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二年三月十八日,皇帝南巡,从京城启銮,沿途巡视山东等十六州府,旨在巡视河道、体察民情、检查吏治,随行三十六位文武大臣,并奉皇太后回乡祭祖。后宫随行两位娘娘,一位郑淑妃,一位是临在出发前被擢升为嫔封号为珍的玉贵人,如今的珍嫔。
在浩浩荡荡的出巡队伍中,唯有一人隐匿了行踪,藏在皇帝的龙船之中,鱼目混珠的“明月”姑娘。
“主子,皇上在前边和臣子们议事,您要不要先传膳?”李江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道。
龙榻上歪着一女子,她长发如瀑,脸色苍白,躺在被窝中,看起来弱小又惹人怜惜。但伺候她的人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即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逾矩。
舒慈捏着帕子捂住口鼻,摇头:“不用,本宫暂且不饿。”
“那要不要宣太医来看看?”李江小心地问道。
舒慈睁眼:“太医?还怕本宫露不了馅儿吗?”
李江上前,进言:“这帘子一遮,太医也不知道是哪位娘娘,您只管放宽心,奴才保准让他看不出破绽来。”
舒慈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李江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
“郑淑妃与珍嫔都在自己的船舱里,如何能李代桃僵?”舒慈抚了抚胸口,一阵眩晕泛上,有些恶心,“还是等皇上回来了再说,起码宣一个进来当幌子才成。”
“娘娘思虑周全,奴才自愧不如。”
“行了,别拍马屁了,回御前伺候吧,本宫这里有夏荷就够了。”舒慈摆手。
“是,奴才告退。”李江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夏荷站在一边许久,此时弯腰上前:“娘娘,您可是渴了,奴婢给您倒杯茶水?”
“这屋子里闷得很,你先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舒慈说。
“是。”夏荷起身,往窗户口去了。
起初夏荷知道舒慈的身份时差点哭了出来,担心她之前的不恭让舒慈给记在心里去了,那她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主子收拾的。但奇怪的是舒慈并没有问罪于她,反而是对她多有器重,皇上身边跟着的人,除了李江知道舒慈的身份,就是她了。
眼看着御前总管在贵主子面前都不敢大声喘气,夏荷对舒慈的敬畏更是多了几分,伺候起来周全又贴心,眼瞧着跟紫婵不相上下了。
舒慈晕船,从上了这龙舟起就没有一刻不觉得恶心过,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是走了多远,往哪个方向去了。
一双黑底龙纹皂靴落在船舱内的地毯上,须臾,舒慈的床前坐了一个人。
“议完了?”感觉到面前有人,舒慈微微睁开眼,一脸的疲倦不堪。
骆显握着她的手,揉搓了几下:“怎么这般凉?还想吐吗?”
“吐不出来了。”
“再坚持一晚,明天停靠济南府,上了岸你这毛病估计就能缓解几分了。”
说到上岸,舒慈的眼底有了几分色彩,她说:“听说济南府近几年农收不好,如今正是播种季节,皇上可要劝课农桑,扶植生产?”
“政事你都操心,怪不得病恹恹的,该。”骆显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舒慈轻笑:“你这是嫌我干政了?”这句话看似无意,其实也藏着窥探之心。
“岂敢,李江说你整天都没有下床,朕心里只想着怎样让你好受一些,你却在这里东想西想,还要给朕布置作业。”骆显滴水不漏的说道。
舒慈扬眉:“这不,正等着皇上回来宣太医呢。”
骆显看了一眼一旁侯着的李江,后者噗通下跪:“是娘娘担心露馅儿,不让奴才宣,并非奴才不尽心啊。”
骆显收回目光,看向舒慈:“你也太仔细了些。”
“小心驶得万年船。”舒慈说。
“宣珍嫔过来。”骆显无奈,转头说。
“是,奴才遵旨。”
珍嫔和郑淑妃都在龙舟的第二层,此时听到皇上宣召,珍嫔也顾不上钓鱼的心思了,赶紧梳妆打扮,前往御前侍奉。
“臣妾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珍嫔下跪请安。
骆显一个眼神,站在她身后的李江便一个手刀下去,珍嫔缓缓倒向地,晕过去了。
“娘娘恕罪。”李江跪着把珍嫔扶了起来,同夏荷一起将人扶到了屏风后边儿的蹋上。
骆显:“宣太医。”
李江喘了几口气,应道:“是,奴才这就去。”
龙床前的帷帐被放了下来,珍嫔的宫女也被夏荷给支开了,骆显起身,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
此次随行的太医有两位,一位徐太医,一位楚太医,现在奉召前来的是徐太医,有名的杏林好手。
“臣徐季参加皇上,皇上金安。”
“爱卿免礼,珍嫔有恙,故而朕传你来为她诊治。”骆显四平八稳的说道。
李江伸手:“徐太医,这边儿请。”
“谢公公。”徐太医提着药箱,一步步靠近龙床。
夏荷搬来绣凳,在上面放好迎枕,帷帐里伸出一只玉臂,搭在迎枕之上。
徐太医伸手切脉,闭着眼,说道:“娘娘肝气郁结,脉道涩难疏通,细迟短散何成形,来往湿滞似刮竹……”
“别掉书袋,直说病症。”骆显出声打断他。
“娘娘,可否让微臣观一观您的神色?”徐太医问道。望闻问切,缺一样都有可能使得诊断出了偏差。
李江看了一眼夏荷,夏荷不动,帷帐里传来一声咳嗽声,道:“本宫病容不佳,不想见人。”
皇上的女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徐太医也不是一根筋的人,他又问:“娘娘可是眩晕想吐?”
