝?”只听荣亲王又问。
叶晞豁然抬眸看他。
只见荣亲王一副毫无形象不修边幅的坐态,手上正拿着一只小酒壶,神色散漫,言语间尽是漫不经心。
问罢叶晞,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尔后仰头饮了一口,随后才又问叶晞道:“可要再尝一次?”
阔屋里不见阿阮的身影。
本对荣亲王毫不在意的叶晞此时死死盯着他,“小哑巴呢?”
荣亲王又再晃了晃手中酒壶,迎着叶晞的目光,轻笑反问:“你说呢?”
叶晞并未说话,也未有再问什么,只见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东屋,顷刻便又出来,手里拿着他昨日在庭院里使唤的雷弩,二话不说便照着荣亲王扳下上边的机括!
只听“轰”的一声震天炸响,荣亲王身后的屏风被炸得大半边一片焦黑,梨木做的框架四分五裂掉到地上。
不仅如此,荣亲王耳边的一缕发甚至也被烧焦了。
若叶晞方才手偏了一丁点,此刻被炸得焦黑的便是荣亲王,而不是他身后的屏风。
荣亲王看着站在东屋门外一脸怒容的叶晞,震惊不已,以致他向来散漫的面色变得凝重且凌厉。
他未有惊慌失措,亦未有怒而起身,他仍坐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满脸阴桀的叶晞,看着他手中那仍旧对准他并不打算放下的雷弩,抬手捻住自己耳边被烧焦的发,夸赞道:“这是又做出了什么威力这般大的武器?”
“我还没有做好,还差一点改进。”叶晞将雷弩对准若无其事的荣亲王,眉心拧如死结,“我管它叫雷弩,目前射程还未精准。”
荣亲王慵懒地笑了笑,“你是想说,不管你是否瞄准我,它都有可能一箭射在我身上,然后像这屏风一样‘轰’的被炸得粉碎,我说的对不对?”
叶晞握着雷弩的手颤了颤,眉心拧得更死,声音亦揉进了轻颤,“小哑巴呢?”
荣亲王并不回答,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愈来愈冷。
“叶诚,你不要伤她。”叶晞将手中的雷弩抓得紧紧,唇色泛白。
荣亲王拿着酒壶的手抖了抖。
只听叶晞又道:“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求,我只有她。”
“叶诚,我只要她无恙。”
叶晞自己怕是根本未有察觉,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与语气,满含乞求。
荣亲王冷厉的眼眸中写满难以置信。
且听“啪”的一声,荣亲王将手中的酒壶朝叶晞跟前狠砸过去。
酒壶碎裂,迸溅而起的碎瓷片划过叶晞的下颔,瞬间划破他的下颔,流出血来。
然而他像没有知觉似的,动也不动。
他明明甚么都不懂,荣亲王却觉,他好似什么又都懂了。
不过是还不自知罢了。
荣亲王说不清道不明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他这十八年来既盼着叶晞能够像寻常孩子一般长大却又怕他懂得这世间情义一样。
矛盾至极。
荣亲王痛苦地闭起眼,深吸一口气,无奈道:“你且先把这雷弩放下。”
叶晞不动。
荣亲王终是怒了,从未对叶晞大声说过一句话的他此刻霍地睁眼,盯着他厉喝道:“我若死了,你以为她还活得了吗!?”
叶晞用力抿了抿唇,这才缓缓将手中雷弩放下。
荣亲王蹭地站起身,快步至叶晞面前,怒得直扬起巴掌就要朝他脸上掴去!
可看着叶晞那双澄澈的眼,他始终又下不去手,只能愤愤垂手,恨不得这巴掌掴到自己脸上。
他甚至背过身去不再看叶晞,以免自己当真忍不住而将他狠抽一顿。
“叶诚,我知道你为难。”叶晞看着叶诚愤然转身的背影,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雷弩,“可这世上只有你会帮我。”
荣亲王只觉自己的心有如被人掐住了一般,生生发疼。
只听叶晞又道:“这雷弩待我做成,都给你。”
听着叶晞这稚气满满的话,荣亲王既觉心疼,又觉好笑。
阿晞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已。
他不过是像寻常男儿一样,将一个小娘子放在心里了而已。
荣亲王终是转过身来,半眯起眼睨他,已然恢复了寻日里玩世不恭的散漫模样,“这可是你说的。”
叶晞点点头,他再想了想,“届时你想要多少,我便给你做多少。”
荣亲王不悦:“当初连一把弩机都不让我碰,如今倒好,为了个小哑巴,竟然连这么新鲜玩意都任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叶晞不说话。
荣亲王无奈地叹了口气,并不打算当真同一个孩子置气,却也不想再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叶诚。”叶晞挡到他身前,紧追不舍般又问,“小哑巴呢?”
“叶晞。”荣亲王此时已调整好自己被叶晞激怒的情绪,此刻的他很平静也很冷静,“你可是觉得昨夜你离府之事能够瞒过所有人?”
叶晞拧眉。
“若想那个小哑巴安然无恙,就别在这儿挡着我,我还得想法子收拾你的烂摊子。”兄长那儿必然会问及,或早或晚而已。
届时那小哑巴莫说能够无恙,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住。
然阿晞是非要她无恙不可。
这倒的的确确是在为难他。
可这是阿晞第一次求他,他能无动于衷?
“这几日你就自己待着当做反省,一日三顿我会让流云给你送过来。”荣亲王往前一步,停在叶晞身侧,“至于那个小哑巴,需得离开这禁苑几日,待这事儿过了,我自会让她回来。”
荣亲王说罢,不再看叶晞一眼,抬脚离开了。
待他走到门外,只听叶晞又唤住他。
“叶诚。”
荣亲王并未停下。
“多谢。”叶晞道。
荣亲王稍作顿足,却未回头,旋即又继续往院外方向走了。
阿晞这孩子,竟学会同他道谢了。
若是让兄长知晓,怕是阿晞又要被带回那个地方。
可如今,离阿晞再到那儿去,亦不远了。
他除了能替阿晞保住他想护着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阿阮其实并未被荣亲王如何了,她就在禁苑门外。
可她被门外的护卫拦着,根本进不得禁苑。
前边阔屋里那一声轰然炸响她听得清楚,她担心极了叶晞,任她如何求禁苑的护卫,他们都没有打算让她进去。
直至荣亲王从苑中出来。
看到他耳边被烧焦的头发以及沾了不少黑灰的肩头,阿阮有些目瞪口呆。
世子方才是对王爷摆弄新造出的弩机了?
世子可还好?昨夜世子喝醉了,今儿个怕是还会觉得难受的。
而且,她还没能给世子今日的饴糖。
世子会不会生气?
可看着荣亲王冷冰冰的模样,阿阮又什么都不敢问,只等着他发话让自己回到叶晞身边。
荣亲王朝她睨来不无凌厉的目光,吓得她连忙低下头去。
“从今日起,你不必在禁苑里伺候了。”荣亲王道。
阿阮慌忙抬起头来,着急地要同荣亲王比划。
流云此时朝禁苑快步而来,见着荣亲王当即躬身行礼,恭敬禀告道:“主子,徐內使来了。”
“还有,栖凤宫的瑶姑姑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抓住假期的尾巴来个加更?
嘿呀,表扬我自己。
强颜欢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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