“是。”
“那想必娘娘是晕船了,微臣这里有一自制秘方,清风膏。娘娘恶心之时便嗅一嗅,多有缓解之效。”
“多谢徐太医。”
“娘娘客气了。”
徐太医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蓝色的瓶子,双手奉上,夏荷接过,朝太医微微颔首。
徐太医起身,行到骆显的面前,拱手:“娘娘并不大碍,请皇上宽心。”
“李江,送徐太医回去。”骆显说。
“是,徐太医,这边请。”
“微臣告退。”徐太医弯腰,退出船舱。
门外,徐太医对着李江拱手:“敢问公公,珍嫔娘娘是何时出现这等症状的?”
“自上船之后,怎么?”
徐季摸了摸胡子,摇头晃脑的嘀咕一阵,李江也不懂他在说什么,全是些医学术语。
船舱内,夏荷撩起了帷帐,骆显上前,扶起舒慈,将药膏凑到她的鼻下,她深吸了一口气。
“如何?”骆显问道。
“怪不得叫清风膏,闻过之后确实犹如清风拂面,清醒多了。”舒慈闭眼,感受到了一缕清凉的味道。
骆显拿过来嗅了嗅,像是在识别里面的药材。
“连自己的臣子都放心不下么?”舒慈见他如此,笑道。
骆显答:“小心驶得万年船。”
竟然是舒慈刚刚的原话。
一旁的夏荷努力低头,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过于多余了。
有了徐季这清风膏,舒慈果然是好了许多,晚间竟然可以起身用膳了,骆显欢喜,让人立刻赐了十斛珍珠给徐季。
“你嘴里苦,尝尝这麻辣鱼片。”骆显用公筷给她夹了一块鱼片放在碟子里。
舒慈用筷子夹起,尝了一口,眼口耳鼻都要冒火了。
“辣、辣……”她撂下筷子,立马示意夏荷倒茶,一边扇风一边吐气,着实窘迫。
骆显先是一愣,然后开怀大笑。爽朗的笑声传到了船舱外,传进了一江浩浩汤汤的春水,传向了羞涩的云层里。这个夜晚,注定是一个欢愉的夜晚。
三更的绑子敲响,两岸的灯火都暗了几分,夜色如水,江水如缎,绵延不绝。
船头,高大的男子用大麾裹着怀里的女子,阻挡了微凉的江风。
“这景色可美?”他低头问道。
怀里的人不知情趣,轻笑:“黑黢黢的,有什么美的。”
“就你那些珠宝玉钗美?朕的大好河山就入不了你的眼?”
怀里的人转身,看着他:“如何能比?我的那些珠宝首饰再光鲜不过是装饰,皇上的万里江山可是一肩在挑,分量如何能比?”
“巧嘴。”他低头,咬住她的唇瓣。
舒慈的喉咙溢出了一丝轻笑,推开他:“不庄重。”
“这么黑的夜,谁看得见?”他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
“咱们脚下就是你的嫔妃们,身后跟着的数十条大船载的是你的臣子,更别说前面开路的先锋营,你说,谁会看到?”
“那咱们回船舱里去?”
“闷。”她转身,双臂从他的怀里伸出来,展开,“这里就挺好的。”
自由的风,自由的江水,自由的空气,好得超乎她的想象……若不是身后一直箍着她腰肢的大手,她还以为自己真的踏出了内院,踏遍了青山绿水。
“歆儿,你跑不掉的。”像是察觉她的心思,身后的人凑得越发的紧,咬着她的耳朵叮咛道。
舒慈嘴角往两边扬起,发丝被春风吹乱,柔和中带着一丝倔强。
“跑?我从没这样想过。”
圣驾停靠的第一站,济南府。
旌旗蔽天,两岸民众山呼万岁,岸边数十济南府官员跪地接驾。
济南府知府高青贤率领一众大小官员,跪拜迎接:“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免礼。”
两岸百姓虽多,但并不喧闹,大家只是伸长脖子一睹皇上的尊荣,并不敢大声叫喊。人虽多,但秩序井然,圣驾一路往徽园,道路两边的百姓均匍匐跪地,不敢伸张头颅。
皇上南巡的第一站便是山东,可想而知,山东的官员压力有多大,百姓的期盼有多大。
舒慈并不被骆显准予抛头露面,即使是乔装易容之后,他的霸道和独占心也不愿意她站在众人面前端茶送水,或偶尔还要被打量垂涎一番。
在济南府停留五日,前三日徽园的门槛都几乎快被踏断,有来汇报的,有带着夫人请见太后的,有给两位娘娘奉上“特产”的,不一而足。
第四日,骆显终于腾出手来,把床上的人扯起来打扮一番后,微服出巡。
这次,骆显扮作了老爷,舒慈装扮成了夫人,李江是管家,夏荷是婢女,四人坐着一辆马车,堂而皇之的走出了济南府的府城。
“老爷白龙鱼服,是不信高青贤?”马车里,舒慈穿着姜黄交领短袄,外罩短袖直领对襟短袄,下穿柳绿马面裙,底有窄襕,梳着妇人的发髻,头上用着一根普通的金簪,到真像是一位美艳的商家妇人。
骆显则身着宝蓝色的交领衣袍,右衽大袖,前襟两截而腰下打裥,下裳散摺,是为现下最流行的士人着装。只是他穿起来总多了几分武人之气,尤其是金刀大马的坐姿,霸气毕露,让人无法将他视为一个普通士人。
“不是不信,只是每走一处朕得对得起这一处的百姓才是。”他目视前方,神色正经。
南巡一次,花费的白银便是百万巨额,如果他只是走走场面,摆摆形式,上行下效,这收上来的税额便对不起这些纳税人,他这个皇帝也对不起自己的子民,长此以往,腐则生贪。
“夫人可是不愿意陪朕出来?”他侧头,伸手揽过她。
“自然愿意。”舒慈爽快的回应,“宫里闷久了,都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骆显轻笑,马蹄声哒哒地响起,他们一路往东而去。
“老爷,前面有两条路,咱们走哪条啊?”李江赶着马车问道。
“小路,去山里。”舒慈掀开帘子说道。
“是,奴才遵旨!”李江一扬鞭子,马车呼啸而去。
“你怎么知道朕想去山里?”待舒慈坐下,骆显问道。
“谁知道你想去,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去啊。”舒慈理所应当的说道。
骆显伸手捏她:“调皮,你肯定知道。”
舒慈挑眉:“山东种麦,是粮食的主产,可山里并不适合大面积种植小麦,难道老爷就不想去看看他们是以什么为生的?”
“歆儿聪明若斯,朕忧心甚重啊。”听完,他长叹一句。
舒慈并不搭腔,她嘴角挂着笑意,敏慧狡黠。
一路走来,遇到了第一个村子,骆显让李江下去打听。
“奴才打听过了,他们这个村子没多少人了,老的留在村子里,稍微年轻力壮的都出门务工了。”李江说。
舒慈问:“务工?”
“有去码头搬运货物的,有在县城里当学徒的,大多数是一些苦力活儿。”
舒慈说:“这里依山傍水,极适合养殖,为何没人起这个头?”
“据说也是有人这样做过的,包下了这儿的一大片山,最后赔了个精光,好像是野兽把果树上的果子全都糟蹋了,那人赔了个血本无归。”
舒慈侧头看骆显,她想听他怎么想的。
“这便是高青贤的懒政作风了。”他哼道。
“老爷此言何意?”
“往前走,待回去之后再说。”
他们走了两日,最后一日的下午回到了济南府。换上常服,骆显第一件事就把让人把高青贤宣来,他要听听这个父母官是如何治政理政的。
“朕前两日出访,你可知道?”骆显问。
高青贤跪在下方:“臣知道。”
“你一无所惧,是觉得自己治下有方,不会被朕看出问题来?”
比起那些灾民流窜,土匪当道的地方,济南府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虽然近几年重商导致农业不振,但总体来说并无大病,他是经得起查的。
“朕问你,沿西一带的村子,你可亲自走访过?”
“臣去过,那里的百姓多贫苦,臣曾经还上奏减免他们的赋税,皇上您也批复过。”
“对,朕记得。朕还记得你的奏报,济南府粮食产量年年下滑!”
“臣……沿西的村子多为高山地带,不宜种植,臣也无能为力啊。”
“种小麦不行,种果蔬桑树也不行?”
高青贤顿了一下:“果树桑树不是粮食啊……”
“不是粮食那能换成粮食吗!”骆显一掌拍向案桌,桌上的砚台都跳起来了,溅起几滴墨汁儿在桌上。
“你确实不贪不腐,是个官,但你真正地体察过民情,真正想要为百姓谋福祉吗?坐在自己的府邸,批几本折子,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骆显的脸色暗沉得像是要滴水,“懒、庸,不作为,这便是你们的官风了。”
“臣有罪。”
“不懂变通,只会想朝廷求助,朕要你这样的官员有何用!”
高青贤再也稳不住了,他以为只要做一个不拿不抢的官就够了,但远远没有想到,当今圣上对官员的要求提升到了务实肯干的高度上。
务实、变通,这是皇上在离开济南府之前给济南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上的一堂政治课。
“高青贤暂且留他在这个位置上,以三个月为期限,若不能让朕满意,让他滚回老家去种麦子吧。”这是骆显的原话,也是流传在济南府的名言。
而江南官场也为止一震,因为他们知道,皇上此番前来,福祸并行。
“一次可以这样,两次这样,三次呢?”舒慈歪在榻上,看着对面批折子的人。
“明察暗访须结合起来,明察起震慑作用,暗访便是在他们的地盘楔钉子,可能无用,但总会让他们毛骨悚然一阵儿。”某人笔走龙蛇,头也不抬的说道。
“你这样不知道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呢。”
“朕有你在,想取朕性命的人怎么也得排在你身后吧。”他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舒慈一脚踹了过去:“瞎说什么呢!”
骆显护住差点儿被她踢翻的炕桌:“乱动什么,朕开个玩笑而已。”
“弑君的玩笑能开?”舒慈嘴角掀起一抹冷笑,“我可是在太后面前发过誓的,要是作出有害于你的事情……”
说到一半,她停住了话头。
骆显抬头:“你会怎么办?”
“滚去给先帝守陵。”舒慈翻了个白眼。
骆显嗤笑了一声:“你会耐得住寂寞?”
舒慈悄悄松了一口气,挑眉,张扬肆意:“以本宫的风姿嘛,想排除寂寞很难么?”
骆显掀开炕桌,把人拉了过来,掐住她的下颌:“除了朕,还会有别的男人?”
舒慈仰头看他:“会么?”
“朕问你。”
“会吧?”她不确定的说道。
骆显的脸当时就黑成了乌云,掐着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去。
舒慈嗅到了血腥的味道,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的,但她一点儿不觉得痛,反而很兴奋。她就像是以挑战家长权威为乐的小孩儿,每看到他暴怒一次,她心里就升起一股变态的爽感。
不知道是不是早先在黑狐教待过一段时间的缘故,她和变态之间的距离缩得越来越近了。
“你在想谁?”他将人按在榻上,衣衫尽除,看到了她眼里一抹不属于他的神光。
舒慈躺在他的身下,用手指描摹他的脸型,问:“如果我遇见你的时候,不是第一次,你还会对我这样感兴趣吗?”
“难道朕能把控你遇见朕之前会发生的事情?”骆显嗤笑。
舒慈嘴角浮现处笑意,拍了拍他的脸颊,觉得这个答案甚好。
“别回避问题,你在想谁?”他握住她的双手,让她整个人摊在他的面前,像被捕获的鱼,除了摆尾巴无法行动。
“我在想……”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停顿。
骆显的手劲儿大了几分,显然是又没耐心了。
“我在想……徐太医的清风膏在哪里,我又想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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